莫非王臣-第362章 卷6-08章 伯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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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鲁大行人在国境上的郊劳只是个开胃菜,那今日鲁侯敖亲自率众,在国都城外举行郊劳,便称得上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饕餮大餐。

    换作别人,如此繁文缛节足以令人头晕目眩,但伯阳不然——他已然陶醉在这样一场礼乐盛宴之中,应接不暇。

    郊迎的人群中,鲁侯敖最引人注目。

    伯阳见他身着侯爵冕服,共有七种纹章,上衣缋画着三种纹理,乃五色之虫、祝融之火、宗彝之器,其色鲜艳;下裳则用彩线绣着四样图案,乃藻、米、黼、黻,其色庄肃。

    又见鲁侯敖手执七寸信圭,又有七寸衬垫之饰物,名曰“缫藉”。他身坐华车之上,车、马皆用七彩樊缨修饰,其后肃列七乘副车,上坐七位上宾介者,车上遍插七色旌旗。其后为七员中大夫、七员下大夫,各执美玉,各大夫又领七位上士、七位中士、七位下士在后,神色肃敬。

    伯阳只顾观察鲁国仪仗规制,却嗅到奇香扑鼻,认得是焚檀、麝之香。又听八音齐作,乃是周公鲁乐,高亢者乃钟、磬、琴、箫,低沉者乃笙、埙、鼓、柷,无非金石土革、丝木匏竹之类,共奏宫、商、角、徵、羽之清声。

    正陶醉时,只听鼙鼓大作,在禁卫的护卫送之下,鲁侯敖的车驾徐徐向前,众人紧随其后。待到距大周使团七十步之时,鲁侯敖翻身下车,往前疾走,要来亲迎王子友。

    伯阳不由感慨:“鲁侯真乃知礼之人也……”

    可此话还未说全,却听得一阵惊呼,那鲁侯敖才行了几步,便一个趔趄,左右赶紧去搀扶,却哪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君上栽倒在尘土之中。

    那鲁侯狼狈不已,强挣扎着要爬起来,奈何体力不支,仅将气力用在咳喘之上,便已费劲不堪。

    耳畔,器乐奏鸣仍未停止,只是掩盖不住气氛的尴尬。

    伯阳正茫然之时,只听身旁有人低声道:

    “鬼幽之相。”

    伯阳赶忙侧目,说话之人非是他人,正是方兴。于是奇道:“方大夫,此言何意?”

    方兴轻叹一声:“鲁侯,恐命不久矣……”

    伯阳大惊:“何出此言?”

    方兴道:“鲁侯魂魄不守于舍,血色不见于表,形容槁木,气若游丝,正是鬼幽之相。试想其跋涉前往镐京,本就得了寒疾,后被天子废长立幼,又惊、又恐、又恼、又恨,此热疾也。寒热交加,则其病迟早不治,鲁国怕是国丧将近。”

    伯阳啧啧称赞道:“方大夫,不想你竟如此精通医学?”

    方兴苦笑道:“我有一神医好友,昔日流落南国之时,向他讨教过医术之精髓,多少知道些皮毛。”

    伯阳又问:“可是在王宫内,替僖夫人医治重伤的神农氏名医?”

    “哦?”方兴一愣,“你也知道他?”

    伯阳笑道:“可不是么,镐京城内都传遍了,我在泮宫之内也多有耳闻。”

    他聊到酣处,竟有些失态,一旁王子友听闻,痰嗽一声,吓得伯阳赶紧噤声。

    再看一箭之外的鲁侯敖,他已然缓过神来,身旁的侍从赶忙替他整理衣冠,拍去尘土,还特意换了一双鞋履。待鲁侯敖将气喘匀,这才再次趋来,在王子友车驾前长揖三下:“寡人特来郊迎天子特使,见过大宗伯。”

    王子友赶忙下车,执鲁侯之手,回礼再三:“鲁侯真知礼之君也,友不才,不堪如此重礼。”

    鲁侯敖面色忽然煞白,猛咳起来,好一阵才算缓解。又道:“失态,失态。”

    王子友连道“不妨”,便唤鲁侯御者驾车前来,与鲁侯同乘,朝国都开去。

    城外,鲁国早已备下三牲,伯阳细看之下,无非是飨礼七献、食礼七举,并四积之物,用来馈赠天子使团。按周礼,这是诸侯国迎接同级别诸侯来访时的待遇,但王子友身为天子特使,虽非诸侯之尊,却也有王亲之贵,以侯伯之礼待之,也是恰当。

    礼刚将半,鲁侯敖已然体力不支,王子友为体谅他,私下让方兴与鲁国上卿公子元沟通,将礼仪流程缩减,公子元无法自主,转而试探鲁侯,却被鲁侯敖一阵训斥,被告知该有的礼节一个都不能偏废。

    王子友无奈,只得率领着方兴等使臣,随着鲁侯敖继续将剩下的礼节悉皆经历:

    入城后,先是告庙。宗庙前,鲁国宗伯早已将圭璋、璧琮、币帛等贡物准备停当,三揖三让,王子友这才拜受。入宗庙后,鲁侯携王子友拜祭过太王、文王和周公,又自拜了鲁国历代国君。接着取过醇酒,再献再酢,问周天子之无恙,犒劳使团之劳倦。如此三举,方才出得庙来。

    入得宫内,便是聘礼中最繁复的饔饩仪式,是诸侯飨礼中规格最高者。

    在外寝,鲁侯敖设宴款待使团,设牛、羊、豕、犬、鸡五牢,各卿、大行人、宰、史等内官在旁陪侍。吉时已到,乐舞大作,侍女们便将丰盛的食物呈上,稻梁八簠,菹醢三十二豆,肉羹二十八鉶,美酒三十二壶,牲肉二十七鼎,黍稷二十七簋,白米百二十筥,醯醢百二十瓮,其余瓜果、小食等物,更是数不胜数。

    伯阳大开眼界,心中欣喜,然而自己只是王子友随从,并非使臣,只能在身后侍立,没有大饱口福的份。

    当然,别看食物丰盛,但周礼形式铺张,却又推崇节俭,点到为止,数量虽多,但能食用者,也不过十之一二。三飨、三食、三燕之后,便有鲁侯夫人前来致礼。

    伯阳打量这位鲁侯夫人,浑身珠光宝气,倒是生就一副富贵雍容。听闻她三日前刚刚分娩,为鲁侯敖又生下一子,可今日却又浓妆艳抹,到这庙堂之上露脸,不知是何用意。

    再看她莲步款动,一颦一笑,却又仿佛少女相仿。致礼已罢,夫人便坐回鲁侯身边,斟酒取乐,媚态尽显,让伯阳看得好不自在。想那鲁侯年已五旬,夫人却年未三旬,前者气息奄奄,后者青春正盛,老夫少妻,又如何能称得上般配?

    伯阳努力将目光从主位上移开,他开始四处寻找鲁公子括的踪迹,但很显然,避祸在外的鲁侯嫡长子,此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曲阜城中出现。

    再看那鲁少子戏,他还没被正式册封,却早已被一群卿大夫们簇拥着,伯阳虽听不清他们所聊何事,但毫无疑问,无非是些阿谀钻营之言,好生令人作恶。又见那少子戏年纪不大,却举止轻浮,在尊者前极尽恭谨,在下人前却颐指气使,绝非省油之灯。

    伯阳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不安。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饔饩之礼总算结束。直到散席,王子友及方兴等诸使臣又领到八只大雁,作为挚见之酬。

    其后,又是一番繁复的还圭、致赠、送馆之礼,大周使团这才得以在官驿下榻。

    鲁侯敖亲自送馆,临行前,他不顾疲沓,有气无力地与王子友话别,他一言三喘,每一句话都像随时会岔气而死的样子,伯阳听方兴说,这又叫“鬼燥”之相。

    王子友不忘此行的使命,于是问道:“鲁侯,敢问世子之加冠典礼,安排在何时?”

    鲁侯敖忙道:“大宗伯恕罪,寡人竟忘了禀明此事,六日,不,七日之后,便是加冠吉日。”

    “七日之后,”王子友皱着眉,沉吟道,“这可是晦日,恐怕……”

    鲁侯敖面色铁青,忙叱问身旁的随行太史:“如何卜的晦日?何其不吉?”

    太史战战兢兢:“当天确是吉日,虽与晦日叠加,却也无殃……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鲁侯敖怒气愈加,激得又是一阵咳嗽。

    “这……这是夫人定的,”那太史声细如蚊,“下次吉日在三个月之后,她怕……怕……”

    “说!”

    “怕出什么变故……”

    鲁侯敖听闻夫人干预此事,又恼又羞,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顾疾喘。

    王子友见状,赶紧来打圆场:“此事全凭鲁侯定夺,本使奉王命而来,便是为了见证世子加冠,若是三月,亦是可等得的。”

    鲁侯敖陷入为难,沉思许久,方道:“既如此,倒也不必改期,便定在七日之后罢!”

    言罢,他匆匆与王子友话别,便趁夜色踉跄上了华车,朝回宫方向驶去。

    王子友目送他背影,久久无言。众人都知道,老鲁侯本已病重,今日奔波劳累一天,更是要了他的老命,他的阳寿如同残烛之火、强弩之末,不知还能坚持几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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