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丈夫今日好不容易脱开身来，能有些许空闲伴她出行，谁料嬴曦只是进了几家米铺问了价格，又逛了几处西域胡人开设的铺子后，便向随从打听几句，直奔此处而来。
瞥着看台上穿着暴露、姿态热火的波斯胡姬，清河不禁更觉懊恼。
在她垂首蹙眉间，一双手却伸了过来，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清河翘首，只见嬴曦已在不觉间靠了过来，低声道：“夫人怎么了？”
清河强敛心神，摇头道：“无事。”
“夫人该不会以为，”嬴曦笑道：“我是来看这个的吧！”
说着，他翘起下巴，目光转向看台上的胡姬。
“难道不是吗？”清河终究没能隐藏点点醋意，反问道。
嬴曦莞尔，想到此处非任意之所，只好垂首凑近，一手掀起幕离的垂纱，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何为多想，我所感兴趣的，只是她们故乡之地罢了。”
清河睁大眼睛：“你说的莫非是……波斯？”
嬴曦惊讶于她所知，却也悄然收敛神色，悠然道：“准确的说，该是叫西域才更妥当。”
正在两人私语间，一名作寻常家仆打扮的人悄然上前，屈膝道：“大……阿郎，他们到了。”
嬴曦眉头扬起，起身抚着清河肩膀，笑道：“回家吧，我等的客人上门了。”
大将军府演武场上，几名作草原胡骑装扮的年轻人正鞭策骏马四下驰骋，人人手中皆持着一杆球杖，显然是在击鞠。
一旁侍候的婢子皆相互私语道：“早闻草原人彪悍，竟没想到他们击鞠竟不着护具，也不怕万一有个闪失……”
“呸呸呸！别乱嚼舌根子，这可是国宾，是君侯的贵客，可别让他们听着，横生波澜！”
演武场边缘看台上，身着公服、头戴一定朝天幞头的蒙肃淡然饮茶，面无表情。
作为安北都护的他此时突然回京，显然是受了大将军的召唤，但更多的，还是应当与演武场上这几个年轻胡人有关。
场上骏马嘶鸣，其中一人奋力挥杖，将鞠球击飞数十尺，直击在边缘铜锣上，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动，马上几人皆扔掉球杖，大笑着用胡语交谈，显然方才比赛胜负已分。
蒙肃也放下茶盏，正准备走上前，看到眼前情景，眉头却不禁一皱。
几位婢子递上水与手巾，其中一位身材壮硕、将头发剃得只留额顶与两鬓的胡人却没有接过，而是伸手捏着婢女的下巴，目光凶狠，如虎狼一般，口中还发出几声怪异的笑声。
婢女被他这么一吓，顿时手足无措，满面通红，不知如何是好。那胡人见状愈加猖獗，就在他要更加放肆之时，蒙肃冷哼一声，挥袖将案上茶盏击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他正要上前呵斥，却忽然听见耳畔“嗖”的一声，久在军旅的他立刻便听出这是弓箭的响声。
一支羽箭携着呼呼破风之声直射向那放肆胡人额头，他身旁几人眼疾耳明，连忙高声提醒。
那胡人也听到了箭矢射来的声音，但转瞬间，羽箭已然与他近在咫尺。他不禁吓得怪叫一声，飞速地躲闪到一旁，只见箭矢穿过他耳畔，射落一缕暗黄色的鬓发，直插在不远处的地上。
受了惊吓的胡人顾不得调戏侍女，下意识地一摸腰间，这才想到早在进府之前，自己的佩刀便已经被侍卫收走。手中没有兵刃的他气息一窒，随即便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大声道：“是谁！暗箭伤人，这就是你们中原人待客的规矩吗？”
蒙肃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名英武勃发的青年缓缓放下手中的雕弓，冷笑道：“我中国上邦，可容不得尔等胡虏猖獗！”
此言一出，不但那秃顶胡人大怒，其余四个年轻胡人的脸色也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秃顶胡人大步向前，怒叱道：“我乃你们朝廷贵客，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本叶护放肆！”
“贵客吗？大概也不见得吧！”
那胡人话音刚落，众人只听见一声颇为戏谑的问话，蒙肃二人连忙转过身，对来人躬身行礼。
“参见大将军！”
听到他们对来人的称谓，秃顶胡人一愣，望了望那位缓步走来的赤袍君子，不禁恨恨地退后一步，冷哼道：“若不是懦夫，就报上你的名字！”
青年大笑道：“某乃大周右卫将军、长平侯卫青，难道还怕你不成？”
一听他自报身份，五个胡人皆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那秃顶胡人更是睁大了双眼，不禁后退几步。
自己方才得罪的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会是在草原上大破獯鬻、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的龙城飞将卫青？
正在他愣神间，身旁几人凑上前锤了锤他的后背，随即便一齐躬身抚胸道：“见过大将军阁下。”
嬴曦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无太多客气。
几人抬首，这才看清楚这位大周权臣的样貌。
穿着一袭赤红圆领袍，腰束金带，头上罩着一顶绣金云纹翼善冠，颔下并未留须，面色白皙，双目炯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嬴曦径自行至演武场看台，坐在椅子上，笑道：“几位叶护不妨与孤说说，都是来自哪个部落？”
五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便联袂走来，逐次行礼。
“鲜卑拓跋部，允常参见大将军阁下。”
“鲜卑秃发部，树机能参见大将军阁下。”
“鲜卑段部，卑没儿参见大将军阁下。”
“鲜卑宇文部，乞蔑儿参见大将军阁下。”
“鲜卑慕容部，慕容恪参见大将军阁下。”
五人皆是鲜卑族人，分别来自五个不同的部落。方才那个行为不逊的秃顶胡人便是来自鲜卑秃发部，当真是人如其名。
不过更令嬴曦感兴趣的，倒是最后那位名叫慕容恪的年轻人。此人站在那的姿态，与另外几人截然不同，虽是身着胡服，但其面目清秀，倒与中原人有些相似。
“慕容叶护家中可有人来自中原？”
慕容恪一愣，紧接着答道：“回禀大将军，家母正是中原人，祖籍云中。”
“原来如此。”嬴曦忽然笑了：“诸位请坐。”
五个胡人还有陪同在嬴曦两侧的蒙肃、卫青应命坐下，并相互见礼。
“大将军，我五人皆奉了族长的命令，前来进京贡奉并请求朝廷恩赏册封。”
几人中看起来年龄最长的拓跋允常学着中原礼仪，向嬴曦拱手致意，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他们此来京师的目的。
嬴曦面色没有丝毫波动，不过双目之中却蕴藏着淡淡的笑意。
鲜卑本属东胡，数百年前也曾横行漠北，是草原上的霸主。只不过在四百年前，东胡人碰上了飞速崛起的獯鬻，在当时可汗阿史那冒顿的率领下，獯鬻人以破竹之势一举击溃了东胡部落，成为了新的草原霸主。
东胡旧部被獯鬻人追杀，不得已分散各部，逃入草原以东的大山之中。数十年后，这些分散的部落经历相互吞并与融合后，最终形成了两个较大的部落联盟，分别以他们所居之山命名，其一曰乌桓，其二曰鲜卑。
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与迁徙，鲜卑各部逐渐从草原的东部向水草更加繁盛的西部转移。其中地处最西面的慕容部甚至已经将势力扩展到了靠近金山一带，近些年来更是在与当地的突骑施、葛逻禄等部落的战斗中占据了些许上风，逐渐在那里站稳了脚跟。
如今他虽然数次出征漠北取得大捷，但在草原上，獯鬻仍是当之无愧的霸主。若是不能对其加以遏制，不出数年，一个强大的控弦数十万的獯鬻汗国便会再度归来，并纠结草原各部再度入侵中原。
嬴曦从来不怕与胡人打仗，但在当下局面里，他却不能够将太多精力放在与草原人的纠斗中。他需要腾出精力和兵马，与当下割据中原的诸侯们做斗争。
所以，他需要扶持一个草原部落，用胡人去牵制胡人。
就在他作此考虑的时候，鲜卑人的进贡与请封无疑是正中他下怀。
“几位叶护请就住于鸿胪国舍，待后日朝会，孤便会向太后与陛下呈报相关事宜，届时皇帝陛下会按例接见诸位。”
五人一齐起身，以手抚胸道：“那我等便告退了。”
嬴曦挥挥手，五人缓步离去。
慕容恪似是心有所思，走得稍慢了些许，待他回过神来，只觉得似乎背后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他转身，正对上嬴曦看来的目光，不禁一怔。
嬴曦微笑，向他颔首致意。
慕容恪连忙躬身趋步，追上前面四人的步伐。
蒙肃与卫青也欲拱手作别，嬴曦却道：“二位将军留步。”
说罢，他起身走下看台，从婢女手里接过雕弓，正对着八十余步外的箭靶，弓弦逐渐拉成满月状。
“漠北情形如何？”
“禀大将军！”蒙肃拱手道：“獯鬻新败，元气虽损，然其王庭退居高原，仍有睥睨草原之雄略，漠南以至河西，更有氐、羌、党项、鲜卑等部落，而更西边的金山一带，听闻是为以突骑施为首的铁勒十部所占据，总的来说，当下草原群雄分立，各部落交战不断，但只需再过个两三年，獯鬻便又会卷土重来，统一草原。”
嬴曦颔首，蒙肃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
“西域呢？”
“西域之地小国林立，其中龟兹、疏勒、于阗、焉耆、高昌五国实力最强，但即使是这五国，也多受铁勒诸部的挟持，而铁勒诸部之中，又以突骑施为首，较强的还有薛延陀、葛逻禄、回纥三部。”
大致了解情形的嬴曦转过身道：“孤欲开拓西域，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蒙肃与卫青对视，旋即便一齐拱手道：“愿为大将军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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