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心理和幽默逻辑-硬性幽默的软化——虚幻在对抗中的超越作用和“复位”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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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

    人类之所以欣赏幽默,把它当作一种高度文明的修养,是因为幽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缓解矛盾,转移对抗,放松情绪,使人在驾驭自己的情绪时更加自由。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竞争的压力下,不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城市化的生活方式,使得大多数人处于一种高节奏的挤压下,时间变得值钱了,交通变得拥挤了,朋友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实用了,连婚姻家庭也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和矛盾如果仅限于经济上或工作上,处理起来还比较简单,因为有一系列的规章、制度、法令、条文在那里,但是,由于长期处在这种环境中所产生的精神紧张,很容易导致人的情绪的意外膨胀和爆发,对这种爆发用行政约束和道德规范去解决常常很难奏效。

    一、光有幽默方法但缺乏幽默心态怎么办

    在情绪膨胀和爆发之前,最好的方法是用幽默去放松情绪,把对抗融入会心的微笑中去。

    问题不在于理论上多么重要,而在于实际上如何做到。绝大多数人不能这样做,是因为情绪上转不过弯来。心里已经认识到对抗、争吵有失身份,伤害感情,但实际上还是不能自控。许多人当场爆发,事后后悔,很痛苦(当然也有很得意的,那就与幽默无缘了)。以后再碰到类似的情景,想到了以往的教训,虽然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仍然无法实现。有人认为这是由于在这种情况下,缺乏具体的、可行的办法,其实这种看法不太全面。

    幽默有一种不可或缺的心理基础,那就是善意和宽容,幽默是一种精神的境界,具有一种文明的高度。林语堂、钱钟书都一再强调这一点。如果没有宽广的胸怀,光是掌握了一些操作方法,仍然可能是缘木求鱼。方法不过有利于表达人的胸怀、人的情绪,但再好的方法也不能立竿见影地制造出宽广的胸怀来。所以幽默谈吐的自我训练,关键在于提高自己的素质,开阔自己的心胸。心胸狭隘,肯定与幽默无缘;心胸博大了,幽默方法自然比较容易掌握。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真的达到了那种自由的超脱的境界,虽未刻意追求,而幽默自生;心灵到不了那种超脱的境界,虽然苦苦钻研,也还可能是弄巧成拙。从这个意义上说,最好的幽默,是最自然的,好像出于天性,所谓无法之法,是为至法也。

    深圳市一个合资企业的女工张瑞芳写信给我说,她有志于幽默谈吐,读了我的幽默理论,很有体会。平时,她确实被人认为是一个乐观幽默的姑娘。在集体宿舍里,她和一个很受她尊敬的大姐住在一起。大姐对她呵护有加,两个人亲如姐妹。有一次她回到宿舍,发现那位大姐和一个小伙子交谈正酣,她不便打扰,就把录音机打开。可能是音量开得过大了,那位大姐突然情绪膨胀,一下子爆发出来,很不客气地说: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和这录音机一起扔出去!”

    她当时很紧张,但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与其以情绪膨胀对情绪膨胀,不如用幽默转移对抗,缓解情绪。于是她说:

    “不用劳你大驾,我自己把自己扔出去好了。”

    在场的人都笑了,一致称赞她很幽默。她也笑了,但是当她自己走出房间时却感到十分委屈,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问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回答她,这是因为她的幽默感还没有磨炼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她运用了正确的幽默方法(自我调侃),但她胸中的宽容、善良还没有达到相应的程度,就产生了这种微笑后的痛苦。我想,她应该对大姐有充分的同情。也许,这位大姐年纪比较大了,长期等待着白马王子而耽误了青春,正和一个小伙子谈得投入,同屋的小姐妹却突然制造噪音,所以,就突然情绪膨胀,发起火来,有点六亲不认了。在一般人来看,这是缺乏修养的,显然是个缺点。但是,你既然是和她情同姐妹,就要比一般人更了解她,更能体会她的心情。你应该感到她可爱,哪怕错在那位大姐,也是人之常情嘛。虽然爱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把友谊不当一回事了。但爱情使人不讲理呀,你要学会欣赏这种不讲理。有没有幽默细胞,往往就在这一点上看出分晓来。

    这里,涉及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心胸。幽默的博大,主要在对己和对人两个方面。首先,对他人要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就是对人家的缺点毛病,不能疾恶如仇,而要站在人类生存的高度上,把这种缺点、毛病当成人类的一种局限,包容并欣赏它的可爱。

    乔治·桑塔耶那说:“我们所说的幽默,其本质是,有趣的弱点,应该和可爱的人性相结合。”关键是,你能不能把人家的“弱点”看得“有趣”,能不能从个别人的“弱点”中,看到共同的“人性”,不管这种人性有多少缺陷,你能不能从中找出“可爱”来。

    桑氏进一步说:“不管人家有多么荒唐,然而,我们所应该摒弃的这种滑稽状态,似乎反而使得他的性格更为可爱。幽默也是如此:痛苦的暗示使人感到痛苦,所以必须有一些可爱的因素重过它。”

    道理说起来太抽象,举个大家熟悉的例子吧。中学语文课本上有鲁迅的文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里写鲁迅的启蒙教师的教学方法很简单、很刻板,完全是死记硬背,而且没有休息,没有娱乐,稍稍出去游玩一下,就要被呵斥,大叫起来:“读书!”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启发心智的办法。鲁迅还特别强调,学生对于所读的内容根本莫名其妙。这样的读书不是很枯燥吗?这样的先生不是很可恨吗?在缺乏幽默感的作者笔下,可能是这样的。但是,鲁迅是个人道主义的幽默大师,他只是把教师的教学法写得很“菜”,却没有把他的心写得很“菜”。鲁迅突出强调,这个没有什么真本事的教师,自己读书却很投入,念起什么铁波罗……金如意……来,简直是如痴如醉。他所读的文章明明很平常,他却沉醉在自己所营造的境界之中:读着读着,“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如果是在生活中,一个人空有“渊博”、“宿儒”之名,教书却无方,误人子弟,是令人厌恶的。但是,我们在这篇文章中,读到他如此沉浸在自己的境界之中,是不是也会觉得这个老头子也挺好玩的、挺可爱的?在这里,鲁迅通过“渊博”、“宿儒”等词语,传达出对于小人物的人道主义同情。

    再举一个例子,鲁迅在同一篇文章中,还写了这样一件事: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最后的“教训”是,今后“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可答应他”。这个因果逻辑就更荒唐了。从这样一个可信性很低的、不可重复的故事,居然就得出了一个极端普遍的结论,似乎任何时候在背后叫名字的声音,都可能是美女蛇发出的。这种逻辑的荒唐,本来是很丑的,但鲁迅并没有一味地“丑化”长妈妈,他没有正面指出长妈妈结论的愚昧、可恶,反而强调了她是郑重其事的,是很真诚地相信的。她不但没有坏心,倒是出于关心孩子的好意。这样,可恶的迷信就变得有点可爱了。

    藏在这幽默后面的鲁迅的笑容是调侃中带着欣赏的,是批评中带着宽容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幽默大师的博大胸怀。

    接下去,说听了这故事使他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虽然也曾听到从背后叫自己的名字的陌生声音,“然而都不是美女蛇”。把自己写得很傻气的样子,好像这样荒谬的故事,自己连怀疑一下的智商都没有似的。这就不仅仅是对长妈妈的调侃,同时也是鲁迅的“自我调侃”。鲁迅把对于长妈妈的调侃和自我调侃结合了起来,这就显示出鲁迅幽默感的丰厚。

    这就涉及幽默的第二个方面,那就是对自己的宽容。

    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幽默和抒情的不同。抒情,大抵是倾向对环境和作者内心的美化、诗化;而幽默是把自己和他人加以贬抑,甚至“丑化”。这就显出了作家胸襟的开阔,而这样的低姿态恰恰是高趣味的。自我调侃之所以在美国幽默学中被列为上品,就是因为他们敢于把自己说得很差,很狼狈,很没有水平。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这里,我把自己的一篇散文《写不完的‘不亦快哉’》录在后面供读者参考:

    中国古代文人不管写诗还是写散文,一般是以追求美化和诗化为主的,自我丑化绝对少有。而金圣叹批注《西厢记·拷艳》一折,一连写了十几个“不亦快哉”,不追求美化和诗化,坦然自我“丑”化:“看人家放风筝,线断了,不亦快哉!”幸灾乐祸原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却堂而皇之地写在文章里。这在幽默中属于“自我调侃”一格。再如:“闷热天气,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汗出如注,苍蝇纷飞,饭不能食。忽尔大雨倾盆,身汗尽收,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他率性高呼:“不亦快哉!”看来他很喜欢率性欢呼。猫抓了老鼠去,他欢呼:“不亦快哉!”私处有癞疮,以热汤澡之,他也欢呼:“不亦快哉!”这种事情本来似乎与诗意的美化距离很远,甚至有点“丑”的,但他的率性却是真性情,可以说是一种“丑”中之美。

    本来,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是抒情诗的特征;抒情是美化,与幽默的调侃搭不上界。若是真性情流露到不怕丑的程度,就有点儿荒谬,事情一旦荒谬,就有点好笑了,也就有了幽默的性质了。越是荒谬,越是好笑,也就越是有幽默感。例如,他说,自己想当和尚,又怕吃不成肉,如果允许当和尚的吃肉,则他就马上用快刀把头发剃个干净。自我调侃,把自己说得有点不堪,和常人自我美化的倾向形成反差,但也显出了自己的坦荡和心胸宽广。

    自我调侃,是一种以“丑”为美。关键是分寸感,不能太温,又不能太火,不管多煞风景的事,不能有伤大雅,不能给人品质恶劣的感觉。金圣叹写道:早上起来,听城中一个人死了,大家都不免叹息。他就不但不感到悲哀,而是感到“不亦快哉”。幸灾乐祸,如果是针对心地善良的人,就太恶毒了,但是,他事先问明了此人乃“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他的坦荡就能引起读者会心的微笑了。

    金圣叹的可贵之处是把这种分寸感把握到十分惊险的程度:“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然实不自安,忽然想得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这里所说的“私作一事”,我不得不作注解,显然是指手淫。身为封建士大夫,居然坦率到自我暴露的程度,把自己的私事主动、公开地披露,并觉得由此而得到解放,这是要有一点勇气的。这种自我暴露,可以说是化“丑”为美了。也许正是这一点,激起了后世文人的赞赏。

    梁实秋先生就模仿这种“不亦快哉”的笔法,在《来台以后十二大快事》中,一连写了十二个“不亦快哉”。梁先生毕竟是绅士,并不模仿金圣叹的自我暴露,而是继承他的自我调侃。其中有写到地上满是甘蔗渣的,不过梁实秋先生不是暴露世人的不知环境卫生,而是转而作自我嘲讽:“于烈日之下,口干舌燥,遂于路旁,小摊之上,随手购得甘蔗一支,随嚼随吐,既可立解口渴,又可为扫地者创造就业机会。不亦快哉!”林语堂也有《不亦快哉》之作,不过不如梁实秋的潇洒。自此“不亦快哉”之风,遂风行海内,绵延不绝。李敖作《不交女朋友不亦快哉》、《不讨老婆不亦快哉》,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以玩世的姿态写他的愤世之情:

    得天下之蠢材而骂之,不亦快哉!

    仇家不分生死,不辨大小,不论首从,从国民党的老蒋到民进党的小政客、小瘪三,都聚而歼之,不亦快哉!

    在浴盆里泡热水,不用手指而用脚趾开水龙头,不亦快哉!

    逗小狗玩,它咬你一口,你按住它,也咬它一口,不亦快哉!

    以快速放领袖万岁歌,以慢速放蒋经国演讲电影,笑不可抑,不亦快哉!

    看淫书入迷,看债主入土,看丑八怪入选,看通缉犯入境,不亦快哉!

    拆穿柏杨,指其忘恩负义,且为‘丑陋的中国人’,不亦快哉!

    李敖虽然不满柏杨,但是其幽默和柏杨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不怕丑加不怕赖。故意把自己写得很不堪(看淫书)、很顽劣(以快速和慢速放影碟)、很任性(和小狗咬来咬去)、很散漫(用脚趾开水龙头),然而就是在这种率性和顽皮中,显示了他在政治上和学术上的原则性和坚定性,以自己的极其藐视世俗的姿态而自豪。他的幽默好在亦庄亦谐,以极谐反衬极庄。

    上个世纪末,四川文艺出版社两位编辑发起《不亦快哉》征文,海内不乏名家响应,然而大多缺乏自我调侃之胸襟,且又无导致荒诞的气魄,惨不忍睹者有之,令人哭笑不得者有之。贾平凹先生的散文集《长舌男》中之《笑口常开》可谓得金圣叹之神髓,摘其一如下:

    入厕所大便完毕,发现未带手纸,见旁边有被揩过的一片脏纸,应急欲用,却进来一个蹲坑,只好等着那人便后先走。但那人也是没有手纸,为难半天,也发现那片脏纸。如此相持许久,均心照不宣;后同时欲先下手为强,偏又进来一人,背一篓,拄一铁条,为拣废纸者;铁条一点,扎去脏纸,人走了。两相对视,不禁开口而笑。

    自我调侃之要诀乃尽写自我之尴尬,越是把自己写得傻乎乎,越是显得心胸坦荡、天真无邪,也就越是可笑。

    如果说抒情诗以情为美,以智为关,那么,幽默散文则是“以傻为美”,“以痴为美”。

    有志于磨砺幽默谈吐的人,一定要明白,幽默最根本的性质是宽容、超脱地看人看己。对人世间的纷争当然不是无原则地忍让,也不是以宗教的眼光把生活看得很虚无。不是鲁迅所反对的把刽子手的凶残化为大家的一笑,而是以更为宏观的历史眼光,从时间上、空间上拉开距离,旁观眼前琐事,就不会被狭隘的、一时的情绪所束缚,不值得过分执著,过分拘泥,这样就可能达到某种哲学家的高度。用宏观的、历史的、哲学的眼光驱除胸中的俗气,就不难变得宽容,变得博大,也就易于把狭隘、意气用事的情绪淡化乃至净化,力争在精神上达到纯洁的境界,这无疑是自我磨炼的必要基础。

    没有这种境界,或者对这种境界绝对无知,最多也只能成为半吊子的活宝,永远也养不成自然的幽默气质。

    二、幽默方法有利于幽默心态原养成

    要进入幽默境界非一日之功,但也不能说在没有修炼到此境界之前就不应努力了。应该说,幽默方法的掌握,有利于幽默心态的养成,反复磨炼,则熟能生巧,久而久之,方法和心态的矛盾就会相互作用,有望达到水乳交融的程度了。

    一个西方笑话说:

    有一个人和他妻子吵了架,夜已很深,第二天七点半他必须到公司去办一件事;他怕自己睡过了头,可又不愿意向自己的妻子示弱,于是便写了一个条子给妻子:“明日七点请叫醒我。”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已是九点。他很生气,却发现枕头旁边还有一张字条:“七点了,请起床。”

    他太太这个玩笑,很有智慧,完全符合语言与现实不一致的幽默原理,但是水平并不高,毕竟会给丈夫的工作带来损失,所以并不明智。幽默的特点是无伤害性的,为了幽默,不惜给对方带来损失,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幽默了。这位女士的幽默方法正确,但心态不对。幽默不能化解矛盾,缓和冲突,转移或者超脱对抗,就不能算成功。有一种人天生胸怀博大,幽默谈吐对他们来说,是心情的自然流露,无所谓方法问题,但是这样的幽默天才极少。大多数人则一方面要磨炼自己,开阔心胸,提高境界,另一方面还得学习一些具体的幽默方法。没有一定的方法,也还是幽默不起来的。

    三、软性幽默中的硬性原则

    在日常生活中,幽默可以分为戏谑性的和严肃性的两种。戏谑性的幽默,完全是软性的,并没有对抗的情境,也没有非争取对方同意的意向,纯粹是为了活跃气氛。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没有什么情绪膨胀的问题,只要神经更放松,情绪活跃即可。不论什么人,包括幽默感不甚强的人都不难会心而笑,获得情感的沟通。在日常生活中,谁不会开开玩笑呢?许多人,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很会开玩笑,一方面又常常自怨自艾说自己乃至中国人缺乏幽默“细胞”,这是因为他们在严肃的场合下不能放松情绪。

    在面临对抗的情境时,许多人陷入被动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矛盾往往是尖锐且不可回避的,因而很难轻易地超脱。这时的幽默要有原则性。或者通俗地说,幽默中要有一定程度的进攻性,这种幽默可以通俗地称之为“硬幽默”。但幽默的本性是宽厚的,因而,即使带着进攻性也得软硬结合,以软为主。像本书第二章中讲到的,梅汝墩面临中国排名在哪一位的问题,这时的幽默一定得有原则,软中有硬。这种幽默在本质上是严肃的,但在形式上又不能一味严肃,当以戏谑式的软性调侃为手段。这在各种幽默中可能是难度最大的。

    所谓软,是要从硬性对抗中超脱出来,这就需要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

    这就得用虚幻、荒诞、超越现实的办法,但只能在表层虚幻,而在深层则是确定不移的现实。外交活动、商务谈判、体育竞赛的对抗性可算是非常激烈的,在这些情境中,幽默的虚幻性非达到超越现实的程度不可。梅汝璈先生提出以体重为标准排列座次,表面上是脱离实际的、荒诞的,但在原则上却是实实在在的。许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幽默不起来,一个原因是不知如何向虚幻、向荒诞升华;另一个原因是不知在虚幻、荒诞中如何坚持原则。

    幽默的超脱是宽容的、软性的,而原则立场则是严肃的、硬性的。这种软硬兼施的幽默难能可贵,不但中国很少有人能在这种境界中达到自如自由,而且就是十分强调幽默的美国人也很难达到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左右逢源的境地。

    四、聂卫平和林海峰如何把对抗软化

    许多体育明星在大赛以前,都会遇到记者的采访,这在不可调和的对抗之前,对于每一位明星的幽默感都是一种挑战。

    在这种情况下,明星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是抒情诗式的,浪漫色彩很浓:“我来就是为了争冠军的。”“上帝把取得冠军的使命交给了我。”浪漫的特点是绝对化的,不留任何余地。留了余地就不浪漫了,这样说说自然很是过瘾,但是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对方也这么浪漫,也不留任何余地,那么竞赛一结束,必然一胜一败,实践终究会证明,某一方面的浪漫不过是牛皮而已。赛前越是浪漫,赛后越是狼狈。

    于是就有了第二种选择,不要那么浪漫,来一点保留,甚至来点谦虚:“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参与,为了学习,我们争取打出最好的风格,最高的水平。”这样的说法很保险,没有牛皮吹破的后顾之忧,但也给人一种萎靡不振之感,连一点自信心都没有,还有什么竞赛的精神可言呢?

    最理想的是第三种选择,那就是幽默的方法,首先把对抗用虚幻和荒诞的形式加以淡化(或者叫软化),然后才是坚持自己的信念,软中有硬,绵里藏针。

    这时最基本的手段就是把实实在在的事情、非常严峻的对抗说得玄而又玄。关键是不要那么客观,那么科学,那么全面,要来一点主观的感情色彩。醉心于浪漫主义的取胜决心不可取,但可以把取胜的决心虚幻化。

    1990年富士通世界围棋冠军赛到了最后阶段,中国台湾的林海峰力克号称世界最强的日本选手小林光一,聂卫平战胜韩国“棋王”曹薰弦。最后,两个中国人进入决赛。在这以前,林海峰两次战胜了聂卫平,但没有战胜韩国选手,两次都只拿到世界亚军。在新一届的世界围棋冠亚军决赛的前夕,林海峰对台湾记者说:“世界亚军没意思。”而聂卫平则在北京搭机前往日本时对记者说:“中国第一个围棋世界冠军还是由我来拿最好。”

    这一下两强相遇,形势很有戏剧性,新闻记者起劲了。对于聂卫平夺取冠军的豪言,林海峰该怎么回答记者呢?当然,如果浪漫一下,情绪可能膨胀,把友好的气氛给破坏了;如果谦虚一下,就没有什么竞赛精神了。林海峰用了一种虚幻的、荒诞的方法把两次胜利淡化了,他说:

    前两次,聂卫平看我是同乡,故意让给我的。

    按常理在竞赛中不存在让的可能,同乡更不是让的理由,林海峰的这种虚幻化造成了一种幽默和谐的气氛。需要说明的是林海峰在这里是把战胜聂卫平的原因虚幻化了。这是一个用得很普遍的方法,叫作歪曲因果。

    五、逻辑的“错位”和意向的“复位”

    当然,聂卫平也是不会认输的,对于一连两次败在林海峰手下这件事,他对记者说:

    前两次榆棋,是存款,存在林海峰先生那里,现在是提款的时候了。

    聂卫平的话比林海蜂更妙,和林海峰一样,他也运用了歪曲因果的方法,把输赢的性质也歪曲了。存款与输棋二者错位的幅度很大(在逻辑中这叫“无类比附”),存款是可以自由取回的,而输棋则谈不上;加之由这个存款又引申出个取款来,构成了“错位”的连锁性,效果就更强烈了。在另一个层次上,这种比喻又与自己的坚定立场吻合,因而逻辑的“错位”又成了意向的“复位”。这样的逻辑结构就显得很精致:虚幻化的软性戏谑与坚持立场的硬性严肃结合得天衣无缝,软中有硬,硬中有软,精彩而又深刻。

    后来记者告诉聂卫平,林海峰已经对记者说世界亚军没意思,问聂卫平有什么评论。

    这个问题提得很刁,如果聂卫平幽默感不到家,顶牛起来:“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必然前功尽弃。聂卫平巧妙地运用了一句古话:“事不过三”。本来这句古话的意思是同样的事不宜重复三次,但聂卫平反其意而用之,说:

    中国有句古话叫‘事不过三’,林先生已经拿了两次世界亚军,还差一次就是三次;过了三次,就可以拿世界冠军了。

    言外之意,就是林海峰仍然是亚军,冠军非聂卫平莫属。聂卫平用的虚幻化方法与前面不同,这次叫作歪解经典;让经典语义发生变化,产生出一个临时的意思来,与原来的意思发生“错位”,它的好处是“错位”幅度比较大,趣味比较丰富。

    六、共享或顿悟——在逻辑断层中会合

    虚幻化的错位不但把对抗淡化了,而且显示了逻辑的紧密结构,更有效地推动读者去领悟言外之意。这在西方的幽默理论中叫作“共享”。你的进攻不是直接说出来强加给我的,而是我自己从你的逻辑中推导出来的,因而你的进攻变成了我智慧的证明。对立的双方在很大的程度上合拍了,所以西方人把这叫作“共享”,而我们中国人把这叫做“顿悟”。其特点在于:对立双方在幽默的逻辑断层中会合。双方在其他方面也许都是对立的,然而在逻辑断层中却会合了。比如,人家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什么都好,就是长相不太令人满意;如果把话说得很直,连介绍人都会有受冒犯的感觉。而幽默的错位结构可以留下一个逻辑断层,让对方去补充还原;一旦对方自身还原了这个断层,心理距离就缩短了,甚至消失了,而笑则是心理距离拉近的结果,这时冒犯之苦就可能变成顿悟之乐了。我有一个老同学在这种场合就不直说,而是说:“这姑娘多看看就顺眼了。”其妙处在于,他把自己的本意——这个姑娘看起来不顺眼——埋藏在多看看之中。正是因为初看不顺眼,才可能有多看看才顺眼的需要。这就把不顺眼留在对方很容易进入的逻辑空白之中。正是因为这样,他的话把介绍人都给逗笑了。

    七、笑是心灵间最短的桥梁

    西方人认为说笑是心灵间最短的距离。在我看来,笑应该是心灵的无形的桥梁——相视一笑,心灵就沟通了,把双方不同的感觉排除了,而把共同的感觉、体验拉到一起。在软化对抗、淡化矛盾时,不一定要用非常好听、动人、委婉的字眼,关键在于留下的断层是否便于还原。有时,越凶狠的字眼越显得有效。

    非常好的朋友之间常用很难听的绰号来称呼,感情非常融洽的夫妻动不动就说“恨死你了”。有个著名的诗人说,为了孩子上一个好学校,“杀人放火都干”。只要你领会了我讲的话其实并不现实,它就成了心灵的桥梁。

    一家刊物报道,著名学者钱钟书先生很不喜欢做学问不踏实、赶浪头。对一些人大谈“中西文化比较”,钱先生很生气,有一次禁不住愤愤然起来:

    有些人连外国语、中国文字都没有弄通,就大谈比较文化。戈培尔(希特勒的宣传部长)说过:“有人和我谈文化,我就拔出手枪来。”现在要是有人和我谈比较文化,我也拔出手枪来。

    这话够凶狠了,但为什么不吓人呢?

    这是因为这里有两个明显荒谬的地方:第一,是把自己(一个著名学者)和臭名昭著的希特勒的宣传部长并列,并且按他的逻辑行事;第二,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要杀人,更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这样,引发这种情绪的原因就被强调了,就易于想象,从而断层也就容易补充,心灵就容易沟通。用的词语越凶狠,和常情的反差越大,心理距离越小。钱钟书的说法已经是够妙的了,钱先生的夫人杨绛正在一旁,如果是没有幽默感的,很可能说:“我看你是越老越神经病了,也不怕人听了说你骄傲。”可杨绛女士伶俐地把钱先生的话引向更凶狠的虚幻中去,她从笔筒里拿出一把大裁纸刀递给钱先生说:

    没有手枪,用这个也行。

    夫人话里为难中有批评——不要那么刻薄;调笑中有欣赏——欣赏他的幽默。所有这一切如果用通常的语言来表达,很是费事,若用逻辑的断层来还原,却趣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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