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心理和幽默逻辑-精确的比喻和混乱的比喻——不伦不类和牵强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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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优美的比喻和幽默的比喻

    为了把话讲得生动一些,人们常常求助于比喻。比喻的妙处在于准确。准确的比喻,易于传情达意;不准确的比喻,会给人以不伦不类的感觉。在一般的语境中,比喻贵在准确、精致。比如说,你面前有一条小河,是新开的人工河,它很直,不像天然的河道那样弯弯曲曲。根据它笔直的特点把它比作琴弦。这个比喻挺有诗的抒情性。但是把它比作电线杆子或棍子行不行呢?不行,有点滑稽、可笑。为什么呢?因为琴弦不但直,而且和优美的乐曲联系在一起,而电线杆子和棍子却没有这种美妙的联想。要追求比喻的诗意,不但在外表形态上要准确,而且在联想和暗示意义上要和谐,稍不注意就会不伦不类,大煞风景。

    但是如果你不追求诗意而追求幽默感的话,不妨比得不伦不类。如把小河比作棍子、筷子、电线杆子,可能引起会心的微笑,比作琴弦就不能给人带来欢乐了。又如,把孩子的脸比作苹果,如果要更准确一些、更优美一些,可以加一点形容说:只是比苹果多了两个酒窝。要来点幽默的趣味就不要这么精致,而应该往不伦不类的地方去想,例如说:孩子脸红得像红烧牛肉似的。

    在人们的心理定势中,诗的美妙倾向通常占着优势,因而很少有人往不伦不类上去费心思。比如说,你对学习演讲的听众说,演讲应该短小得像智慧发出的火花,这是很有诗意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林语堂用过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演讲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因为不伦不类,就有点令人忍俊不禁了。

    有一次,我参加毕业学生的联欢会,被安排在会场的中央就座,学生们是出于尊重,但实际上却阻断了我和学生的交流。我很想说这样不好,把我安排在当中好像众星捧月一样,但星星和月亮却无法对话了。转而一想,这样太抒情了,于是我改用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说:“我希望今后开联欢会不要把我们这些老头子安排在会场中央,因为这太像婚礼中的新郎和葬礼中的死尸了。”我一说大家都笑了。

    事后,我分析自己的语言,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那个“葬礼中的死尸”,虽然不伦不类,但是自我调侃变成了自我丑化,在分寸上有点过分,因为这是个联欢会,大家又很尊重自己,而自己却这样不自重,把大家的尊重看成可怕的事,这有一点煞风景,这个比喻不成功。前面一个比喻,把自己比作新郎,固然与作为老教师的身份不一定和谐,但拉开的距离不大;如果把“新郎”改为“新娘”,拉开的距离就更大了,反差幅度更大,因而也就更可笑了。

    由此可见,不伦不类的比喻之所以具有幽默意味,就是因为它不和谐、不相称、不一致,因而要尽可能拉开距离,以扩大这种不和谐,所以“新娘”比“新郎”来得幽默。但距离也不是可以无限扩大,如新娘令人联想到婚礼,这与当时现场的联欢气氛又是一致的、和谐的,而葬礼中的尸体,虽同为注意的中心,但是与联欢的气氛却不和谐,无法自然过渡。可见,幽默感不仅仅来自表层的不一致,而且和深层的一致密切相关。

    可以说,幽默感的精致,就在于一致和不一致的统一。

    因而不伦不类不是绝对的,表层“错位”,深层却是“复位”,不和谐中又有和谐。在一个层次上拉开距离,在另一个层次又能缩短距离,这就是不伦不类的比喻的结构特点。幽默是一种复杂的高级精神交流,如果光是表面的不伦不类,就太简单、太低级了。对幽默过分简单地理解,可能使幽默降格为滑稽。

    人们通常在诗中倾向于追求美化,比如一个人在唱歌,恭维他一下,可以用诗的比喻、美化的方法,例如:唱得好,好像小溪流水,又像春风细雨。但幽默则相反,往往以“丑化”见长。你可以说:好什么呀,驴叫似的。由于两者太不相称了,这种不和谐的反衬,至少有一点滑稽的味道了,当然还不够幽默,太尖刻了,太不友好了。比喻的距离虽然拉开了,心灵的距离却不能缩短。

    二、尖刻的幽默与温和的幽默

    运用不伦不类的比喻是很容易的,但也要有比较不同凡俗的意味,如果意味太俗,就难免停留在滑稽的水平上。许多评论家都曾指出,鲁迅的散文、小说很幽默,也有不少评论家指出钱钟书的《围城》也很幽默,但二者风格不同。鲁迅的幽默往往来自于歪理歪推,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不少了。钱钟书的幽默则往往来自不伦不类的比喻,在《围城》中几乎凡有幽默感之处,差不多都有不伦不类的比喻。例如在《围城》第一章,钱先生通过从欧洲留学归国的苏小姐的眼睛(自然是带一点成见的)去看风骚的鲍小姐:

    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苏小姐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这里的比喻之所以幽默,首先是因为本体与喻体之间的不伦不类,把风骚女人的肉体比作熟食铺的肉和“真理”。两个比喻,从俗气和典雅两个极端上拉开距离,由于逻辑的复合性的反衬的效果,显得极端不和谐。其次,对于这两个比喻的解释所提出的理由也是不和谐的,熟食铺的肉是动物的肉,是死的;真理的“赤裸裸”,是不用掩盖之意,并非指肉体。第三,这里的意味,不仅在于对风骚的鲍小姐的讽刺,而且也在于对苏小姐带有成见、嫉妒、挑剔的女性眼光的讽喻。

    钱先生在《围城》中运用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太多了,很多有十分明显的居高临下之感,因而过分尖刻的也屡见不鲜,故钱先生的幽默感不够宽厚,不免时时被辛辣的讽刺所淹没。如在《围城》第二章,写方鸿渐留学四年,回到家乡小镇,他的感觉是:“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的事,说四年前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边一个也没有死掉。”这就非常刻薄,好像巴不得那些思想麻木、停滞、陈腐的乡亲死掉。鲁迅在《祝福》中,写他回到故乡鲁镇,也是厌恶人们思想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鲁迅只是写人们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封建礼教的代表鲁四老爷的描写也只是:

    他比先前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

    同样是厌恶思想意识的麻木和陈腐,同样是很幽默,但鲁迅的幽默就温和得多。因为这里,没有钱钟书那种恨他不死的愤激,有的只是对其沉浸在自己愚昧而陈腐的观念中的可笑可怜的洞察。

    钱钟书在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中,有一篇讲到《伊索寓言》中蚂蚁和蟋蟀的故事:蟋蟀在冬天向蚂蚁借粮,蚂蚁不借,蟋蟀就饿死了。据说作家就是蟋蟀的化身。钱先生由此推断,作家活着时那些亲戚和朋友都是不借粮的蚂蚁,而死后却借作家的名字来赚钱,如写回忆怀念文字之类。这就几乎把所有写悼念文章的人一棍子打死了。又如把那些没有艺术欣赏力的批评家比作身在后宫美女之中的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为力”,这都是刻毒有余的。而鲁迅除了在某些杂文中用语尖锐,在散文中,特别是在回忆自己童年时代有所交往的人物,其幽默常常很温厚,这是因为他常常把自我调侃的成分渗入牵强附会的类比和推理之中。如《父亲的病》中,一开头就写了这样一个中医: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因为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烦,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不要紧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白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

    “先生,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仍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可是鲁迅却写得十分含蓄,一点愤激之情都不直接流露出来;特别不直接写病家如何悲痛,而是强调医生的可恶,着重突出病家的从容,医生的狼狈,但是也狼狈得从容而可笑。幽默心态和讽刺的心态最大的不同,就在从容与否上。

    三、契诃夫的幽默为什么不尖刻

    为了减少不伦不类比喻的讽刺性、攻击性,一些幽默大师对所嘲弄的对象给予同情,写出他们的善良。如契诃夫在《宝贝儿》中写那个没有个性的女人,她跟上什么男人,就用什么男人的职业语言讲话,闹了许多笑话,但对于自己的尴尬并不感到委屈。契诃夫还把幽默和自我调侃结合起来运用,攻击对方的锋芒可能因自我调侃的趣味而钝化。

    在文学史上,作家和评论家的关系向来不和谐,因而作家对评论家常有不客气的尖刻比喻。例如:评论家是寄生在作家身上的虱子。这样的比喻太凶了,把评论家当作吸血自肥者。有新闻记者问契诃夫对评论家的看法。契诃夫说:作家是马,正在耕田,而评论家则是一群牛虻,它们不断地去叮马的屁股,弄得马不得不停下来用尾巴把它们赶走。契诃夫把评论家比作牛虻,虽然也是吸血的,但是,并不太尖刻。这不仅是因为牛虻有翅膀,比虱子总要体面些,还因为契诃夫把作家也比成了动物,也是很无奈的。

    这两个比喻之所以不显得尖刻,原因在于契诃夫在这里降低了作家的心理优势(也是动物),增加了作家的可怜相,双方无声的对抗缓和了,幽默的品位就提高了。

    中国作家中长于讽刺者多,长于幽默者相对少。运用不伦不类的比喻最容易走火,不但钱钟书先生之幽默有过硬之嫌,连鲁迅也自谦说他的《故事新编》有时失之“油滑”。不过《故事新编》不伦不类的幽默虽然甚多,但是大多不出自于比喻,而出自于把古代人的生活、环境、食物和现代人的语言、心态,甚至现代文化人有案可稽的故事扯在一起。例如,让古人说当时在知识分子中所流行的英语“OK”、“How do you do?”让神话人物说出一个著名学者考证出来的“禹是一条虫”,嫦娥过着经常打牌、上饭店的太太生活,这都显得不和谐,因而也就显得滑稽而谐趣了。

    四、突然把不相干的东西扯在一起

    所谓牵强附会,也就是突如其来地把本不相干的东西硬扯在一起,或者在逻辑上不恰当地并列起来。姜昆在相声《虎口遐想》中,说到他掉到动物园狮虎山里以后,向老虎保证:“你放我出去,我一定好好活着,咱们听领导的话,好好干工作,在家里孝敬父母,尊重弟妹,出来咱遵守交通规则,不随地吐痰。”观众在听到不随地吐痰的时候无不忍俊不禁,这是因为他把不能并列的东西并列到一起了。和老虎谈判,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随地吐痰在这里显得微不足道。

    在逻辑上有个规则:把事物加以分类,必须用同一标准。小学生做练习,老师出的考卷上写着苹果、梨、香蕉和水果,要求把不同类的概念划去。绝大多数小学生会把水果划去,因为水果和苹果、梨、香蕉不是同一级概念,而与干果才是同一级概念。违反这个规律就叫不伦不类。

    这种任意并列的方法和不三不四的比喻一样能产生不伦不类的效果,在日常生活中运用起来也是很容易的。如果要贬低一个人,就把他和一个公认的坏人硬拉在一起,比如说:“我一生只讨厌两个人,一个是西门庆,第二个就是阁下了。”也可以反过来,你要出什么人的洋相,就说:“世界上英语水平最高的除了莎士比亚,就是阁下了。”我有一次演讲时为了活跃气氛,便说我的演讲风格一共受过三个人的影响,第一个是孙中山,第二个是印尼第一任总统苏加诺,接着我停了一下,让听众有一个期待的时间,清一清喉咙,环顾了一下四周,说:“第三个就是我七岁的女儿。”底下哄堂大笑起来。

    这里的幽默感来自于不伦不类,虽然并不是把三个人笼统地相比,而是把他们之间的一点(说话风格)拿来比,但是由于前面两个都是大政治家、著名演说家,而我的孩子显然不能与他们相比,因而听众期待失落,怪异之感顿时产生,我的自我调侃很顺利地为听众所感悟,感觉就迅速沟通了。

    这类幽默方法,就是在外交活动中也屡见不鲜。1957年各国共产党领导人在莫斯科集会,毛泽东在克里姆林宫午宴即将结束时,挨个向每个代表团敬酒。当时中国和南斯拉夫还没建立外交关系,当他走到南斯拉夫代表团面前时,毛泽东向南共领导卡德尔祝酒时说:“你们和我们的区别只在于:你们有大胡子,而我们没有大胡子。”卡德尔很快机灵地向铁托表明:毛泽东这句话是寻求两国关系正常化的信号。在那种场合,毛泽东不可能直接说让我们建交吧,而是用不伦不类的说法(因为事实上双方的分歧是严肃的政治观点)来开个玩笑,不但起到了神经放松的作用,而且传达了表示友好的信息。因为有大胡子和没有大胡子的区别,暗示着在其他地方,包括政治原则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分歧。

    牵强附会、不伦不类所构成的幽默,在相声中用得最多,比如说把许多不同的歌曲唱成一首,还有串调,把不同歌曲或者戏曲的曲调混唱,还有把不同影片名字串起来斗嘴,不过这些都有些落入俗套了,难得有个把出新的节目。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的就是中央电视台1990年元旦晚会的小品《换大米》了。它把电影《红高粱》中著名的歌曲和换大米的叫卖声扯到了一起。一个是很艺术的,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一个却完全是实用的喊叫。这两种东西牵强附会地扯到了一起,不伦不类之感就十分强烈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耐人寻味的东西,就是现代歌曲的通俗化和美声唱法之间的错位,大众艺术和严肃艺术的错位,所以这个节目的幽默意味很深长。

    五、语言风格错位和庄词谐用

    造成不伦不类之感的规律很多,其中语言风格的转移,或者语义错位的方法也很普遍。比如说庄词谐用就很普遍。所谓庄词谐用的意思,就是把一个本该在庄严、正式、宏大场面或语境中用的词,用到日常语言中来,让它产生一种不伦不类的趣味。通常我们作文、说话都十分讲究用词准确,不但中心意义要准确,而且联想意义、引申意义、比喻意义都要准确。有时词义基本相同,只是褒贬色彩不同,也不能混淆。即使你把本该用“结果”的地方用成了“后果”,语文老师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你。如果你把雄鸡说成男鸡,把没有生过蛋的母鸡说成是没有结过婚的母鸡,就是大笑话了。

    然而,在构成幽默语言时,就怕你不敢用这样的错位语言。1993年春节期间,福建省体育馆从香港请来的一个海豚表演队带来了两只海豚,一雄一雌。表演队的讲解员非常幽默,他先说一只海豚是雄的,接着补充说,“也就是男的”,另一只是雌的,“也就是女的”,观众开始活跃起来;他又说,两只海豚还没有正式结婚就非法同居了,说到“非法同居”时,几千观众就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把明明是属于人的属性的词语用到了动物身上,一方面好像降低了人的地位,另一方面又好像抬高了动物的地位,语义的错位构成了诙谐的趣味。一方面是用词不当,一方面又明明是故作傻言,心照不宣的观众与他之间产生了一种沟通。心灵距离一缩短,观众就笑了。

    这位讲解员的妙语连珠的确幽默。他说海豚是哺乳动物,一胎只能孕育一个胎儿。这本来是很枯燥的科普知识,而他却说:它不像鱼,一下子能生成千上万的“蛋”;它更像人,尤其像中国人,懂得“只生一个好”的道理。这些按正常逻辑来说,都是用词不当,可是按幽默感的产生来说,却是出奇制胜。

    这种幽默语言的特点就是明知在正常情况下是用词不当,可在追求特殊效果时,却利用这种用词不当构成谐趣。作家王朔的语言以幽默著称,他曾经说过:现代京味语言有个特点,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借用政治术语,用挺严肃的词儿来说自个儿生活中那点挺小挺可笑的事儿。譬如,当我们表达对某件事,哪怕是排队买鸡蛋这样的小事有信心的时候,再也没有用毛主席语录“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来表达更有力的了。当人们都认同“家是幸福的港湾”、“人生的避风港”时,他却说“家就是你大便最舒畅的地方”。诗化比喻和俗化的语言构成不和谐的反差,幽默感油然而生。

    其实,这种幽默不是王朔所专用,就连毛泽东也不时运用一下。解放战争期间胡宗南的先头部队打进了延安城,已经听到枪声了,可毛泽东还是不着急撤离延安。当周围工作人员劝他及早撤离时,他却说:“别忙走,看看他们是个什么鬼样子。”口语中的轻松成分与当时的严峻形势是那样不相称,一下子气氛缓和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在该用庄重文雅的语言时用了轻松的口语,该用口语时却用了庄重的古语,这是构成幽默奇趣的常用手法。在《镜花缘》中,一个酒保招呼顾客说:“要酒一壶乎,要酒两壶乎?”其之所以好玩,就是因为他的文言词语让读者对日常的口语词汇的期待落了空。台湾作家余光中先生在《牛蛙记》中写牛蛙难听的叫声,起初用颇为典雅的比喻——像两头牛“对吟”;继之用很俗的口语“牛魔王”、“鬼推磨”;后来,又用音乐术语,说它像“鲁钝的男低音”;接着又用军事术语“阴沟里的地雷”、“地下游击队”。最奇妙的是,当他开始对牛蛙的叫声已无可奈何时,他说他和妻子“相对苦笑”,两个互慰了一阵,准备“用民主元首容忍言论自由的胸襟,来接受这逆耳之声”,这个暗喻又把政治术语用到蠢笨的牛蛙身上去。由于这么多的语义错位既有庄词俗用,又有俗词雅用,就构成了极其丰富的幽默意趣。而香港作家梁锡华在《花街柳巷漫徜徉》中居然把妓女和他自己的姑姑、嫂嫂强相比附,这种比附因不伦不类而富有温厚的幽默之趣。鲁迅也曾写过一首打油新诗——《我的失恋》,所用的办法也是不伦不类,在该用庄重的词语的文体中突然插入了不伦不类的口语,在抒情的古典诗境中杂人煞风景的日常俚俗之语: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葫芦)。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糊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作此诗的目的是“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鲁迅在《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谈到本篇时说:“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作一首用‘由她去吧’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鲁迅自称这是“拟占的新打油诗。”拟古,这里是模拟东汉文学家、天文学家张衡的《四愁诗》的格式。《四愁诗》共四首,每首都以“我所思兮在××”开始,而以“何为怀忧心××”作结,故称“四愁”。

    原文如下:

    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矸,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快。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榆,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雾雾。侧身北望涕沾巾。

    关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这组诗,为张衡做河间王相的时候所作,表面上是爱情诗,但实质上别有寄托:因郁郁不得志,所以“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雾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通。”不管是爱情还是向君王献忠心,文风都是非常典雅华美的,感情是非常执著的。而《我的失恋》却在多方面与之反衬。一是,情感的游戏性,庄重的古典抒情与现代的爱情至上之间的反衬;二是,华美的经典意象和油滑的现代口语的反衬(使我胡涂,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三是,意象的戏谑性,古典雅言(泪沾袍、泪沾襟、泪沾耳、双燕图)和现代日常用语(猫头鹰、冰糖葫芦、发汗药、神经衰弱、赤练蛇)之间的不伦不类的反衬;四是,反复重现的句尾的感叹词“兮”,具有明显的古语色彩,却又反复用之于充满现代生活细节的句式(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多层次的不伦不类,就构成了多层次的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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