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啊,我虽然看起来很舒服,但心里却并不踏实。我本以为车子一停,便能看到接我的人。下车的时候,我还没有走下旅店侍者准备的垫脚木梯,就开始焦急地四下张望,希望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期待看到送我去桑菲尔德的马车,结果却什么都没有。我向侍者打听,问他是否有人来这里找一位姓爱的小姐,可得到的却是否定答复。没有办法,我只好叫人开了个单人房间,自己先在里面等着。
就在此刻,种种疑惑与恐惧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顿时令我心乱如麻。独自一人在世间漂泊无依,断了一切联系,还不确定自己能否抵达前方的港口,却又被重重险阻挡在回航的路上。对于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这种体验因冒险的魅力而甜美,因自豪的光辉而温暖,但同时也会因恐惧悸动而焦躁不安。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仍旧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心中的恐惧越发明显,于是我决定按铃叫人。
“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向那个应声而来的侍者问道。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帮你去柜台问问。”说着,他便离开了,不过他很快又回来了。
“小姐,你是不是姓爱?”
“是的。”
“这儿有人在等你。”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拿上暖手筒和雨伞,飞快地冲到了旅店走廊。借着街上的光线,我隐约看见一个男子站在门边,旁边还有一辆单马马车。
“那是你的行李吧?”那个男人一见到我,便指着走廊里的行李箱,十分唐突地问道。
“是的。”
听到这个回答,他便立刻帮我把行李提上了马车。随后,我也上了车。不等他把车门关好,我便问他这里距离桑菲尔德有多远。
“六英里左右。”
“要多久才能到那儿呢?”
“大概一个半小时。”
他扣紧车门,爬到了马车夫的座位上。随后,我们就出发了。马车走得很慢,这让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想到这段旅途终于就要结束,我非常高兴。这辆马车虽不雅致,却很舒服,我倚着靠背,一时浮想联翩。
“仆人和马车这么朴素,”我心想,“费尔法克斯太太应该不是浮华的人。这倒也好,我只在有钱人家里生活过一回,跟他们相处真是受罪。不知道除了那个小女孩之外,她是不是一个人生活。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她稍微和蔼可亲一点儿,我就一定能同她和睦相处。我会不遗余力做到最好,只可惜全力以赴并不总能获得期待中的回报。在罗沃德的时候,我下了这样的决心,并坚持了下来,确实博得了大家的欢心。可是,跟里德太太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尽管竭尽所能,却仍被人家一脚踢开。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费尔法克斯太太成为第二个里德太太。要真是那样,我绝对不会留下,大不了再登广告就是。”我不知道车子已经走了有多远,就这样继续胡思乱想着。
我放下窗子向外望去,发现米尔科特已被我们抛在了身后。从灯火数量来看,米尔科特应该是个相当大的镇子,比洛顿要大得多。就我所看到的景象推断,我们现在正走在乡间荒野上。不过,这里零星散布着几户人家。与罗沃德相比,这里人口更多,可景致不多,虽然热闹,却不太浪漫,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道路难行,夜雾茫茫,马车一路上行得缓慢。我敢肯定,一个半小时的旅程要延长到两个小时了。过了许久,车夫终于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离桑菲尔德已经不远了。”
我再次向窗外看去,发现我们此时正好经过一座教堂。夜幕之下,我看到一座低矮宽阔的钟楼,听见一刻钟的钟声正在敲响。我还看到山坡那边有微弱的亮光,形成了狭长的一条,表明那是一处小小的村落。大概又过了十分钟,我们来到一扇对开的大门前。车夫亲自下车开门,马车驶了进去,随后大门就砰的一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现在,我们缓缓地驶上一条车道,来到一座宅子的正门前。宅子的正面看起来很宽阔,只有一扇挂着窗帘的凸窗隐约有烛光透出,其余的窗子则是一片漆黑。马车停了下来。一个女仆打开了车门,我下了车,随她往门里走去。
“小姐,请走这边。”那女仆说道。
我跟在她身后,穿过一间四周都有高大房门的方形大厅,来到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面生着炉火,点着蜡烛,亮得我一开始都睁不开眼睛。在过去两小时中,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而此时的明暗对比实在是过于强烈了。不过等到能看清了,我才发现眼前是一幅温馨惬意的画面。
这是一个温暖舒适的小房间,旺旺的炉火旁摆着一张圆桌,还有一把老式高背扶手椅,椅子里坐着一位矮小的老妇人。她头戴寡妇帽,身着黑色的丝绸长袍,腰里围着雪白的平纹细布围裙,真是再整洁不过了。这正是我想象中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模样,只是看上去更和蔼些,没有我预想中那般威严。她正在埋头编织,一只大猫像模像样地蹲坐在她脚边。总而言之,这是一幅家庭温馨图,无需再多添任何一笔,便已十全十美。对一个新来的家庭教师而言,这里既没有令人难以承受的富丽堂皇的场面,也没有使人感到窘迫的高高在上的气氛,还有怎样的初次见面能比这更叫人安心呢?我刚走进房间,那老妇人就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过来对我亲切问候。
“你好,亲爱的!这么长的路怕是把你闷坏了吧,约翰驾车就是这么慢。你肯定冻坏了,快到炉火这边来。”
“您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吧?”我问道。
“是的,我就是。快坐吧。”
她把我领到那把扶手椅上坐下,接着帮我摘披肩,解帽带。我请她不用这么麻烦,她却说道:“不麻烦的。你的手肯定都快冻僵了,还是让我来帮你吧。莉娅,去弄些热乎的尼格斯酒来,再切两份三明治。储藏室的钥匙在这儿。”
说着,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大串钥匙(通常管家才会携带这个),递给了莉娅。
“来吧,离火近一点。”她继续说道,“你把行李带来了吧,亲爱的?”
“是的,夫人。”
“我去看着他们把你的行李搬到屋里去。”说完,她就匆忙出去了。
“她竟像款待客人一样招呼我,”我暗自琢磨,“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般礼遇。以前从没听说过家庭教师会被待若上宾,本以为自己会遭受冷漠生硬的态度呢,不过我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费尔法克斯太太回到房间,亲自把编织用具和一两本书从桌子上挪开,腾出地方放莉娅刚端来的托盘。随后,她还亲自把茶点递给我。从来没有人这样殷切地关心过我,何况这个人还是我的长辈和雇主,这让我颇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既然她不觉得有失身份,我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款待比较好。
“我今晚能有幸见见费尔法克斯小姐吗?”享用过点心之后,我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的耳朵有一点儿聋。”这位好心的老妇人答道。说着,她还把耳朵往我嘴边凑近了点儿。
见是这种情况,我便更清晰地说了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哦,你说的是瓦伦小姐!你要教的学生姓‘瓦伦’。”
“真的吗?那么她不是您的女儿?”
“当然不是,我可没有孩子。”
我本打算接着问下去,看看瓦伦小姐和她是什么关系。但一想到问得太多难免失礼,便没有再说下去,况且我相信自己早晚都会知道的。
“我真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把猫抱上膝头,接着说道,“你能来我真是太开心了。如今能有个伴儿和我一起住,真是令人愉快!当然,这里无论何时都能让人有好心情,毕竟桑菲尔德是一座漂亮的老宅子,或许近几年有些疏于照料,但仍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地方。可是你也知道,到了冬天,哪怕住的是最好的宅子,孤单一人也会觉得沉闷无聊。尽管莉娅是个好姑娘,约翰夫妇也很不错,不过你知道,他们只是仆人,你得和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以免失掉威严。去年冬天,我记得很清楚(你若有印象,那可是个寒冷的冬天,成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十一月份一直到今年二月份,除了肉贩和邮差,再没有人进过这房子。我一连几夜独坐房中,简直烦闷透了。有时候,我会把莉娅叫进来给我读点什么,可我觉得这可怜的姑娘并不太喜欢,大概是这差事让她觉得太拘束了。到了春夏两季,情况则会稍微好一点儿,温暖的阳光与延长的白昼使一切都变得大不相同。再到后来,也就是今年刚入秋的时候,小阿德拉·瓦伦和她的保姆来了,小孩子总能让房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现在你又来了,我更开心了。”
这位太太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对她真的产生了好感,觉得她值得尊敬。我把椅子拉得离她更近了一些,并向她表达了我的心意,希望我的陪伴能够如她所愿,为她带来欢乐。
“不过,今晚我可不会留你坐太久,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道,“你赶了一天的路,一定累坏了。如果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我就带你到卧室去。我已经让人把我隔壁房间给你收拾好了,尽管那间屋子比较小,但我觉得,比起前面那些大房间,你会更喜欢这间。虽说那些大房间的家具确实更好些,但那里总让人觉得过于沉闷孤寂,我自己就从来不在那儿睡觉。”
对于这周到的考虑,我向她表示感谢。经过白天的长途跋涉,我也真感觉累了,便告诉她我想去休息。于是,她端着蜡烛,带我离开了房间。她先去检查了一下大厅的门,看看锁没锁好,然后拔下锁上的钥匙,领着我往楼上走去。楼梯的台阶和扶手都是橡木制的,楼梯旁有一扇窗户,位置很高,窗扇上镶有格子。这扇格子窗和通向卧室的长走廊并不像寻常人家,看上去很像教堂的风格。楼梯上和走廊里弥漫着墓穴般阴冷的气氛,给人一种空旷孤寂的阴郁感觉。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引领下,我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果然很小,室内摆设也都是当下普通款式,但眼前的一切已足以令我满足。
费尔法克斯太太同我亲切地道了晚安,然后便离开了。我锁紧房门,悠闲地将房间打量了一圈。刚才那空旷的大厅、幽暗的楼梯以及阴冷的走廊都给我留下了奇怪而可怕的印象,而如今身处这生机勃勃的小屋,我多少觉得舒服了一些。这时,我忽然意识到,经历了一整天的劳累和焦虑,我总算是到了一处安全的避风港。感激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我跪倒在床边,向一切需要感激的事物致以谢意。起身之前,我还不忘祈求上帝在我未来的道路上赐予我帮助和力量,使我不辜负那份我还尚未努力争取却已被真诚给予的善意。那天晚上,我的床上没有令我辗转反侧的荆棘,我的屋内没有让我夜不能寐的恐惧,我虽疲惫不堪,却心满意足,没过多久便酣然睡去。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阳光从天蓝色印花布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照亮了贴着壁纸的墙面和脚下铺着的地毯,这与罗沃德那满是污渍的灰泥墙和光秃秃的地面截然不同。整个房间看上去就是一个明亮的小天地,我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对于年轻人来说,外在环境往往会有很大影响,眼前之景让我觉得我的生活即将开始新的征途,一路上虽有荆棘与辛劳阻路,但更会有鲜花与欢乐相伴。由于环境发生了改变,由于有希望出现一片新天地,我全身的感官由此被唤醒,好像全都在跃跃欲试。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但肯定是值得高兴的事。可能不会发生在今天,也不会发生在这个月,但很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降临。
我起床了,很细心地穿戴打扮起来。我的衣服做工都很简单,所以我只能穿得很朴素。出于天性,我还是尽力穿得干净整洁。我并非不注重个人外表,也并非不在意自己在人前的形象。尽管外表不够美丽,但我一直希望自己尽可能好看一些,尽可能让更多人感到愉悦。有时候,我也会为自己没有美丽的容颜而难过,为自己身材矮小、面色苍白、五官不够端正而惋惜;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拥有红润的脸蛋、笔挺的鼻子和樱桃般的小口,也渴望自己能身材高挑、体态优雅、气质尊贵。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惋惜,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渴望呢?理由一言难尽,我自己都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但我有自己的理由,而且是一个合乎逻辑、理所当然的理由。不管怎样,我还是把头发梳得格外整齐,并且穿好了整洁的黑色罩衫,系好了干净的白色领布。尽管这身衣服让我看起来像贵格会[51]教徒,但至少还算合身。现在,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体面,可以去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了,至少不会让我的新学生因为嫌恶而从我面前跑开。我打开卧室的窗户,并确认梳妆台上的东西都已摆放整齐,这才鼓足勇气离开了房间。
我穿过铺着地毯的长走廊,走下光滑的橡木楼梯,来到大厅,并在这里逗留了一会儿。我四下环视了一番,看到墙上挂着几幅画像,有一幅画的是一个身穿铠甲的威严男子,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位头发上饰有脂粉、脖子上戴有珍珠项链的贵妇。除了这些画像,我还看到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只青铜吊灯,以及一座外壳由橡木加黑檀木制作的座钟。外壳上的花纹雕刻在橡木之上,看起来非常精细,而黑檀木因为年深日久,再加之不断擦拭,则显得越发锃亮。在我眼中,屋里的每一件摆设都那么庄重气派。不过,当时的我对富丽堂皇的氛围还很不习惯。
大厅的门有半扇镶嵌着玻璃,这时已经敞开了。我跨过门槛,来到了屋外。这是一个美好的秋日早晨,朝阳照耀着发黄的树林和尚有绿意的田野。我来到门前的草坪上,抬头打量这座宅子。眼前这栋建筑是一座三层楼的府宅,虽然规模可观,但算不上宏伟,毕竟这只是乡绅的住宅,而非贵族的府邸。屋顶四周砌着城垛,让宅子看上去颇为古朴典雅。房子正面的灰墙在白嘴鸦栖息树林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林中聒噪的“居民”此时正在天空中飞翔,它们掠过草坪,飞过庭园,最终落到一片广袤的草地上。那里与庄园仅以一道矮篱相隔,其间生长着一排老荆棘树。那些树的树干粗壮多节,高大得好似橡树,一下子就道出了这庄园名字的由来[52]。更远处则是一些小山,它们不像罗沃德四周的山峦那般巍峨陡峭,也不像可以把人与世隔绝的屏障,却足够孤寂宁静,以归隐遁世的姿态环抱着桑菲尔德府,让其成为一处清幽的所在。喧闹的米尔科特旁边竟会有如此清静的庄园,这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除了这座宅子,一处小山坡上还能看到几户人家,零零散散地掩映在树林之间。这一带还有一座教堂,离桑菲尔德府比较近,古老的钟楼尖顶正好显露在府宅与庭园大门之间的小山上方。
我欣赏着这静谧的景色,呼吸着怡人的空气,聆听着白嘴鸦的鸣叫,打量着高大古旧的宅子,心里也同时在暗自思忖:对于费尔法克斯太太这么一位孤独的老妇人来说,这房子未免有些太大了。就在这时,这位老太太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你都已经出来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道,“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爱早起的人。”
我朝她走了过去,她友善地吻了吻我,并同我握了握手。
“你觉得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道。
我不加任何思索就告诉她我很喜欢这里。
“是啊,这里是个漂亮的地方。”她接着说道,“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回这里长住,或者至少平时多回来看看,否则我担心它会慢慢败落下去。好庭园也好,大宅子也罢,得有主人照料才行。”
“罗切斯特先生!他是谁啊?”我惊讶地问道。
“桑菲尔德庄园的主人,”她平静地答道,“这里的主人姓罗切斯特,你不知道吗?”
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对此当然一无所知。可是,这位老妇人似乎觉得他的存在应该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好像每个人仅凭本能就一定会知道似的。
“我本以为,”我继续说道,“桑菲尔德庄园属于您呢。”
“属于我?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你竟然这么想!竟会以为它是我的?我只是罗切斯特先生的管家,负责打理这个庄园的一切。当然,如果从他母亲这方面来论,我算是罗切斯特家的远亲,或者准确地说,我丈夫跟他家有远亲关系。我丈夫生前是一位牧师,在海伊村任职,就是山坡上的那个小村落,离这儿不远的那座教堂以前就归他管。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是我们费尔法克斯家的一员,与我丈夫是堂兄妹关系,可我从不以亲戚自居。事实上,我从没把这层关系当回事,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的管家。罗切斯特先生总是对我以礼相待,别的事情我也没有指望过。”
“那么,我负责教育的那个小姑娘呢?”
“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罗切斯特先生委托我给这孩子找个家庭教师,我想他是打算在这里把这个小家伙抚养成人。如今,小姑娘来到府上,还带来了她的‘bonne [53]’。她是这样称呼她的保姆的。”
谜团就这样解开了,这个和蔼可亲的矮个子妇人不是什么贵夫人,而是受雇于人的管家。不过,我对她的喜欢并没有因此而减少。相反,我感到更高兴了,因为这么一来,我与她之间的平等关系并非是她单方面屈尊降贵的结果,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这样当然更好,我的处境就更自在了。
我正沉浸于这一事实中时,一个小姑娘从草坪上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她的保姆。小姑娘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则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完全是个孩子,年纪大概七八岁,体格瘦弱,小脸白皙,五官精致小巧,一头鬈发垂至腰间。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道,“这位小姐将要教你读书,以后你就能变成一个聪明的女人了,快过来和老师说说话。”
听到这话,小姑娘便向我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家庭教师?[54]”她指着我问那个保姆。
“是的,当然。”她的保姆答道。
“她们是外国人吗?”听到她们说法语,我很惊讶,连忙问费尔法克斯太太。
“保姆是外国人,阿德拉则出生在欧洲大陆[55],而且我确定,直到六个月前,这小家伙才第一次离开那里。刚来的时候,她一句英语都不会说,现在能说一点儿了。可是,她把两种语言混得太厉害,我还是听不懂,不过你肯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幸好我的法语老师皮埃罗夫人是一位法国女士,而且我始终都坚持尽量多与她用法语交谈。除此之外,在过去七年中,我每天都会用心背诵一点法语,在语音语调上狠下功夫,并且尽可能地模仿老师的发音,因而我的法语在流利性和准确性方面已经达到了一定水准,所以在与阿德拉小姐交流时,也就不会太过不知所措。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小姑娘便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领她去吃早餐的时候,我用她的语言和她说了几句话。起初,她简单地回答了两句,但等我们在餐桌旁落座后,她便一直用那双浅褐色的大眼睛打量我,看了大概有十分钟之久。突然,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聊起天来。
“啊!”阿德拉用法语大声叫道,“你讲我的语言讲得真好,跟罗切斯特先生一样,我能像跟他聊天似的跟你聊天了。索菲娅也可以跟你说话了,她会很开心的。这里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听懂她说什么,而费尔法克斯太太总是满口英文。索菲娅是我的保姆,她是跟我一起乘着大船,从海那边来到这儿的,我们坐的船上有个大烟囱,烟冒得特别厉害!坐船的时候,我恶心得想吐,索菲娅也是,还有罗切斯特先生也想吐。他待的漂亮房间据说叫头等舱,他在里面的沙发上休息。索菲娅和我则睡在另一个地方的小床上,那床就像搁架一样,我差点从上面跌下来。小姐,你姓什么?”
“爱——简·爱。”
“埃尔?哎呀!我不会发这个音啦!后来,一天早上,天还没有大亮,我们的船就在一个大城市靠了岸。那城市真大,房子黑漆漆的,还都冒着浓烟,一点都不如我原来住的城镇干净。罗切斯特先生把我抱起来,踩着木板上了岸,而索菲娅则紧紧跟在后面。随后,我们坐进一辆马车,来到了一所漂亮的大房子跟前,那房子比这里更大更漂亮,据说那种地方叫旅店。在那段时间里,我和索菲娅每天都会到一个地方去散步,那儿有好多树,碧绿碧绿的,人们叫那地方为公园。除了我之外,那里也有好多小孩子,还有一个池塘,里面的鸟都很漂亮,我还用面包屑喂过它们呢。天天都是如此,就这样我们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星期。”
“她说得这么快,你能听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道。
因为早已习惯了皮埃罗夫人的语速,所以我听得很明白。
“我希望,”费尔法克斯太太继续说道,“你能问一两个与她父母有关的问题,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们。”
“阿黛勒[56],”我问道,“你刚才提到了那个干净的城镇,当时你是跟谁一起生活的?”
“那个时候,我和妈妈一起住,但她已经去圣母玛利亚那儿了。妈妈过去常教我唱歌、跳舞,还教我朗诵诗歌。曾经有很多先生小姐来看望妈妈,我以前很喜欢在他们面前跳舞,或者坐在他们膝头唱歌。我现在也唱给你听,好吗?”
鉴于阿黛勒已经吃完早餐,我便允许她表演一段。她跳下椅子,过来坐到我的腿上,一本正经地把小手叠放在胸前,鬈发甩向脑后,抬眼望向天花板,然后唱起一部歌剧中的选段。这里唱的是一个弃妇的心声,情郎的欺骗令她伤心落泪。经历一番痛苦之后,她决心以骄傲来求得安慰。她命令随从为自己戴上最耀眼的珠宝,穿上最华美的礼服,以最欢愉的姿态与那个负心汉在舞会上见面,以此证明对方的背叛是多么微不足道。
一个孩子选择这样题材的歌曲来演唱,这真是不可思议。在我看来,那些人让阿黛勒表演痴情女和负心郎的桥段,无非就是想听小孩子演唱此类故事的味道。这想法还真是低级趣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阿黛勒把这首歌唱得非常动听,音调里带着她那个年纪才有的童真。唱完后,她从我膝头上跳下来,说道:“小姐,现在我来给你背首诗吧。”
她摆好姿势,先开口报了题目:“《老鼠同盟》,拉封丹[57],”接着就朗诵起这首小诗来。她的语调抑扬顿挫,声音婉转自如,手势恰到好处。这个年龄的孩子能有如此好的表现,确实难能可贵。显然,她受过精心的训练。
“这首诗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道。
“是的,她过去经常这么念:‘您怎么啦?’一只老鼠问,‘说吧!’[58]她会让我把手往上举,就像这样,好提醒自己念问句时要提高嗓门。现在,我给你跳支舞吧?”
“不用,已经可以了。你刚才说你妈妈去圣母玛利亚那儿了,那你后来跟谁一起住呢?”
“跟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弗雷德里克太太负责照料我,但她并不是我的亲戚。我觉得她很穷,因为她没有妈妈那样漂亮的房子。不过,我在他们那里也没住多久。后来,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英格兰生活,我说愿意,然后就离开了。在认识弗雷德里克太太之前,我就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了。他一直对我很好,经常给我买漂亮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看,他说话不算数,把我带到这里之后,他又自个儿跑回去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吃过早餐,阿黛勒就和我到书房去了。罗切斯特先生似乎有过交代,要求把书房当作教室。进到书房之后,我发现大多数书籍都被锁在玻璃门里,不过有一个书橱开着,里面放了初级教育需要的所有书籍,还有一些轻松的文学作品、诗集、传记、游记和几本传奇故事等等。家庭教师要看的书就是这些了,我猜罗切斯特先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确实如此,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些书已经让我十分满足了。与罗沃德的几本旧书相比,这些书籍可谓是我求知和消遣方面的一次大丰收了。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一个画架、两个地球仪和一架成色很新、音质极好的立式钢琴。
渐渐地,我发现我的学生虽然很听话,但是不怎么专心,也没养成按部就班做事的习惯。整个上午,我同她说了许多,却只让她学会了一点,但我觉得一开始最好不要对她限制过严。所以,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便让她回保姆身边去了。我想利用午餐前的这段时间,画几幅素描,供她学习使用。
我上楼去取画夹和铅笔时,耳边传来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声音。
“上午的课结束了吧?”她站在一个房间门口向我打招呼。见那屋子的双扇门开着,我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房间,里面摆设着紫色的椅子,挂着紫色的窗帘,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四壁镶着胡桃木墙板,外墙安着一扇嵌有彩色玻璃的大窗子,高高的天花板上还装饰着华丽气派的雕刻。除了这些东西,屋里还有一个餐具柜,上面有几只精致的紫晶石花瓶,费尔法克斯太太此刻正在为它掸灰。
“这房间太漂亮了!”我四下里看了看,忍不住惊叫起来。即便是我见过的最华丽的房间也赶不上这里的一半。
“确实很漂亮,这是餐厅。我刚把窗户打开,好让阳光进来,同时也换换新鲜空气。一旦房间来的人少了,里面的东西就会潮乎乎的,那边的客厅简直就像地窖一样。”她指了指与餐厅窗户对着的那道室内拱门。
那扇门也打开了,相同的紫色窗帘挂在门上,此刻被钩在了两边。我走过去,登上两级宽阔的台阶,来到门口朝里面张望,不禁眼前一亮,还以为看见了仙境。在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看来,那里面的陈设实在华美。其实,这只是一间漂亮的客厅,里面还有一间小客厅。这两个屋子都铺着白色地毯,毯子上绣着娇艳欲滴的鲜花,天花板上雕刻着雪白的葡萄粒和葡萄藤,造型极为雅致,天花板下方是深红色的软榻和睡椅,上下空间由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灰白的帕罗斯大理石壁炉架上摆着波西米亚玻璃制成的饰品,散发出红宝石般的光芒。两扇窗子之间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屋内白红辉映、冰火交融的景象。
“费尔法克斯太太,你把这些屋子打理得真整洁!”我说道,“没有一丝灰尘,也没用帆布罩着。要不是因为有点冷,别人准以为这里每天都有人住呢。”
“怎么说呢,爱小姐,尽管罗切斯特先生很少回来,可他每次归来都很突然,让人意想不到。我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每样东西都被罩起来。为了避免他回来时我们手忙脚乱,我还是做到有备无患的好。”
“罗切斯特先生要求很严格吗?他很挑剔吗?”
“不能这么说,只是他身为绅士,自有其品位和习惯,希望什么事情都照他的心意来办而已。”
“你喜欢他吗?大家都喜欢他吗?”
“他很受大家欢迎,他们家族在这一带向来受人尊敬。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这附近几乎所有的土地,凡是此刻你眼睛能看到的,都属于罗切斯特家族。”
“原来如此。但若是撇开他的土地不谈,你喜欢他吗?大家喜欢他吗?”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而且我相信,他的佃户也都认为他相当公正慷慨。不过,他与那些人来往不多。”
“他就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吗?简单地说,他这个人性格如何?”
“哦,我觉得他的性格还真是无可挑剔。他确实有点特别,但我想这也许是由于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的缘故。我敢断言,他一定很聪明,不过我跟他交流得并不多。”
“那他特别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这很难说。其实也没有太特别的地方,但当他跟你说话时,你就会有一种感觉,你拿不准他到底是说笑还是当真,是高兴还是生气。总之,你无法完全了解他,至少我是不能。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他依然是个好主人。”
对于我们共同的雇主,我从费尔法克斯太太那里打听来的,一共只有这么多。对于如何概括他人性格,如何描述其显著特征,有些人好像并不太懂,他们对人对物都是如此,这位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显然属于这种类型。我的问题只能让她迷惑,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在她看来,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一位绅士,许多土地的主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自己对此不做进一步询问深究,而且对我想要深入了解罗切斯特先生为人的做法,显然感到非常惊讶。
离开餐厅以后,她提出要带我去其他房间看看。我跟着她楼上楼下地走,一边走一边赞不绝口,因为每一个地方都那么井井有条,都那么华丽精致。我觉得前面那些大房间尤其富丽堂皇,而三楼的几个房间虽然昏暗低矮,却也别有情趣,尽显古朴雅致的韵味。随着时代风尚的变化,楼下房间里的家具会不时地被搬到三楼的这几个房间来。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扉在房间里洒下斑驳的光点,映照出有着百年历史的床架;橡木或胡桃木柜子上雕刻着特别的棕榈枝和小天使的头像,像极了希伯来约柜[59];几排椅子都是窄座高背样式,看起来颇为神圣庄严;还有一些更为古老的矮凳,凳垫上的刺绣很明显已磨去了大半,而刺绣的人两代之前便已长眠于地下。所有这些古董让桑菲尔德府的三层成为往昔的家园,回忆的圣殿。白天的时候,我喜欢这几间屋子里宁静、幽暗、雅致的感觉,但是到了晚上,我绝不渴望在那些宽大笨重的床铺上睡觉。它们有的装着可以关闭的橡木门,有的被古老的英格兰绣花床幔遮着。那些床幔上绣着繁琐的图案,有奇怪的鲜花,奇怪的鸟儿,还有奇怪的人像。总而言之,在苍白暗淡的月光下,那些东西看起来都十分古怪。
“仆人们住在这些房间里吗?”我问道。
“不在,他们住在后面那排小屋里,谁都没在这儿睡过。几乎可以这么说,如果桑菲尔德府闹鬼的话,那么鬼魂一定会在这里出没。”
“‘如果闹鬼的话’,这么说来,你们这里就是没有鬼咯?”
“反正我从来没听说过。”费尔法克斯太太笑着答道。
“关于鬼的传说也没有吗?神话故事或是民间传说之类的?”
“我想是没有的。据说,罗切斯特家族的人在世时脾气都很暴躁,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现在才安静地长眠于地下吧。”
“是啊,‘经过一场人生的热病,他们现在睡得好好的’。[60]”我自言自语道。看到她正要走开,我连忙问道:“您现在要去哪儿,费尔法克斯太太?”
“到铅皮屋顶那儿去,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那里的风景?”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跟着她登上一道极窄的楼梯,来到了阁楼,又接着爬上一架梯子,钻出活动天窗,最后来到了铅皮屋顶。现在,我与白嘴鸦的栖息地在同一高度了,可以把鸟巢看得一清二楚。
伏在城垛上远远望去,我发现眼前之景犹如展开的一幅地图,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和图案。府前的绿色草坪如天鹅绒般柔软,紧紧地围绕着灰色宅基;开阔的原野上,星罗棋布着几棵老树;枯黄的树林中,有一条小路穿过,路面上布满了青苔,颜色比枝叶尚未掉落的树木更加青翠。庄园门外的教堂、那条小路,还有静谧的远山,都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远方的地平线附近呈现出宁静祥和的氛围,蔚蓝色的天空显出珍珠一般的大理石花纹。眼前的景象并无特别之处,却很赏心悦目。当我收回视线,顺着梯子钻入天窗的时候,脚下的路几乎都要看不清了。刚才我以脚下的桑菲尔德府为中心,兴致勃勃地仰望蔚蓝的天穹,满怀喜悦地欣赏那洒满阳光的树林、牧场和青翠的小山,现在重新钻入这阁楼,竟觉得它像地窖一样黑暗。
为了关闭天窗,费尔法克斯太太耽搁了几分钟,落在了我后面。我摸索着找到了阁楼的出口,小心翼翼地走下那段狭窄的楼梯,然后在旁边的长走廊上逗留了一会儿。这条过道把三楼的前房和后房分隔开来,看上去狭窄、低矮而阴暗,只是在远远的尽头开了个小窗,而两边的黑色小门全都紧紧地关着,看起来活像蓝胡子[61]城堡里的长廊。
我轻手轻脚地继续往前走,却万万没想到在如此寂静的地方会听到一阵刺耳的笑声。那声音听起来异常古怪,竟然那么清晰,那么刻意,那么忧伤。我停下脚步,那怪笑也停止了。可没过一会儿工夫,笑声便又响了起来。刚才,那声音虽然清晰,但动静并不大,可现在却如大钟鸣响一般。笑声很快停了下来,可是每个孤寂的房间却仿佛都被激起了回声。不过,那声音实际上只源于一个房间,我甚至能指出它是从哪个门里发出的。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听到她下楼来了,连忙喊道,“你有没有听到刚才那声大笑?那是谁啊?”
“八成是某个仆人吧,”她答道,“或许是格雷斯·普尔。”
“你刚刚听见了吗?”我又问道。
“当然,非常清楚。我经常听见她的笑声,她就在这其中的一间屋子里做针线活儿。有时候,莉娅会和她在一块儿,她们凑在一起时总是吵吵闹闹的。”
那笑声又传了过来,这次虽然低沉,但是节奏分明。最后,那声音以一阵奇怪的嘟囔收场。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喊道。
说实话,这是我听过的最悲惨、最怪异的笑声,而我也没有指望哪位格雷斯会出来答应。好在此刻正值中午,笑声出现时也没有其他闹鬼的迹象,再加上现在的季节与眼下的情景不会让人心生恐惧,否则我早就疑神疑鬼地害怕起来了。
离我最近的门打开了,一个仆人走了出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肩宽背阔,满头红发,神情冷酷,不过却长了一张寻常人的脸。若是让我想出一个比她更缺乏神秘色彩、更不像鬼魂的形象,恐怕我是办不到了。
“太吵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训斥道,“把交代给你的事记好了!”格雷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就回房间去了。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儿的,同时还帮莉娅做家务。”费尔法克斯太太继续说道,“尽管在某些方面做得不够好,可她活儿干得还不错。顺便问一下,今天上午,你和你的新学生相处得怎么样?”
我们就这样谈起了阿黛勒,一面走一面聊,一直来到楼下明亮而热闹的地方。阿黛勒从大厅里奔跑着过来迎接我们,边跑边大声叫着:“女士们,午饭已经准备好了![62]”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可是饿坏了!”
午饭果然已经备好,摆在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等待我们去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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