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焦躁不安,不仅是因为婚前准备的匆忙,也不仅是因为我的生活从明天开始就要发生巨变。我不否认,这两种情况确实带来了一定影响,它们让我激动不安,所以我才会这么晚跑到漆黑的庭院里去,但是影响我情绪的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我心里一直有种奇怪而焦虑的感觉,起因在于最近这里发生了一件我不能理解的事情。这件事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到,它就发生在前一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当时不在家,他到三十英里外的一个地方办事去了,那边有几个他的农场,他在离开英国前有些事务需要亲自去处理一下。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想让他帮我解开那个令人困惑的谜团,卸下我心头的包袱。耐心等他回来吧,读者,我把心事告诉他时,你也就知晓了。
我朝果园走去。被大风一路驱赶,我只好先来到果园中的一个隐蔽处避避。强劲的南风刮了整整一天,却没有带来一丁点儿雨滴。夜色渐浓,狂风并未减弱,反而越发猛烈,呼啸声也越来越大。树枝始终被吹向一边,从不偏向其他方向,一个小时也不见得能摆回来一次。树梢则像被什么拉着一般,死死地弯向北方。层层叠叠的云朵紧随着狂风,自南向北滚动,七月的天空竟看不到半点碧蓝。
我被大风推着前行,烦恼随着呼啸的气流飘散而去,心里倒是生出几分狂放的喜悦。沿着月桂树下的小径走去,那棵惨遭蹂躏的七叶树出现在眼前,黢黑的树干从中间被劈成两半,张着可怕的大口在那里喘息。不过这裂开的两半并未完全脱离,坚实的树干和强壮的树根使它们仍然连在一起,但这棵树的生命已被摧毁,它的汁液不再流动,两边的大枝丫已经死亡,被撕开的树干来年冬天一定会被暴风雨刮倒在地。这棵树现在已经死了,不过它依然是一棵完整的树。
“你们这样紧紧连在一起是对的。”我说道,仿佛这被劈开的两半树干也能听到我说话似的。“尽管你们伤痕累累、焦黑一片,但坚实的树根还连在一起,尚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你们再也长不出绿叶,再也看不到鸟儿在枝头筑巢,再也听不到它们的歌唱,再也没有欢乐相爱的日子,但是你们并不孤单,因为走向腐朽时还有另一半的陪伴。”我抬头仰望树干,发现月亮正好出现在裂隙之间的那片天空中。月轮一片血红,半掩在乌云之中,在向我投来困惑而阴郁的一瞥后,便悄悄地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风势在桑菲尔德附近有所减弱,但从远处的树林和溪水那边却传来一阵狂野凄厉的风声,听起来十分忧伤,于是我赶紧又跑开了。
我在果园里转来转去,捡起树根周围散落的苹果,把熟的挑出来,拿回屋里放进储藏室。随后,我又跑去看了看书房有没有生火,现在虽然是夏天,但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夜晚,我知道罗切斯特先生仍然希望回来就看到温暖的炉火。不错,炉火已经点燃有一段时间了,此时烧得正旺。我把他的扶手椅搬到壁炉旁,把桌子推到扶手椅前面,放下窗帘,并让人送来蜡烛备着。房间里的时钟和大厅里的座钟同时敲响了十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我却更加坐立不安,甚至连在屋子里待着都做不到了。
“已经这么晚了!”我自言自语道,“趁着月光皎洁,还能看得很远,我要到大门口去。也许他就要到家了,出去迎接他至少能让我少几分担心。”
狂风依旧在门口的几棵大树间呼啸,可除此之外,路的左右两边再无其他声响。月亮偶尔探出头来,投下几片云影,通向远方的大路在月光下像一条苍白的带子,单调得连一个移动的斑点都没有。
见此情景,我非常失望,也很是担心,泪水竟渐渐模糊了双眼。我感到有些羞愧,赶紧抹掉眼泪,但还在那里继续徘徊。月亮躲进了闺房,还拉上了厚实的云帘。夜色越发浓重,雨水借着狂风迅猛地袭来。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在心头阴云的笼罩下,我大声呼喊着。我在吃茶点之前就盼着他回来,可现在天都黑了,却还是没见到他的人影,是什么让他耽搁了呢?难道是出意外了吗?昨晚的事情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想那八成是什么灾祸的预兆。我担心自己对于未来的期望过于乐观了,只怕难以实现。最近我享受了太多幸福,也许我的好运气已经到达了顶点,如今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我不能回屋里去。”我心想,“他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奔忙,我在炉火旁又怎么能坐得安稳?与其让内心承受煎熬,还不如让身体受点累,我要去迎迎他。”
我出发了,而且走得飞快,但刚走出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我就听见了嘚嘚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人骑着马飞奔而来,旁边还跟着一条狗。我内心的不祥之感顿时一扫而空!是他,就是他!他骑着梅斯罗,后面跟着派洛特。此时,月亮摆脱了乌云的纠缠,辟出一块深蓝色的天空,在如水的月光下,他看见了我。他摘下帽子,高举在头顶挥舞,我立刻朝他跑了过去。
“看吧,没了我你就是不行!”他边说边伸出手,并从马鞍上俯下身子,“踩住我的靴尖,把两只手都给我,上来。”
愉悦的心情让身手都变得敏捷了,我一跃而上,坐到了他的身前。他以一个热烈的吻对我表示欢迎,接着又洋洋得意地自吹了一番,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听着。他终于克制住了狂喜,停下来问道:“珍妮特,你怎么会这个时间跑出来接我?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我只是担心你再也不回来了。要是让我一直在屋里等你,还是在这风雨交加的时刻,我可受不了。”
“风雨交加,的确如此!瞧,你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个美人鱼!快拿我的披风把身子裹上。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在发烧呢,你的脸和手都很烫。再问一句,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现在我已不再害怕,也不再难过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之前有过?”
“是有一点儿。我待会儿再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先生。但我敢说,你听了之后一定会笑我杞人忧天的。”
“过了明天,我会痛痛快快地笑话你,但是在那之前我可不敢。我的宝贝还没到手呢!上个月像鳗鱼一样滑溜、像玫瑰一样多刺的人不就是你吗?无论我把手指放到哪里,都会被你扎到。现在,我怀里的你仿佛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你离了群,现在来找你的牧羊人了,是不是,简?”
“是的,我确实需要你。好啦,别吹嘘了。我们到了,让我下去吧。”
他把我放到石子路上,待约翰把马牵走后就紧跟着我走进大厅,并让我赶紧换上干衣服去书房见他。我正要往楼梯上走去,他又叫住我,硬要我答应不会耽搁太久。我的确没有花多少时间,五分钟后就回来了,这时他正在吃饭。
“坐下陪我吃吧,简。若蒙上帝保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会再吃到桑菲尔德府的晚餐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但是告诉他我一口也吃不下。
“难道是因为挂念眼下这次旅行吗?还是因为想到要去伦敦而没了胃口?”
“直到今天晚上,我都没有看清自己的未来,先生。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对我来说,现在生活中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
“那得把我排除在外,你摸摸看,我可是实实在在的。”
“先生,在所有虚幻事物中,你最不真实了!你只是个梦!”
他伸出大手,对我笑着说道:“这是梦吗?”他边说边把手放到我的眼前。他的手掌肌肉发达,结实有力,同时胳膊又粗又长。
“没错,我能摸到,但这依然是一个梦,”说着,我把他的手按下去,“先生,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简。”
我打铃命人把盘子收走,之后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拨了拨火,坐到我主人膝前的矮座上。
“都快午夜了。”我说道。
“是啊。不过别忘了,简,你可是答应过我,婚礼前一晚要陪我守夜的。”
“我当然记得,我会信守诺言,至少一两个小时内我还不想睡觉。”
“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先生。”
“我也都准备好了,”他说道,“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明天从教堂一回来,我们半个小时之内就能离开桑菲尔德。”
“太好了,先生。”
“简,你刚才说‘太好了’的时候,脸上的微笑很不寻常,双颊泛着潮红,眼睛也闪着奇怪的光芒!你真的还好吗?”
“我相信我很好。”
“‘相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
“我也说不清楚,先生,我的感受无法用言语形容。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至于下一刻会迎来怎样的命运,又有谁知道呢?”
“这是臆想症,简,你这阵子太激动了,要不就是太劳累了。”
“那么,先生,你感觉到平静和幸福了吗?”
“平静?这倒没有,不过很幸福,打心底里幸福。”
我抬起头,想从他脸上找到幸福的迹象,却发现他脸颊通红,就像着了火一样。
“相信我,简,”他说道,“把压在你心头的重负,放心彻底地告诉我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是害怕我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吗?”
“根本不是。”
“那你是在为新的环境、新的生活担忧吗?”
“也不是。”
“简,你把我搞糊涂了。你那忧伤的神情和大胆的语气令我迷惑,也让我痛苦,到底怎么了,给我个解释吧。”
“那么,先生,听我说,你昨晚不在家,对吧?”
“是啊,当然是这样。你刚才的话里含有一个暗示,就是我外出时家里出了事情,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总归让你不安了。让我听听是怎么回事。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了什么,还是又听到仆人嚼舌头了?你那敏感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了伤害,是吗?”
“不是这样的,先生。”此时,钟敲了十二下。待室内时钟清脆的鸣响和大厅座钟深沉的震荡都结束了,我才继续说下去。
“昨天,我从早到晚都在忙碌,但是觉得很快乐。其实,并非如你所想,对于新生活,我没有任何担忧。我很爱你,能永远和你在一起是我莫大的荣幸。别这样,先生,现在别摸我,让我把话说完。昨天,我格外相信上帝,相信你我一切都会很顺利。你只要回忆一下,就会想起你出发当天风和日丽,天气晴朗,那种好天气不会让人对你的旅途有任何担忧。我喝完茶后,到石子路上散了一会儿步,心里一直挂念着你。我想象着你近在眼前,以致忘了其实你并不在身边。我想象着你未来的生活,也就是我未来的生活,那将比我从前的生活丰富精彩得多,也更加激动人心,就好像容纳百川的大海一样深邃,远非浅薄的江河湖泊可以相比。伦理学家把这个世界称为凄凉的荒原,我实在难以理解,至少在我眼里,它更像一朵绽放的玫瑰。到了日落时分,天空布满了阴云,天气渐渐转凉,我就回屋去了。结婚礼服刚好送到,索菲娅叫我上楼去看。我打开盒子,在礼服的下面发现了你送我的礼物——新娘头纱。我猜也许是因为我拒绝接受珠宝,所以你就像王子一样慷慨大方,让人从伦敦送来了这个头纱,决心骗我接受一件同样贵重的东西。我一看到这份特殊的礼物,便会心地笑了,开始在心里琢磨要怎么嘲讽你的贵族情趣,怎么取笑你千方百计要给自己的平民新娘贴上贵妇标签的行为。其实,我早已准备了一条没有刺绣的方形丝巾,想用它来盖住我那卑微的脑袋,还想着该如何把它拿给你看,并想再问问你,对于一个既不能为丈夫带来财富和美貌,又不能为他提升社会地位的女人来说,这条朴素的丝巾是不是已经足够了。我能清楚地想象到你脸上的表情,甚至能听到你那激动而开明的回答。你高傲地声明,自己娶妻并不是为了聚敛财富,也不是为了提升地位,因此完全没必要娶富家小姐或贵族千金。”
“你真是太了解我了,你这个小女巫!”罗切斯特先生插话道,“除了绣花以外,你还在头纱上发现了什么?你这么愁眉苦脸,难道是看到了毒药或匕首吗?”
“没有,先生。在这头纱上,除了华丽与精致,我还看到了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骄傲,不过那可吓不倒我,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黄昏时分起了风,而且还越刮越大。昨晚的风并不像现在这般狂暴猛烈,却带着‘阴郁悲戚的呜咽之声[185]’,给人神秘怪异的感觉,听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我多么希望你当时能在家里!我来到书房,发现椅子空空如也,壁炉也没生火,心里不禁升起一阵寒意。我在床上躺着,心头始终焦虑不安,过了好久也没有睡着。风势越来越猛,其间却好像隐隐夹杂着某种悲戚哀怨之声。这声音是出自屋内还是屋外,起初我并不清楚,可是只要风声一小,这模糊而悲伤的声音就会冒出来,最后我终于能肯定那是远处的犬吠声。那声音彻底消失以后,我的心情就好多了。睡着以后,狂风怒吼的黑夜又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仍然想和你在一起,却莫名地感到我们之间好像隔着某种障碍。在我做的第一个梦里,我抱着一个小孩子,走在一条陌生而崎岖的小道上,周围一片模糊,雨点猛烈地抽打着我。那个小孩子过于弱小,不能走路,在我冰冷的怀里冻得瑟瑟发抖,还在我耳边可怜地哭泣。先生,你远远地走在我的前面,我一次又一次大喊你的名字,恳求你停下来,并竭尽全力想要赶上你。可是我的身体受到了束缚,声音还没出口就彻底消失了,而你却离我越来越远。”
“简,我现在就在你身边,那些梦还重压在你心头吗?你这个神经兮兮的小东西!忘掉那些虚幻的痛苦,想想现实中的幸福吧!你说你爱我,我当然不会忘记,而你也不能否认。你梦里呼唤我的那些话并没有变得模糊不清,也没有消失,相反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温柔而清晰,也许有点严肃,但却像音乐一样甜美悦耳。你对我说:‘能和你一起生活是我莫大的荣幸,爱德华,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简?再说一遍。”
“我爱你,先生,我以全部身心爱着你。”
“唉,”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道,“说来奇怪,你这么说反倒深深刺痛了我。为什么呢?因为你说得真挚,说得虔诚,因为你凝视我的时候,目光里满满的都是信任、真诚和忠心。就像一位天使站在我眼前,神圣纯洁得叫我难受。摆出凶相来吧,简,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露出你那怪异的、怀疑的、挑衅的微笑,嘲笑我,激怒我,告诉我你恨我,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要感动我。我宁愿发怒,也不愿感伤。”
“故事说完之后,我会嘲笑你、激怒你,直到你满意为止,不过现在还是先听我接着讲吧。”
“我还以为你讲完了,还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你在梦中忧郁的根源。”
我摇了摇头,显得很遗憾。
“什么!?还有?不过,我想那肯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可不相信。你继续说吧。”
他有些心神不安,举止也带着几分焦躁,这让我觉得奇怪,可我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在那之后,我又做了一个梦,先生。梦见桑菲尔德府成为一片凄凉的废墟,成了蝙蝠和猫头鹰的栖身之地。宅子庄严雄伟的正面只剩下一道薄墙,看上去摇摇欲坠。我在一个月明之夜,步行穿过围墙内杂草丛生的废墟,一会儿撞到大理石壁炉上,一会儿又被檐板断片绊了一跤。我裹着披肩,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孩,不管胳膊有多酸,也不管怎么被他拖累,我都不会放下他不管。我听到大路远方马匹疾驰而去的声音,马上的骑手肯定就是你,你要去一个遥远的国家,一去就是好几年。我不顾危险,发疯似的爬上那道薄墙,急于从墙头上再看你一眼。石头从脚下滚落,手中抓着的常春藤枝蔓开始松动,那孩子吓得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几乎快把我勒死了。最后,我终于爬到了墙的最高处,看见你在白色的大道上,化作一个黑色的小点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风刮得异常猛烈,我都要站不稳了,于是赶紧在狭窄的墙顶上坐下,并哄着那受惊的孩子坐在我膝头,尽量让他安静下来。你在路上拐了个弯,我俯身前倾,想看你最后一眼。突然,墙塌了,孩子从我膝头滚落,我也失去了平衡,掉了下去,然后就醒了。”
“现在讲完了吧,简?”
“这才只是个序幕,先生,故事还没开始呢!突然,我醒了过来,眼前的亮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想,哦,是天亮了!但是,我发现自己搞错了,梳妆台上点着一支蜡烛,那光线不过是烛光而已。起初,我还以为是索菲娅进来过。昨晚睡觉前,我把结婚礼服和头纱挂在衣橱里,可现在那衣橱的门竟然开着。我听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问道:‘索菲娅,你在做什么?’没有人回答我,可是很快一个人影从衣橱里飘了出来。那个人擎着蜡烛,手臂举得很高,眼睛死死盯着搭在旅行箱上的衣服。‘索菲娅!索菲娅!’我又大声呼喊起来,那人却依然默不作声。我从床上坐起来,探身去看,结果先是感到一阵震惊,接着就是困惑不解,随后就感觉流遍全身的血液都是冰冷的。罗切斯特先生,我面前的那个人不是索菲娅,不是莉娅,也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甚至不是——我当时很肯定,现在也很肯定,甚至不是那个奇怪的格雷斯·普尔!”
“一定是她们中的某个人。”罗切斯特先生打断了我。
“不是,先生,我郑重地向你保证,不是她们。我在桑菲尔德庄园附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那人的身高和体形我是头一次见到。”
“给我描述一下吧,简。”
“先生,那个陌生人好像是个女的,她身材高大,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我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只知道是白色的,笔直地垂着,可到底是长袍、床单,还是裹尸布,我也不太清楚。”
“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开始的时候没有。可是,她很快就拽过我的头纱,举起来看了好久,然后盖到了自己头上,还转身去照镜子。就在这时,我从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那张脸。”
“她长得什么样?”
“哦,先生,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脸,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看起来非常凶恶,非常可怕,简直就像恶鬼一样!那两颗红眼珠子,还有那张又黑又肿的脸,都好吓人,我真希望自己能尽快忘掉它。”
“鬼魂的脸通常都很苍白,简。”
“可这张脸,先生,是紫色的!她双唇肿胀发紫,额头满是皱纹,眉毛又黑又粗,眼睛里还布满血丝。你知道她让我想起了什么吗?”
“想起什么?”
“想起了邪恶的德国幽灵——吸血鬼!”
“上帝啊!她还做了些什么?”
“先生,她后来把头纱从她丑陋的脑袋上拿下来,扯成两半后扔到地上,并且用脚肆意地践踏。”
“再后来呢?”
“她拉开窗帘,朝外面看了一眼。可能是看到天快亮了,就拿起蜡烛,要退回门口去。可走到我旁边时,她停了下来,眼睛像冒了火一样,死死瞪着我。她把蜡烛猛地拿到我跟前,然后在我面前把蜡烛吹灭。我记得她那张脸非常恐怖,看起来极为愤怒,随后我就失去了意识。因为害怕而昏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也是成人后唯一的一次。”
“你醒来的时候,有谁在身边吗?”
“谁也没有,先生,那时天已经大亮了。起床后我把头完全浸到水里,喝了一大口水。我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是没有生病。我决定不跟任何人提这件事,只跟你一个人讲。先生,快告诉我,那女人到底是谁?”
“毋庸置疑,那是你脑子过于兴奋后出现的幻觉。我得小心待你了,我的宝贝,你这样脆弱的神经可经不起折腾。”
“先生,请相信我,我的神经没有问题。那件事是真的,它确确实实发生过。”
“那你之前那个梦,也是真实的吗?桑菲尔德府变成废墟了吗?你我被不可逾越的障碍分开了吗?我连一滴泪、一个吻、一句话都没留下就离开你了吗?”
“现在还没有。”
“难道我会那么做吗?好啦,我们紧紧拴在一起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一旦我们结合,这些心理恐惧就都不会再有了,我保证。”
“心理恐惧?我倒希望是这样。这个可怕的幽灵之谜连你都无法解释,那我就更希望它是心理恐惧了!”
“既然我都解释不了,简,那就一定不是真的。”
“先生,我今早起床的时候也这样安慰自己,我环视整个房间,想在明亮的白天或从熟悉的物品中找到勇气和慰藉。可就在那儿,就在地毯上,我看到一件能将我的想法完全否定的东西,那个被彻底扯成两半的头纱!”
罗切斯特先生大吃一惊,身子不禁颤抖起来,他急忙搂住我,惊叫道:“谢天谢地!即便昨晚真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到过你身边,也只是撕毁了头纱……唉,想想真是后怕!”
他呼吸急促,把我搂得紧紧的,差点儿让我喘不过气来。片刻沉默之后,他又开口了,不过这次语气却显得很高兴。
“现在,简,听我把这一切给你解释清楚。它一半是梦境,一半是现实。有个女人进了你的房间,对此我毫不怀疑,而且那个女人肯定是格雷斯·普尔。你自己也说她这个人很古怪,从你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你完全有理由这么说她,看看她对我做了什么,又对梅森做了什么?你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看到她进了你的房间,看到了她的所作所为,但是你过于焦虑,几乎有些神经错乱,于是就把她想象成了跟她实际长相完全不同的魔鬼模样。蓬乱的长发、肿胀的黑脸,还有夸张的身材,这些都是你臆想出来的,是梦魇的结果。恶意扯坏头纱倒是真的,像是她才会干出来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问,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家里,等我们结婚一年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样你满意了吗,简?你能接受我的解释吗?”
我陷入了沉思,事实上,这似乎是唯一可能的解释。至于满意,那肯定是谈不上,但为了让他高兴,我还是尽量装出了一副满意的样子。不过,我心里确实宽慰了不少,于是对他报以满意的微笑。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一点,我准备离开了。
“索菲娅和阿黛勒一起睡在育儿室吗?”在我点蜡烛的时候,他问道。
“是的,先生。”
“阿黛勒的床地方很大,足够你睡的,今晚你和她一起睡吧。简,你刚才说的事肯定会让你觉得紧张,再让你一个人睡我可不放心。答应我,到育儿室去吧。”
“我也很愿意这样,先生。”
“记得从里面把门闩好。另外上楼时把索菲娅叫醒,让她明早准时叫你起床。你在八点钟之前就得穿戴完毕,还要吃完早饭。现在把烦恼赶走,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好吗?风已开始窃窃私语,雨也不再敲打窗户,你看(他撩起窗帘),多么可爱的夜晚!”
夜色确实很美,半边天空都变得明净澄澈,风已转由西面吹来,白云排成长长的队伍向东飘去,月儿静静地泻下一片清辉。
“好啦,”罗切斯特先生一边说一边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的简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就像这夜晚一样,非常宁静。”
“今晚,你的梦中不会再有离别和悲伤,有的只会是幸福和欢乐。”
他的预言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没有梦见悲伤,可也没梦到欢乐,因为我根本就没睡着。我把小阿黛勒搂在怀里,默默地看着她。她睡得那么安宁,那么恬静,那么天真,我就这样始终看着她,等待着新一天的来临。整整一个夜晚,我全部的生命活力都在翘首以待,都在跃跃欲起。太阳刚出来,我就起床了。至今我还记得从床上离开时的情形:熟睡中的阿黛勒紧紧抱着我,我把她的小手从我脖子上挪开,轻轻地吻了吻她,然后竟不可思议地哭了起来。我生怕自己的哭泣会把她吵醒,便赶紧走开了。阿黛勒仿佛是我过去生活的见证,而我现在打扮好去迎接的罗切斯特先生,则是我未知的明天,令人担忧却又无限向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