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的学生已达六十人,分在了几个班级。亲眼看着她们鱼贯而出之后,我锁上了教室的门,然后特别同五六个优秀的学生单独道别。她们算是英国农民阶层中最体面、最可敬、最谦虚、最见多识广的姑娘。这个评价还是很有分量的。英国农民终究是欧洲最有教养、最有礼貌、最受尊重的。打那之后,我也见过一些法国和德国的农妇,就算是她们当中最好的,跟莫尔顿的姑娘比起来也显得无知粗鲁、头脑愚笨。
就在我跟学生告别的时候,圣约翰来了。
“你觉得这几个月的付出有回报吗?趁着风华正茂,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你感觉快乐吗?”学生们都走了之后,圣约翰问道。
“当然啦!”
“这仅仅是几个月而已!若把你的一生都投入到让人类获得新生的事业中去,岂不是很值得吗?”
“确实值得,”我答道,“但我不能这样干一辈子。除了培养他人的才能,我自己也要好好享受,而且现在就要。别想再让我回到学校的工作中去,我要离开学校,好好享受长假了。”
“这是怎么了?”圣约翰表情严肃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急切?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行动起来,积极主动地尽我所能。首先,我想请你换个人去照顾你,然后把汉娜让给我。”
“你需要她?”
“是的,我要她跟我一起回沼泽居。黛安娜和玛丽一个星期后就回来了,我要打理好一切来迎接她们。”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要出远门呢。这样也好,那就让汉娜跟你去吧。”
“请告诉她做好明天启程的准备。这是教室钥匙,明天我再把小屋的钥匙还给你。”
他接过钥匙,说道:“你这么高兴地交了钥匙,我可真不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轻松,也猜不到你放弃教学之后会找个什么样的新工作。你现在对生活到底有什么打算,有什么决心?”
“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清扫,你理解什么叫‘彻底清扫’吗?就是把沼泽居从卧室到地窖全都清扫干净;第二件事是上油打蜡,就是用抹布蘸上蜂蜡和亮油,把一切都擦得焕然一新;第三件事是归置家具,把桌子、椅子、床铺和地毯都摆放整齐;第四件事是温暖屋子,用尽可能多的煤块和泥炭,哪怕倾尽所有,也要在每间屋子里都生起熊熊炉火;最后在黛安娜和玛丽到达的前两天,我和汉娜会打好鸡蛋,挑好葡萄干,磨好香料,和好蛋糕原料,剁好肉饼馅料,并做好其他繁琐的烹饪准备。对于你这样的门外汉,恐怕说了你也不懂。简而言之,我的打算就是要在下周四她们俩到来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的决心就是要给她们一个十全十美的欢迎仪式。”
圣约翰微微一笑,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就眼下而言,这很不错。”他说道,“不过认真说来,我相信等最初的兴奋劲儿一过,你就能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不再沉醉于家庭的温暖。”
“那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我打断了他。
“不是这样的。人世并非是享受和休憩的乐园,我们不应变得懒惰懈怠。”
“恰恰相反,我正打算忙碌起来呢。”
“简,我可以暂且原谅你。给你两个月时间,你可以尽情享受新角色带来的乐趣,可以痛快体味刚刚找到亲人的喜悦。但是在这之后,我希望你能让自己的眼界更加开阔,让自己的目光超越沼泽居和莫尔顿,超越姐妹间的情谊,超越富裕文明带给你的一己安宁和肉体欢悦。我希望到那个时候,你旺盛的精力能让你再次忙碌起来。”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道:“圣约翰,你这样说可真是没安好心。我本希望像女王一样,生活得自在闲适,你却硬要搅得我不得安宁!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你的才能是上帝赐予的,终有一天你要给上帝一个完整的交代。我要提醒你,简,我会密切关注你的。不要过度沉溺于庸俗的家庭欢乐,不要对血脉联系如此念念不忘,把你的恒心与热忱留给更有意义的事业,千万不要浪费在这些转瞬即逝的俗事上面。你听到了吗,简?”
“听到了,就像听天书一样。我认为我有充分的理由让自己快乐,而且将来也肯定会快乐。再见!”
刚回到沼泽居,我就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掸灰,又是擦洗,又是烹饪。汉娜看我干得这么起劲,感到非常欣慰。我辛苦而快乐地做着准备,汉娜也是如此。经过一两天的紧张忙碌,杂乱无章的房间逐渐变得井然有序,这着实让我们感到愉悦。表兄表姐全权委托我布置房间,允许我随意改动原有布局,甚至特意为此留了一笔钱出来。鉴于他们如此信任,我欣然领命,专程去了一趟S市,购回一些新家具。对于大家常待的客厅和卧室,我尽量保持了它们的原貌,因为比起时髦的新款家具,这些带来家庭回忆的旧桌旧床会让黛安娜和玛丽更加高兴。不过,为了给她们的归来时增添一些新鲜的乐趣,还是有必要稍作一些变化的。于是,我换上了崭新漂亮的深色地毯和窗幔,摆上了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铜器,还换好了新床罩、新镜子和梳妆盒。这些东西让房间变得既不过分扎眼,又充满了新意。那间备用的卧室(有时也用作客厅)也被我布置了一番,不仅屋内添置了老桃花心木家具和深红色家具饰套,而且外面的过道铺上了帆布,楼梯也铺上了地毯。经过一番精心布置,虽然室外的冬季依然荒凉阴郁,但室内已显得生机勃勃、明亮舒适。
期盼已久的星期四终于来了。黛安娜和玛丽预计将在天黑之前到达。还没到黄昏,楼上楼下的炉火已经点燃,厨房里的材料和用具都已备好,我和汉娜也已穿戴整齐——一切全都准备就绪。
尽管我早就请求过圣约翰,让他务必等我们都收拾好了再过来,不然他非得被屋里杂乱不堪的景象吓坏不可,可他还是早早地到了。当时,我正在厨房烘焙糕点,他进来走了一圈,然后问道:“干上了仆人的活儿,你终于满意了?”为了给他一个有力的回应,我立即请他去视察一下我的劳动成果。他好不容易答应跟着我到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可是每打开一扇门,他都只是在门口瞧瞧而已。楼上楼下参观了一圈之后,他承认整个房子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并且认为我在这么短时间完成这些工作一定很辛苦,但是他并未流露出任何高兴的意思。
他的沉默让我非常沮丧,我甚至怀疑是自己做了太多调整而破坏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于是,我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不用说,我的语气自然有几分心灰意冷的味道。
“不是,根本不是这样。正好相反,我在屋里的每一处习惯都被你分毫不差地保留了下来。其实,我觉得你在这方面投入的心思太多了。比如说,琢磨这个房间的布置,你用了多长时间?顺便问一下,××书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我朝书架上指了指,告诉了他那本书的位置。他取了书,然后便走到窗边读了起来。
读者啊,我并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圣约翰是个好人,但我渐渐觉察到,他之前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冷酷无情。人情世故对他没有任何诱惑,宁静享受也对他没有半点魅力。事实上,他活着只是为了不断追求伟大而卓越的东西。他永远不会停歇,也不允许身边的人懈怠。我默默地观察他,发现他的额头平静得就像岩石一样,他的眼睛盯着书页时是那样一丝不苟,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他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所以谁做他的妻子都会烦恼重重。至于他对奥利弗小姐的爱意,他说那不过是感官上的爱情,如今我也表示认同。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在受到肉欲爱情的摆布时会如此蔑视自己,为什么会渴望将这种情感扼杀,为什么会不相信他和奥利弗小姐会因此永远幸福。大自然雕刻出基督徒、异教徒、立法者、政治家和征服者,这些不同凡响的人物都是各自伟大事业的坚定依托,圣约翰也正是用这种得天独厚的材料雕刻而成。可是,在家庭的炉火旁边,他却总是一根讨厌的石柱,冰冷阴郁,沉闷压抑,与温馨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间客厅不是他的天地,”我心想,“喜马拉雅山脉,或是南非丛林,甚至是几内亚海岸瘟疫成灾的沼泽地,可能都会更适合他。他还是避开安逸宁静的家庭生活为好,这里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只会桎梏他的才能,使之没有用武之地,更别提崭露头角了。只有置身于充满斗争和危险的环境,在显示勇气、施展力量、磨炼意志的地方,他才会言其所必言,行其所必行,彰显真正的领导者和先驱者的形象,而在家庭的炉火边,他连天真无邪的孩童都不如。我现在总算明白,传教士工作对于他而言,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汉娜推开客厅门高兴地大声嚷着。与此同时,老猎犬卡罗也兴奋地吠叫起来。我闻声跑了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只听到车轮辚辚的声音。汉娜很快点亮了提灯,这时我们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小门前。车夫打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形先走了出来,另一个熟悉的身形紧随其后。我立刻跑过去拥抱她们,我们三人的面颊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两姐妹满脸洋溢着欢笑,她们使劲地吻我,接着又吻汉娜,还拍了拍几乎发狂的老卡罗,然后急切地询问家里是否一切安好。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们便匆匆走进了屋子。
她们乘车从惠特克劳斯一路颠簸而来,身体都坐僵硬了,而夜晚寒冷刺骨的空气更是冻得她们浑身冰凉,但一看到熊熊的炉火她们就立刻笑逐颜开了。车夫和汉娜去帮忙搬行李的时候,黛安娜和玛丽吵着要见圣约翰。直到这时,圣约翰才从客厅里走出来。两姐妹立即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平静地吻了两位妹妹每人一下,低声说了几句表示欢迎的话。接着,圣约翰站在那里听两位妹妹说了片刻,然后便用言语提示她们一会儿客厅再见,随即就避难似的逃了回去。
我点好蜡烛,准备带两位表姐上楼。黛安娜先跟车夫交代了几句,然后她们才跟我一起来到楼上。看到新装饰、新窗幔、新地毯,还有色泽鲜艳的瓷花瓶,她们表示格外喜欢,同时也对我表示诚挚的谢意。我的布置很符合她们的品位,我的付出为她们归来平添了乐趣,这确实让我感到非常开心。
那一晚过得真是美妙。两位表姐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讲述她们的见闻,欢声笑语甚至让人忘记了她们沉默不语的哥哥。圣约翰见到两个妹妹也非常高兴,只是对她们热情洋溢、笑声连连的表现并不赞同。黛安娜和玛丽回家确实是件让他开心的喜事,但是没完没了的欢笑、叽叽喳喳的喧闹却让他备感厌恶,甚至他现在就开始默默祈祷第二天能平静一些了。吃过茶点一个小时后,我们的欢乐达到了高潮,可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汉娜进来告诉我们:“外面来了一个可怜的男孩,说他母亲快不行了,想找里弗斯先生去看看。”
“他住哪里,汉娜?”
“在惠特克劳斯的山坡上,差不多有四英里,一路上除了荒野就是沼泽。”
“告诉他,我这就去。”
“说真的,先生,你还是别去的好。沼泽地根本就没有一条好道可走,晚上穿越就更难了。更何况今晚天气这么恶劣,风从来没有刮得这么猛过。先生,你最好还是让那孩子捎个口信吧,说你明天一早就赶过去。”
就在汉娜说话的工夫,圣约翰已经披好斗篷,大步来到了走廊。没有任何推辞,没有一句怨言,他就这样出发了。他走的时候是九点,回来时却已是半夜。尽管又累又饿,但与出发时相比,他明显开心了许多。他履行了职责,付出了努力,做到了克己献身,内心因此得到了安宁和满足。
我们就要过圣诞节了,因此我担心接下来的一周会让他更加厌烦。这一周里,我们什么正经工作都不干,所有时间都在尽情享受家庭的欢愉。荒原的清新空气、家里的自由氛围和富裕生活的开端,这些就像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让黛安娜和玛丽容光焕发,让她们从早到晚都欢天喜地的,让她们始终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她们的谈话风趣精辟,见解独到,深深地吸引着我,以致除了听她们谈话、与她们交流之外,我再无心思做其他事情。对于这种欢乐氛围,圣约翰虽说并无非议,但是他选择尽可能不在家里待着。他的教区很大,而且人口分散,所以他每天都在忙着到各处去看望病人和穷人。
一天吃早餐的时候,黛安娜显得心事重重。过了一会儿,她问圣约翰:“你的计划还是没有改变吗?”
“没变,而且也不会改变。”他答道。接着,他又告诉我们,他出发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明年就会离开英国。
“那罗莎蒙德·奥利弗怎么办?”玛丽问道。她似乎是脱口而出,因为话刚一说出口她就用手捂住了嘴巴,似乎想把它收回去。此时,圣约翰正在看书(吃饭时读书是他的一个怪癖,这让他有些不合群)。听到玛丽的话,他把书合上,抬起头来。
“罗莎蒙德·奥利弗小姐就要嫁给格兰比先生了。”他说道,“那位先生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比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是S市与奥利弗家最门当户对、最受尊敬的人家,这是我昨天刚从奥利弗先生那儿得到的消息。”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随后一齐朝他看去,却见他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一样。
“这门婚事肯定谈得很仓促,”黛安娜说道,“他们不可能认识太久。”
“只有两周时间,他们是在S市十月份的舞会上认识的。不过像这种情况的联姻,只要一没有什么阻碍,二没有什么不满,也就没必要耽搁了。弗雷德里克爵士把S市某庄园给了他们,只等那里装修完毕,可以让他们入住了,他们就会结婚。”
这次谈话之后,我很快就有了一次与圣约翰独处的机会,我真想问问他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打击,但他看上去并不需要同情,因而我非但没敢冒险做进一步的了解,而且还为自己以前的冒失行为感到羞愧。再说,我已经不习惯跟他交谈了。他的缄默像坚冰一样包裹着他的内心,我的坦诚全都被挡在了外面。他说要待我如亲妹妹一般,但是他未能信守承诺。在对待他的两个妹妹和我的问题上,他总会表现出一些令人寒心的细微差别,丝毫没有拉近彼此关系的意思。总之,我与他认了亲,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还不如他只当我是乡村女教师的时候亲密。我越是想起他曾经那样对我推心置腹,就越是对他如今的冷若冰霜难以理解。
我一直沉浸在这种思绪中,所以当他突然从桌上抬起头来同我说话时,我不禁大吃了一惊。
“简,我内心的战争结束了,而且我获得了胜利。”他说道。
听他这样说话,我吓了一跳。不过,我没有马上回答,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你是不是像有些征服者一样,为了赢得胜利而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呢?若是再来一次,是不是就会把你毁掉了呢?”
“我想还不至于,而且就算代价很大,也没有关系。这样的战争永远不会再来一次。胜利是决定性的,我的前方再无阻碍,我要感谢上帝!”说完,他又静静地看起书来。
我和黛安娜、玛丽渐渐平息了之前的喧闹,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并且开始有规律地学习。圣约翰在家的时间变多了,而且还经常跟我们共处一室,有时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这种时候,往往都是玛丽画画,黛安娜读百科全书(这让我既敬佩又诧异),我苦学德文,而圣约翰则在研究一门神秘的学问,一种他觉得对实现计划很有必要的东方语言。
他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研究那本难懂的语法书,只是他那双蓝眼睛会不时地四处转悠,偶尔还会好奇地盯住我们几个。要是被我们发现了,他就立即转移视线,但他的目光还会时常回到我们的桌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奇怪的行为,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每周去莫尔顿给学生上课这种小事总会令他十分满意。更让我不明白的是,有时遇到刮风下雨或者大雪纷飞的恶劣天气,两位表姐都劝我不必再去,而他却总要把她们的关心说得不值一提,然后鼓励我要勇敢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你们想把简当成弱者照顾,但她不是那种人。”他总是这样说道,“她经得起狂风暴雨,也经得起大雪纷飞,意志品质并不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差。她身体健康,适应力强,比许多身体强健的人还能适应天气变化。”
有时经过一路风吹雨淋,到家后已经疲惫不堪,但我从来不敢抱怨。我知道只要我一发牢骚,他就会特别恼火,但凡我表现得坚忍,他就会十分高兴。
可是有天下午,我确实患了感冒,不得不请假在家。他的两个妹妹替我去莫尔顿讲课,我坐在家中看席勒的作品,他在那边啃那本晦涩的东方书卷。我先做了一会儿翻译,然后准备改做别的练习。我不经意地往他那里瞟了一眼,竟发现自己正处于他那双蓝眼睛的观察之下。我不知道他已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多久,只觉得那眼光犀利而冰冷,甚至让我一时迷信起来,感觉自己正和某个怪物共处一室。
“简,你在做什么?”
“学习德语。”
“我想让你放弃德语,改学印度斯坦语[228]。”
“你不是说真的吧?”
“是真的,而且我一定要你这么做,让我来告诉你原因。”
随后,他对我解释说,他正在学习的东方语言就是印度斯坦语,随着学习逐渐深入,他常常会忘记前面学过的内容,而教授学生将有助于他一遍遍地夯实基础,有助于他把知识牢牢掌握。他还说曾在我和他妹妹的选择上犹豫过一阵子,最后选择我是因为我在三个人中做事最有耐心。我会帮他这个忙吗?反正距离他离开只剩三个月了,需要我牺牲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圣约翰可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拒绝的人,你能感觉到,别人留给他的每一个印象,无论是痛苦也好,还是欢乐也罢,都会被他铭记于心,而且永远不可磨灭。于是,我同意了他的请求。两姐妹回到家后,黛安娜发现自己的学生竟成了哥哥的学生,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姐妹俩一致认为,她们绝不可能被自家哥哥说服去做这种事情。圣约翰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圣约翰是位很有耐心、非常宽容但十分严格的老师。他希望我能学会很多,而一旦我达到了他的预期,他就会以自己的方式对我表示赞许。然而,他的赞许却比冷漠更能束缚人。渐渐地,他有了左右我思想的能力,并开始剥夺我独立思考的自由。有他在身旁,我再也不能恣意欢笑,因为总有一种令人苦恼的直觉在反复提醒我,他不喜欢看别人过于轻松活跃,至少不喜欢我这么做。我清醒地意识到,他只接受严肃的心态和踏实的工作,而为任何其他事所做的努力在他看来都毫无意义。我变得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他让我走我就走,他让我来我就来,他让我做这件事我就去做。可是,我不喜欢这种被奴役的状态,我曾多次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忽视我。
一天晚上,到了快睡觉的时候,我和他的两个妹妹走过去和他道晚安。他按照惯例吻了吻他的两个妹妹,而同样按照惯例与我握了握手。黛安娜正在开玩笑的兴头上(她可不想心甘情愿地受圣约翰的意志控制,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意志也很强大),便心血来潮地大声说道:“圣约翰,你说简是你的第三个妹妹,但是你并未给予她同样的对待,你也应该亲吻她才对。”
黛安娜把我推到圣约翰眼前。我很不情愿,感觉非常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圣约翰低下了头,正对着我的脸,目光锐利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吻了我一下。世上应该没有大理石之吻或冰之吻的说法,如果有的话,圣约翰的亲吻绝对算其中一类。不过,世上应该有试探性亲吻吧,而他的便属于这一种。吻过之后,他打量着我,想看我有何反应,但我其实反应不大,我肯定没有脸红。我觉得他的吻好像加在脚镣上的封条一样,我的脸色或许因此才变得苍白。从此之后,他再没有省略过这项礼节,而我接受亲吻时严肃、沉默的表情在他眼中倒像有种魅力似的。
如今,我每天都在努力讨他高兴,但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必须抛弃一半的天性,遏制一半的才华,改变自己的志趣品位,还要逼迫自己从事没有任何天赋的研究。他想训练我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还在不断地提高标准,而我为了达到要求,时时刻刻都要经受他的折磨。但是,就像我不端正的五官无法变成他那古典标致的面相,就像我碧绿的眼眸无法染上他眼睛里那严肃而发蓝的光泽,他的苛求我永远都无法达到。
但是,眼下奴役我的不仅仅是圣约翰的支配,还有一个害人的恶魔盘踞在我的心头,它正噬咬着我的心灵,令我越来越忧心忡忡——这个恶魔便是焦虑。
读者啊,也许你觉得随着环境和命运的变化,我已经把罗切斯特先生忘记了。其实,我一刻都没忘记过!他的名字一直深藏在我的心底,既不会像被阳光一晒即干的朝雾晨露,也不会像被海浪一冲即掉的沙滩图画,它是刻在石碑上的文字,注定要与那石碑一同永世长存。无论在哪里,我都渴望知道他的近况。在莫尔顿的每个夜晚,回到那间小屋我便会想起他的容颜;如今在沼泽居的每个深夜,回到卧室我就会回忆起曾与他经历的一切。
因为遗嘱的事情,有段时间我总要和布里格斯先生通信。借着这个机会,我在信中向他询问罗切斯特先生的近况。但正如圣约翰所料到的那样,布里格斯先生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我又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写了封信,恳请她据实相告。我原以为这次能够遂了心愿,料想很快就能得到回复。但出乎意料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又过了两个月,依然是音信全无。每天看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信件来来往往,我不禁焦虑万分,感到饱受煎熬。
我也曾怀疑那封信可能是被弄丢了,就又写了一封。新的努力为我点燃了新的期待,就像上次一样,希望的火苗在我心底闪耀了几周,随后也同之前一样,那火光渐渐黯淡,直至消失不见。别说一行字,哪怕是一个字,我都没有收到。半年的徒劳等待之后,我的希望终于幻灭,我感觉自己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明媚的春光降临在我四周,我却无意欣赏。夏天快要到了,黛安娜想让我尽力振作起来,她说我面色不好,提出要陪我到海边走走。但这遭到了圣约翰的反对,他认为我需要的不是消遣而是工作,他还说我现在活得太盲目了,需要一个目标。我想也许就是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缺憾,他才会把印度斯坦语课程讲得更深,对我的课业逼得更紧。我则像个傻瓜一样,从没想过要反抗,也无力反抗。
有一天我在学习的时候,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落。究其原因,这是由强烈的失落造成的。早上,汉娜告诉我有封信到了。下去拿信时,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喜讯,结果却只是布里格斯先生寄来的一张无关紧要的公函。我竭力克制着自己,但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我又继续学习我的课程,可是面对让人费解的字句和文章中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比喻,我不禁再次潸然泪下。
圣约翰把我叫到他旁边朗读,我按照要求去做了,可嗓子却不听使唤,抽抽搭搭地念不出连贯的句子。当时是五月份,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微风拂面。黛安娜在练琴,玛丽在干园艺活,客厅里只有我和圣约翰两个人。见我情绪低落,圣约翰既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询问我是什么原因,只是说道:“简,我们停几分钟吧,等你平静些再说。”我赶紧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则平静而耐心地坐下来,背靠着书桌,看起来就像一位医生正用科学的眼光审视自己的病人,查看这次意料之中的突发病情。我止住啜泣,擦干眼泪,嘀咕了两句,谎称早上身体不太舒服,然后便投入到功课之中,最后很好地把它完成了。学习结束了,圣约翰收拾好书本,锁好书桌后说道:“简,现在你得出去走走,跟我一起。”
“我去叫上黛安娜和玛丽。”
“不用,上午我只想有一个人陪伴,而且必须是你。穿好衣服,从厨房门出去,沿着通往沼泽谷尽头的那条路走,我马上就来。”
在同独断强硬的那些人打交道时,我要么完全屈服,要么反抗到底,从来不知道有什么折中的办法。我往往会老老实实地忍耐,直到自己的脾气如火山喷涌般爆发,才想起来要坚决地反抗。面对眼下的情况,我没有反抗的理由;感受此刻的心情,我也没有对抗的意愿。于是,我完全服从了圣约翰的命令。十分钟后,我和他肩并肩走在了沼泽谷那条幽僻的野径上。
微风从西面吹来,拂过山冈,带来石南花和灯芯草的幽香。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一丝云彩。溪水在几场春雨后明显上涨,潺潺水波晶莹而清澈。水流顺着山谷奔腾而下,向阳光借来一点金黄的颜色,又从天空吸收了宝石蓝的色泽。我们继续前行,离开了小径,踏上柔软的草地。这里的小草纤似青苔,绿如翡翠,其间点点白花细小精致,处处黄蕊宛若星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接近溪谷的源头。环顾四周,几座小山将我们包裹在中央。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圣约翰说道。
此时,我们恰好来到了岩石裸露的山体旁边。这里的景色非常独特,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俯瞰近处,几块零落的巨石守卫着山隘,溪水化为飞瀑奔流而下;遥望远方,山峦褪去青草的绿衣、鲜花的罗裙,只以石南为褴褛、巉岩为宝石,自然的野性化成远古的蛮荒,清丽的风景变为煞人的天堑,那里是孤寂中仅存的希望,也是静谧里最后的港湾。
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圣约翰站在旁边。他抬头望了望山隘,又低头看了看河谷,随后他的目光顺着蜿蜒的小溪远去,不一会儿又回头一路扫过为溪水着色的晴空。接着,他摘下帽子,任微风吹拂头发、亲吻前额。他似乎在与山中的神灵交流,在用目光与某种东西告别。见他如此奇怪,我多少有些困惑。
“当我在恒河边沉睡的时候,我会梦到这里的风景。”他大声说道,“当我前往遥远的来世,当我躺在一条更加阴暗的河[229]边,我还会再次梦到这里的风景!”
多么特别的表达,多么特别的爱恋!这位严肃的爱国者对这片土地多么眷恋!后来,他也坐了下来,接下来半小时我们都没有说话。
沉默过后,他开口说道:“简,再过六个星期,我就要离开了,搭乘六月二十日起航的“东印度人号”,座位都订好了。”
“你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上帝会保佑你的!”我答道。
“是的,”他说道,“这是我的荣耀和快乐!我是永无过失的主的仆人!我此番出行既不是因为接受了凡人的命令,也不是因为要服从狭隘的法律,更不是因为受到软弱无能的人类的驱使。我的国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领袖,是尽——善——尽——美——的——主!然而,我身边的人却都不愿投入到主的旗帜下,不愿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这真是让我大惑不解。”
“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同你一样的力量,弱者想要与强者并驾齐驱是愚蠢的。”
“我的话并非针对弱者而说,我心中所想也并不是他们,我是说给能配得上这项事业并且能担此重任的另一些人听的。”
“那种人少之又少,并且十分难找。”
“你说得对,但是一旦找到这种人,就要鼓励和规劝他们不断奋斗,就要为他们指出天赋所在,同时告诉他们拥有天赋的原因,就要向他们传达上帝的旨意,使其服从上帝的命令,并且代表主在他选民的队列中为这些人留出位置。”
“如果一个人真能担当此任,那么首先有感应的不该是他的内心吗?”
我感觉好像有一种可怕的魔力正从四周向我逼近。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很害怕听到那句让它立即生效的致命咒语。
“那么你呢?你的内心说了什么?”圣约翰问道。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我吓得毛骨悚然,连忙答道。
“那我只好替它说了。”他那深沉冰冷的声音继续说道,“简,跟我一起去印度吧,做我的妻子和助手!”
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感到天旋地转,感觉山峦溪水一齐翻腾起来。我似乎听到了上帝的召唤,又仿佛听到马其顿使者[230]在说:“来吧,过来帮我们。”可是,我不是圣保罗[231]那样的使徒,我看不见那位使者,我不能接受他的召唤。
“哦,圣约翰!”我喊道,“可怜可怜我吧!”
然而,我恳求的这个人只知道履行职责,从来不知怜悯,也永远不会后悔。他继续说道:“你注定要做传教士的妻子,这是上帝与自然的决定。他们没有给你美丽的外表,却赐予你智慧的禀赋;他们没有给你享受爱情的条件,却赋予你吃苦耐劳的本能。你应该做传教士的妻子,你必须如此。你要成为我的妻子,我对你如此要求,并不是为一己私欲,而是为主奉献。”
“我并不合适,我不曾接到主的召唤。”我说道。
他大概早已料到我会拒绝,因而我的答复并没有让他恼怒。他背靠着岩石,两臂交叉在胸前,脸上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见他是这个样子,我心里已然明白,他早已做好了迎接顽强反抗的准备,也储备了足够的耐心。无论何种情况,他都决心已定,直到他大获全胜为止。
“谦卑是基督徒的基本美德。”他说道,“你说自己不适合这项工作,简,你说得很好,可问题是,谁又适合呢?或者说,曾经受主召唤的人,有谁相信自己配接受召唤呢?以我为例吧,我就像一粒尘埃,与圣保罗相比简直是罪大恶极,但我不会因为自惭形秽就让自己畏缩不前。我了解我的主,他能力非凡,而且公正无私。若他选定一个弱者去完成伟业,就必定会从无尽的宝物中拿出一样东西来弥补此人的不足,以帮助他获得成功。简,像我一样去想,像我一样去相信,我要你依靠的是永久的磐石[232]。不要怀疑,它一定能承受你人性的弱点。”
“我不了解传教士的生活,对他们的工作也更是从未研究过。”
“尽管我微不足道,但还是能在这方面给你一些帮助。我会把你每个小时的工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并且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时刻为你提供帮助。不过,这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因为我了解你的能力,相信你很快就会像我一样坚强、能干,相信你很快就不再需要我的帮助。”
“可是,我的能力呢?我从事这项工作的能力在哪儿?我感觉不到啊。你在说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既无响应,也不兴奋。我没有感到心灵被点亮,也没有感到生命在跳跃,更没有感到圣召的忠告与激励。我多么希望你能明白,我此刻的心境就像一间幽暗的地牢,里面关着恐惧与忧虑。我生怕被你说服而去做我不能完成的工作。”
“我有这样一个回答给你。听我说:自从我们第一次相遇开始,我就开始观察你,至今已有十个月。在此期间,我给了你很多考验。我观察到了什么呢?又得出了什么结论呢?你任教于乡村学校,从事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却能严格守时,尽心尽力,完成得非常出色,这说明只要你能克制自己,就一定能成功。你得知自己一夜暴富,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展现出一颗毫无底马[233]罪过的心灵,这说明钱财对你没有特别的诱惑。你把财产一分为四,自己只留其一,仅凭道义便将其余三份都给了别人,整个过程坚决果断,没有丝毫犹豫,这说明你的灵魂乐于助人,勇于牺牲。你顺从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放弃心头所爱而转学其他,只因那是我的兴趣所在;你自从跟我学习以来,刻苦努力,毫不松懈,态度始终如一,即便面对困难也不曾有丝毫动摇。这些统统说明,我所寻求的品质,在你身上都已齐备。简,不要再怀疑自己,你温顺和蔼、勤奋无私、英勇无畏、忠贞不渝,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你可以管理印度学校,帮助印度女性,你的帮助将对我无比珍贵。”
我感觉周身的压力越来越大,感到说服的力量正在步步紧逼。尽管我已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但是看似关闭的内心大门还是被他这番话挤开了一道缝隙。我要做的工作原本是那么毫无头绪、那么令人绝望,可是经他一说,却变得简单明了、明确成形了。他在等待我的答复。我请求在仓促回答之前能够思考片刻。
“完全可以。”他说着站起身来,大步朝隘口走了一段,然后躺在一块隆起的荒地上,接着就一动不动了。
“我不得不承认,只要能保证性命无忧,他要我做的事我全能做到。”我暗自思忖道,“不过,我觉得自己在印度炽热的阳光下不会活得太久。然后,我会怎么样呢?他可不会在意这些。当我死期将近的时候,他会格外平静、格外虔诚地把我交给赐予我生命的上帝。这情况就在眼前,再清楚不过了。离开英国,就意味着要离开这片土地,离开这个为我所爱却十分空虚的地方。罗切斯特先生不在这里了,可就算他在这里,又会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要做的事情,不就是在没有他的情况下也要生活下去吗?如今,我却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像是还在等待什么不可能发生的改变,还在渴望我们能够重逢似的。这是多么荒唐、多么软弱的期待!正如圣约翰所言,我必须寻找新的乐趣以代替旧日里所失去的东西。他现在给我的这份工作,不正是神所能给予而人又能接受的最荣耀的事业吗?这项任务动机之高尚,结果之崇高,不正是在情感失意、希望破灭后最适宜填补生活空白的吗?我想我应该答应他,可是我的身体却在颤抖。唉!若与圣约翰生活在一起,就等于是毁掉了一半的自己;若是跟他去了印度,就等于是自寻夭折。从英国到印度,从印度到坟墓,这两段时间我又要如何度过呢?哦,我当然对此清清楚楚!我会被迫满足他的要求,直到腰酸背痛为止,而且事无巨细,‘处处’都要令他满意。要是我真的跟他走了,真的听从了他的劝说,真的为他做了牺牲,那我一定会做得彻彻底底,将我的五脏六腑乃至整个人都献上祭坛,完全沦为一个祭品。他永远不会爱我,但他会称赞我。我会向他展示他从未见过的精力,无可挑剔的才干。是的,我能像他一样苦干,像他一样毫无怨言。
“这样说来,可以答应他的要求了。但还有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那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他作为丈夫的那颗心不会比峡谷中的巉岩温柔多少,他对我的喜爱就像士兵珍爱一件称手的武器。一切都仅此而已!不嫁给他,绝不会使我感到伤心。但若是嫁给他,通过结婚仪式帮他实现目的,帮他把计划付诸实施,这样的结合我能忍受吗?从他手中接过婚戒,然后维持着形式上的爱情,实际与他貌合神离,这样的婚姻我能接受吗?明明知道他的每一次爱意表达都不过是为了维护原则而做的牺牲,这样的生活我能容忍吗?不行,这简直是殉道之举,我绝不能接受!我可以作为妹妹随他而去,但作为妻子绝对不行,我就要这么告诉他。”
我朝他那边望望,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一根横倒的柱子似的,脸朝着我,眼里闪着警觉而锐利的光芒。发觉我在看他,他便站起身朝我走来。
“我已经准备好去印度了,只要你能保证我有自由之身。”
“你的回答并不清楚,你需要解释一下。”他说道。
“一直以来,你只是我的表兄,我只是你的表妹,以后也让我们继续保持这种关系吧。我们还是不要结婚为好。”
他摇摇头说道:“在这件事情上,表兄妹的关系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是我的亲妹妹,倒还另当别论,我可以带着你,不必再找妻子。但像目前这种情况,我们的关系要么通过神圣的婚姻加以维系,要么就会荡然无存。现实的障碍使我们别无他法,简,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再考虑一下吧,你的理智会引导你的。”
我确实又考虑了一下,但我的理智还跟刚才一样,只是又给我指出了一个事实——我们对彼此的喜欢并非男女之爱,因此不应该结婚。我再次答道:“圣约翰,我还是只希望你把我当妹妹,而我也只把你当哥哥,让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吧。”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坚决而严厉地答道,“你答应过要跟我去印度的。记住,你说过这话!”
“那是有条件的。”
“好吧,好吧。你已同意和我一起离开英国,同意与我在未来的工作中齐心协力,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对此你并不反对。你既已把手扶在犁轭[234]上,就该坚定不移,不再退缩。你只需要盯紧一个目标,那就是如何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把你乱七八糟的兴趣、爱好、想法和愿望,统统抹去,把精力都放在同一个目标上,全力以赴、行之有效地完成主交付给你的伟大使命。为此你必须要有个帮手,但并不是哥哥,这样的关系不够紧密,你需要的是丈夫。我也不需要妹妹,妹妹说不定哪一天会离我而去。我需要的是妻子,一个在生活中能够有效受我支配、能够陪我一直到死都不分离的伴侣。”
听到他这些话,我感到浑身颤抖。我觉得他对我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他对我的控制已经从头部蔓延到了四肢。
“去找别人吧,圣约翰。去找一个适合你的人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找一个符合我的目标、符合我的使命的人,是吗?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想要结婚,不是为了无足轻重的个人考虑,也不是为了满足男人自私自利的欲望,而是为了传教的神圣使命。”
“那么说来,我得把我的精力全部献给这个传教士了,那才是他想要的一切。至于我这个人,无非是果仁之上的外皮和坚壳,对他毫无用处。要是这样的话,那我还是自己留着吧。”
“你不能留着,也不该留着!给上帝的献祭只有一半,你觉得他会满意吗?祭品残缺不全,你觉得他会接受吗?我在维护上帝的事业,我要把你招募到上帝的旗帜下。我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你三心二意的忠诚,你对上帝的奉献必须是全心全意的。”
“哦,我会把我的心献给上帝的,”我说道,“但并不是献给你。”
读者啊,我并不敢保证说这句话时一点嘲讽的意思都没有。在此之前,我一直暗暗惧怕圣约翰,就是因为我读不懂他。他身上究竟有几分是圣徒,有几分是凡人,我一直都说不清楚。可是,这次谈话揭晓了谜底,他的本性在我面前逐渐展现。我看出了他的错误所在,对此我已有体会。坐在石南丛生的岸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身影,我已明白面前的男子同我一样会犯错误。他的面纱脱落了,强硬与专制的一面暴露了出来,我发现他也有不完美之处,因此我就有了勇气。我和他是平等的,只要我愿意,就可与他争论;只要我占理,就可同他抗争。
我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正俯视着我,目光严厉又惊讶,似乎在急切地询问:“她是在表达嘲讽吗,而且嘲讽的对象还是我?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别忘记我们谈论的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过多久,圣约翰说道,“在这种事情面前,别说草率谈及,就连草率思考都是罪过。简,你说你愿意把心献给上帝,我相信那是出于至诚,我要的就是这种表现。一旦让你的心脱离俗世,使它忠诚于主,那么推动主的精神王国在人间繁荣便会成为你的主要乐趣和心愿,你也就会愿意去做一切能促进它发展的事情。你将会看到,我们在肉体与精神上的结合会为你我的努力带来怎样的推动;你还将会发现,只有这种结合才会使不同人的命运与计划永远一致。只要你摆脱随心所欲的任性心态,摆脱微不足道的情感羁绊,摆脱个人爱好方面的一切顾虑,你就会立刻急于实现这种结合。”
“我会吗?”我简短地答道,同时打量着他仪表堂堂的外貌:他的五官和谐匀称,但严厉得令人恐惧;他的额头透出威严,却并不显得舒展;他的眼神明亮深邃,但是缺乏应有的柔情。设想一下做他的妻子会是怎样的情景吧。哦!这绝不可能!我可以做他的副牧师,做他的助手,这都没问题。我愿意以那样的身份和他漂洋过海,在东方的烈日下,在亚洲的沙漠里,与他一起努力工作;我愿意崇拜并效仿他的勇气、虔诚与活力,并且服从他的支配和命令;我愿意直面他不可动摇的雄心壮志,轻轻一笑,泰然处之,区分他身为基督徒与普通人的两面,尊重前者的高尚,宽容后者的过失。毫无疑问,如果以这样的身份与他相处,我的身体将经常吃苦受罪,但我的心灵是自由的。我可以求助于我未受摧残的内心,未经奴役的天性,在孤独时与它们交流;我也可以在心灵深处辟出一块清净之地,只能任我进入而他却无法涉足,任凭自己的感情在其间安全生长,远离他苦行与节制的摧残,避免他军人般沉重步伐的践踏。但一旦成为他的妻子,我就要永远在他身边,永远受他约束,永远强迫自己压抑天性的火焰,任其把五脏六腑都烧为灰烬,却不能发出一声哭泣。这种生活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圣约翰!”想到这里,我大声喊道。
“怎么样?”他冷冷地答道。
“我再说一遍:我可以痛快地答应你,作为你传教事业的同伴与你一起去,但作为妻子绝对不行。我不能嫁给你,不能做你的另一半。”
“你必须成为我的另一半,不然一切都是空谈。”他坚定地答道,“除非她答应嫁给我,否则,我,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如何带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前往印度?我们有时要单独相处,有时会沦落在野蛮部族之中,若不结婚,我们怎么长时间待在一起?”
“很简单,”我简短地答道,“碰到那些情况,你可以把我当作亲妹妹,或是同你一样的男人,一个传教士。”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我妹妹,我也不能那样介绍你,那只会招致更多的怀疑和中伤。至于由此带来的其他问题,好好想一想吧。虽然你的思想像男人般坚强,但你的内心却似女人般脆弱,所以要求你那样撒谎是行不通的。”
“行得通的,”我稍显轻蔑地说道,“完全可以。我是有一颗女人的心,但这与你无关。对你而言,我只有身为同伴的坚定忠贞,只有身为战友的兄弟情义,只有身为新教士对其圣师[235]的尊重服从。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所以你大可放心。”
“这正是我想要的,这才正合我意。”他自言自语道,“但即便如此,前行之路依然障碍重重,我们必须把它们全部排除才行。简,请你相信,嫁给我你绝不会后悔。我再重申一遍,我们必须结婚,没有其他选择。结婚以后,爱情无疑会随之而来,这足以让你相信我们的结合是正确的。”
“我鄙视你口中的爱情,”我站起身背靠岩石,忍不住对他说道,“我鄙视你的虚情假意。没错,圣约翰,当你那么做的时候,我就鄙视你。”
他紧闭嘴唇,眼睛死死盯着我。至于他是愤怒,还是惊讶,或是其他情绪,我很难确定,因为他完全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说道,“我想我没说过或做过该被别人鄙视的事情。”
我被他温柔的语气打动了,也被他坦然的态度慑服了,于是说道:“请原谅我刚才的话,圣约翰,不过我这样口无遮拦却是你造成的。你提了一个我们天生会产生分歧的话题,一个永远不该被提及的话题。对你我而言,“爱情”这个字眼儿就像会引发不和的金苹果[236]。如果需要坦然面对现实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亲爱的表兄,放弃你的婚姻计划,忘掉它吧。”
“不行,”他说道,“这个计划我已经酝酿很久了,只有它才能保证我实现伟大的目标。不过,我暂时不想再劝你了。明天我要去一趟剑桥,跟那里的朋友道别。我要离开两个星期,你利用这段时间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但别忘了,要是你还表示拒绝,那么你拒绝的便不再是我,而是上帝。成为我的妻子以后,上帝会为你打开一扇大门,你就能走上光辉的大道,从此投身于高尚的事业;若是拒绝我的好意,你就只能将自己永远困在自私荒凉、默默无闻的小路上。如果真到那个地步,恐怕你就要被列入背叛信仰者的行列,说不定下场会很惨。”
说完,他转过身去,再一次“俯瞰溪流,仰望远山[237]”。
可是这一次,他的感情全被关在了心里,我不配听到它们被表达出来。与他并肩回去的路上,我从他的冷峻与沉默中明显读出了他的失望与不满。他原以为自己专制的本性会让我俯首帖耳,却没料到会遭遇强烈的反抗;他原以为自己冷漠坚定的判断会让我言听计从,却没料到我会有截然不同的观点。简而言之,他作为一个常人本来是想强迫我服从的,后来他那么耐心容忍我的执拗,甚至还给我那么长的时间悔悟,也不过是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罢了。
那天晚上,在亲吻了两个妹妹之后,他认为应该连跟我握手的环节都省掉,于是,他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出了房间。尽管我与他之间不存在爱情,却有着深厚的友情。这明显的冷落深深地伤害了我,我难受得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看得出来,简,你和圣约翰在荒原散步时一定吵架了。”黛安娜说道,“不过,你还是去追他吧,他正在过道里徘徊,盼着你去呢。他会与你和好的。”
面对眼下这种情况,我不会过多顾及面子,我宁愿保持愉快的心情,于是我追了出去。我看到他就站在楼梯脚下。
“晚安,圣约翰。”我说道。
“晚安,简。”他平静地答道。
“那么,握握手吧。”我又说道。
他握住我的那只手多么冰冷,多么敷衍啊!显而易见,他对今天的事情非常不满。看来真心已经无法让他温暖,眼泪也不会使他感动了。从他那里,我得不到愉快的和解,得不到鼓励的微笑,得不到宽容的话语。不过,他仍旧向我展示出了基督徒耐心平静的一面,而当我问他是否已经原谅了我,他回答说自己没有记仇的习惯,还说他压根就没有被伤害,所以也谈不上原谅。
说完,他就走开了。竟是这样的回答,我倒宁愿刚才被他一拳打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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