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道:“陛下,您好一点儿了吧?”
武则天点了点头。狄公对风春来道:“还不下去!”
风春来这才明白,狄公又一次救了他的性命。他站起身,连忙逃出寝殿。
武则天道:“怀英,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狄公微笑道:“是陛下的脉象告诉我的。”
武则天微微点了点头:“好一场噩梦呀!本想白天睡觉不会受恶鬼所扰,可想不到,这一场噩梦,竟险些要了朕的性命!多亏你及时赶到。看来,这些逆鬼不将我折磨致死是不会罢休的。”
狄公道:“我听说,昨夜陛下已召国师王知远进宫了,他有什么办法?”
武则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怀英,你是怎么知道我病重的?”
狄公道:“臣并不知陛下染疾,而是到宫中找陛下奏事的。”
武则天点了点头:“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还有心思听政啊!以后再说吧。”
狄公叹了口气:“宫中恶鬼作祟,宫外冤魂猖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则天一愣:“什么宫外冤魂猖獗?”
狄公道:“陛下现在身心疲惫,就不用这些琐事来烦您了,以后再说吧。”
武则天道:“不,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公道:“永昌境内,出现了一个无头厉鬼,已杀死多人,村民惶惧不已。”
武则天倒抽了一口凉气:“有这等事?”
狄公点点头:“有人亲眼见到了这个无头厉鬼。”
武则天颤抖着道:“它是什么样子的?”
狄公道:“身披重铠,手提金,颈上没有头颅。”
武则天吓得魂灵出窍,愣了很久,才道:“怀英,现在你相信世上有鬼了吧。”
狄公道:“还是陛下英明啊!怀英心悦诚服。不过,臣今日之所以来见陛下,就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武则天问:“什么事?”
狄公道:“臣已有抓鬼之法。”
武则天一愣:“你开玩笑?”
狄公道:“臣岂敢如此忤逆,所言句句是实。”
武则天笑了:“怀英,连国师王知远都对付不了宫中的恶鬼,你却说自己可以抓鬼?”
狄公也笑道:“不如这样吧,而今殿上无人,你我君臣就打个赌,陛下封臣为‘抓鬼大臣’,到永昌办案。如果臣抓住了作祟的厉鬼,那就说明,臣真的有这个能耐。那么,臣既然能对付永昌之鬼,宫中之鬼就不在话下了!陛下就许臣到宫中捉鬼。如果臣抓鬼失败,甘领重罚!”
武则天被逗得破颜一笑:“君前无戏言!”
狄公斩钉截铁道:“臣愿立生死状!”
武则天点点头:“也罢,朕就封你为‘抓鬼大臣’,使职差遣,到永昌办案。圣旨即刻下达。”
狄公离座,双膝跪倒:“谢陛下隆恩!”
夜,狄公在自己的府邸埋头于陈旧的史书籍册,仔细阅读着。忽然,他的目光被书上一行注释小字所吸引:“骁果军者,隶右屯卫,乃上之亲勋卫率。开皇三年,文皇帝集骁卫与果毅军,并为骁果卫,拣军中壮士充任,以血鹰刺左臂……”狄公抬起头来,轻声道:“血鹰,血鹰……”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滴血雄鹰”!他赶忙低下头继续往下看。
那注释写道:“……开皇六年,大将军元胄反,为文皇所执,斫其颅,斩其左臂以祭大纛。骁果卫遂律此……”狄公心里顿时豁然开朗,抬起头,小声道:“斫其颅,斩其左臂,以祭大纛”!
门“吱呀”一声开启,李元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见狄公的脸色,他登时一愣,赶忙站住。狄公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道:“元芳,进来吧。”
李元芳回手关上房门:“大人,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狄公点点头道:“在这本《开皇实录》中,我终于找到了‘滴血雄鹰’!”
李元芳一惊:“真的?”
狄公道:“书中记载,前隋文帝杨坚开皇三年,杨坚将原来的骁卫和果毅军合并,组成了骁果卫。挑选军中壮士充任士卒,在左臂刺上一只血鹰作为标志……”
李元芳愕然:“血鹰?”
狄公点点头:“就是滴血雄鹰!”
李元芳道:“啊,我明白了,这就是西林将军庙正殿基石上为什么会有雄鹰花色的原因。这只滴血雄鹰乃是骁果卫的标志!”
狄公点头。李元芳道:“厉鬼杀人后,在案发现场所绘的滴血雄鹰,就是要告诉人们,它就是骁果卫的领袖——宇文承都!”
狄公轻轻叹了口气:“这本书中还说,开皇六年,骁果卫大将军元胄造反,被隋文帝杨坚抓住,杨坚斩下了他的头颅和左臂,祭奠骁果卫大旗。从此以后,骁果卫便以此作为一种仪式,只要遇到背叛者,便斩其头和左臂以示惩处!”
李元芳一声惊叫:“斩人头颅和左臂是,是骁果卫的仪式?”
狄公点点头:“看来,宇文承都的厉鬼正是沿袭了骁果军这一残酷的仪式,将背叛他的人杀死后,斩去头颅和左臂,以奉血食。这个案子每一步都是那么若合符节,毫无破绽,看来,这真是一桩鬼案。”
李元芳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狄公道:“若说官道和恩济庄发生的血案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点的话,这本《开皇实录》所记,却绝不会有半点虚言!”
李元芳问道:“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长叹一声:“我已在恩济庄的百姓和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声言自己能够捉鬼。那是因为,我从没相信过,这个案子真的会是一桩鬼案。可我错了,现在看起来,发生在四道十州的滴血雄鹰案就是一桩幽冥厉案!不好啊,我狄仁杰一生谨慎,想不到这一次却要声名扫地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李元芳颤声道:“明日到恩济庄,对百姓言明,幽冥之事,有谁能说得清楚。这并不是大人的错。”
狄公摇头:“就是百姓能够放过我,皇上也不会放过我的。她已下旨封我为‘抓鬼大臣’,前往恩济庄办案,如果无功而返,你想她会怎么样……君前无戏言呀!”
李元芳开始感到情势极其严峻,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站起身缓缓地踱着步。窗外亮起一道道闪电,雷声滚滚而过。狄公收住脚步,嘴里念念有词:“左臂!左臂!”
忽然,他的眼前掠过一幅幅画面:官道旁的麦地里,江小郎的无头尸体躺在护田的稻草人下;稻草人那颗用南瓜做成的脑袋……狄公的嘴唇有些颤抖了,他低声道:“如果这一次我再出错,那就一切都完了……”
李元芳站起身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抬起头:“叫醒曾泰,我们马上出发!”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一阵阵惊雷闪电。一辆马车在街道上飞驰着。车内,狄公紧闭双目,静静地思考着。对面的厢座上,李元芳和曾泰惴惴不安地望着他。忽然他睁开双眼,轻声道:“应该不会有错。”
李元芳和曾泰会意地互视一眼,笑了笑。不一会儿,马车已经停在永昌的官道旁。
官道旁的麦地里,那个护田的稻草人依旧站在雨中,那颗南瓜脑袋已被雨水淋得褪了颜色。一道闪电亮起,南瓜上挖出的嘴和眼睛显得异常恐怖。
狄公走到稻草人面前,静静地望着它。身后,李元芳和曾泰猜不透狄公的意图,一脸茫然。曾泰问道:“恩师,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狄公没有回答,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慢慢走到稻草人面前,闭上眼睛,似乎是祷告着什么。闪电骤然亮起,狄公的双眼睁开了,他伸出手,插进稻草人的嘴里,不停地掏摸着。李元芳和曾泰大吃一惊,但谁也没敢做声。
狄公的手缓缓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白色长方形的牌子。
李元芳和曾泰惊讶得只管瞪大着眼睛。狄公将牌子拿到眼前,就着闪电的光亮辨认。这是一块象牙雕成的腰牌,上面用隶书写着两个醒目的大字:“内卫”;背面用楷书写着几个小字:“内卫府阁领孙殿臣”。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大雨落在他的身上,他浑然不觉。
紫霞观正殿外矗立着一根长长的铁棍,铁棍上方缠绕着一圈圈铜丝,铜丝向下延伸着,将到接地之处,便有兽皮包裹,就像是现代的电线一般。长长的铜丝一直延伸进正殿之中。殿内,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静静地躺在云榻上,头上戴着一个黄铜铸成的网状罩子,包裹着兽皮的铜丝接在罩子上。国师王知远坐在蒲团上,紧张地望着这个年轻人。
殿外,一道长长的闪电凌空击下,正与铁棍相接,“啦”一声,电流顺着铜丝冒着蓝色的火花向下窜去。殿内那年轻人身子猛地弹了起来,黄铜头罩发出一阵阵“嚓嚓”的响声。王知远站起来,快步走到云榻旁,只见年轻人的身体在电流的击打下不停地抽搐着,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
又一道闪电掠过,年轻人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云榻上。王知远伸手探了探他的鼻端,已经没有了呼吸。王知远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狄公一行回到书房,从袖子里摸出那块象牙腰牌,李元芳拿到手里一看,不由得一声惊叫:“内卫?”
曾泰触电般地跳起来,从李元芳手中抓过腰牌,定睛一看,脸色登时大变:“真、真的是内卫!”
狄公缓缓回过身来,说道:“这个所谓的死者江小郎,其实是一名内卫首领,他的真名刻在腰牌的背面。”
曾泰赶忙翻过腰牌,念道:“‘内卫府阁领孙殿臣’。他叫孙殿臣!”
狄公点点头:“是的。内卫府阁领,官儿不小啊!”
曾泰跟李元芳互相看了一眼,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会跟内卫扯上了关系?”
狄公道:“左臂!是左臂提醒了我。”
曾泰越发莫名其妙了,问:“左臂?”
狄公点点头:“是的。你曾做过内卫,左臂上有什么?”
曾泰答道:“梅花刺青。”
狄公道:“这就对了。本来,我已认定此案是厉鬼作祟,可是一道灵光照亮了我的脑海,那就是左臂!当时我想,假设凶手不是鬼,而是人,他假托前隋旧事,以厉鬼为幌子,肯定是要企图掩盖事实真相。那么,他要掩盖的究竟是什么呢?”
曾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道:“当然是死者的身份。凶手在杀人后,将头颅斩下,这一点很好理解,是为了令我们无从辨认死者的身份。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将死者的左臂斩下呢?”
李元芳跳了起来:“因为,死者都是内卫,左臂上有那朵尽人皆知的梅花刺青!一旦被人发现了这朵刺青,那么,死者的身份也就彻底暴露了!”
狄公破颜一笑:“不错。想到了这一点,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官道上的那名死者临死前一定是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曾泰问:“为什么?”
狄公道:“还记得你我在官道勘察现场时,说过的那番话吗?”
曾泰想起来了当时与狄公的对话——狄公问:“东都城门何时关闭?”
曾泰道:“按常理说,东都城门在丑末关闭,辰时开启。”
狄公点头:“因此,我们可以断定案发时间就在这两个时辰之间的寅时和卯时。”
曾泰一拍脑门:“卑职愚钝,恩师所言极是。”忽然他又摇了摇头:“不对……有一点说不通啊?”
狄公问哪一点,曾泰道:“既然城门已经关闭,那么死者即使赶到,也无法叫开城门,这种行为恐怕有些不合情理吧。”
狄公点了点头:“问得好。依你之见呢?”
曾泰沉思良久,摇了摇头:“还请恩师开导。”
狄公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者有办法叫开城门进入城中。”
曾泰愣住了:“这么简单?”
狄公道:“有时候,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往往是最简单的。”狄公问曾泰:“那么死者用什么办法叫开城门呢?”
曾泰摇了摇头。狄公道:“那办法就在你的手中。”
曾泰低头一看,手中握着那面象牙腰牌,这才茅塞顿开:“对,用这块内卫腰牌绝对可以在任何时候叫开城门!”
狄公点头:“想通了这一点,我越发认定,上一次勘查现场时,一定在哪一点上有所疏漏,致使我们没有发现最重要的证物。于是,我的脑海里不停地过着当时的情景。忽然我想到了一个最可疑的地方。”
曾泰问:“什么地方?”
狄公道:“麦田里的稻草人。”
李元芳茫然,好奇地道:“稻草人有什么奇怪?”
狄公道:“稻草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死者在仓皇逃命之时,为什么会停在稻草人的前面?”
李元芳一愣:“也许是凶手从后面追上了他,将他杀死在稻草人前的。”
狄公斩钉截铁地说:“绝不会!如果是你说的那样,死者的尸体一定是面对稻草人,扑倒在地的。但是,我们勘察现场时发现死者的尸体却是背对稻草人,这就说明,死者死前是面对凶手而立的。这就说明,他一定是停在了稻草人跟前,迅速将可以表明其身份的东西,就如孙殿臣的象牙腰牌,塞进稻草人的嘴里,尔后回过身来,面对已经逼近的杀手。”
李元芳和曾泰惊讶地张着嘴,脸露钦佩之色,专心地听着。
狄公继续道:“所有这些在我的脑海中都是一闪而过,因此,我做出了再勘现场的决定。其实,我也不敢肯定我的判断就是准确的,所以,并没有告诉你们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李元芳道:“可事实再一次证明,大人推断如神。这一块腰牌的出现,彻底打碎了鬼怪之说。大人,卑职等未经详查,便妄下断论,干扰视听,请大人恕罪!”
狄公笑了笑:“畏神惧鬼之心人皆有之。找到这块腰牌之前,我也几乎相信了厉鬼作祟这一推断。可是,最细微的细节却在这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块内卫腰牌终于令我拨云见日。”
曾泰也连忙道:“学生万分惭愧!”
狄公道:“好了,就不要自责了。此案设计之奇,真是亘古未有。从各个细节入手将人引进幽冥之境,真可以说是大师的杰作呀!”
李元芳笑道:“只可惜大师碰到了大人!”
狄公淡然一笑。忽然,他沉吟道:“内卫是皇上最亲近,也是最信任的贴身侍卫。如果说河东、陇右、剑南三道和这里所发生的血案中的死者都是内卫,那就说明,这个计划是一个针对皇上的大阴谋!”
曾泰道:“可是恩师,难道说,恩济庄中死去的那三位老者也是内卫?”
狄公摇摇头:“绝不会!这个案子另有蹊跷之处。要想查清滴血雄鹰一案,就必须先破解六十年前发生在江家庄的血案!”
李元芳和曾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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