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随从从外面走进来报告:“大人,轿子备好了!”
狄公点点头,走出正堂。
上阳宫武则天寝殿中,武则天靠着床头,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她使劲地睁开,不让自己睡去。春香端起茶碗道:“陛下,喝口茶吧。”
武则天摇摇头,向窗外看了看:“天已大亮,我可以睡了吧。”
春香道:“国师说,要陛下巳时安寝,最为安全。现在离巳时还有一会儿。陛下,再等一等吧。”武则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此时,在御厨房里,一只手打开一个白纸包,将里面的药末倒进了碗里……
又过了片刻,春香站起身来道:“陛下,巳时已到,服完安神汤后,您就可以安寝了。”武则天点头。
殿门开启,内侍捧着托盘走到御榻前,双膝跪倒:“请陛下服用安神汤。”
春香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银牌,在汤碗里插了一下,而后端起汤碗递到武则天面前。武则天伸手接过汤碗,一饮而尽。不一会,武则天双目紧闭,已经沉沉入睡。春香放下帘幔,轻轻走出寝殿。
通往上阳宫提象门的天街上,两侧的铺户纷纷下板开张。远远地,一顶蓝呢官轿在仆佣的簇拥下径奔提象门而来。狄仁杰坐在轿中沉思着。良久,他张开右手,手中握着那根在恩济庄江家大院正房前捡到的竹管;他的目光望着竹管,眉头凝在了一处。
轿帘打开,狄公低头走下大轿,忽然他觉得身前有人,赶忙抬起头来,张柬之站在面前。
狄公一愣:“柬之!”
张柬之微笑拱手道:“怀英兄。”
狄公道:“你也要进宫?”
张柬之点了点头:“本来是要到观风殿奏事的,可内侍传旨,说皇上批阅奏章,通宵达旦,刚刚睡下。”
狄公一愣:“哦?看来我来得不巧了!”
张柬之道:“小弟本想回府,正好看到兄台的官轿向提象门而来,因此,特意在此等候。”狄公点了点头。
张柬之道:“你我二人虽同为宰辅,但一守内史,一守鸾台,相见机会无多,今日恰逢,该当好好倾谈一番。”
狄公抬起头,微笑道:“言中有骨。看来你是有话要和我说。”
张柬之点点头:“狄怀英果然了得,一目洞穿人心!”
狄公道:“今日,皇帝不能听政,最清静的地方就应该是朝房之中了,你我二人就到那里一叙如何?”
张柬之道:“正合我意。”
偌大的朝房中空无一人。房门一开,狄公和张柬之走了进来。张柬之关上房门,向尽里面的一间屋子一伸手,微笑道:“还是老规矩,阁房议事。阁老请。”
狄公也笑道:“阁老请。”
张柬之道:“阁老资深位重,权掌中书,理当先行。”
狄公道:“阁老深孚众望,门下充要,还是你先。”
二人哈哈大笑,狄公一把拉住张柬之的手道:“一番繁文缛节,你我弟兄何须如此?走!”说罢,二人携手同时走进阁房。
武则天躺在床上沉睡着,呼吸非常平稳。一阵微风吹来,拂动帐幔。武则天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她开始进入梦境——上阳宫御花园中,春光乍好,群芳争艳、鸟语花香,真可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春燕啄新泥”。武则天带同内侍和众臣走在花丛小径上,心情显得格外轻松,不时与身旁的狄公、张柬之、武三思等人说笑闲谈。
一片乌云从天际飞来,转眼将阳光遮住。突然平地里一声焦雷,惊天动地,武则天大吃一惊,抬起头来……睡梦中,武则天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忽然,喉头发出“咯”的一声轻响,身体抽紧了,武则天又回到了梦境——明朗的晴空刹那间乌云滚滚,将天空染成一片墨色。武则天脸色陡变,回过头来,正想吩咐内侍回宫,然而,她的身边竟空无一人,群臣和内侍竟在转瞬之间不见了踪影。武则天目瞪口呆,一股凉气骤然间袭上了她的脊背,她浑身一抖,立刻飞跑起来,嘴里高喊着卫士们的名字……武则天的身体在床上翻动着,手脚不停地在空中抓着、蹬着,嘴里高声叫喊:“来人!来人哪!”
春香和内侍闻声,一拥而入。春香伸手撩开帐幔,只见武则天在床上不停地翻腾着。春香大惊,连声高叫:“陛下,陛下。您醒一醒,醒一醒!”
武则天翻了个身,又陷入梦境中——她飞跑着穿过一道道花丛,花园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她失声大叫着。一阵阴风悄然而起,风中带来一点隐隐约约的呼喊:“陛下,陛下!”武则天猛地停住脚步,高喊道:“春香,春香。朕在这里!”忽然,周围响起了一阵恐怖的笑声,武则天猛回头,身后的一朵黄菊竟变成了一张丑恶的脸,两片绿叶在刹那间化作一双怪手,闪电般地缠上身来,将武则天死死地捆住。春香使劲抓住武则天挥舞的双手,不停地喊道:“陛下,你快醒醒啊!”她回头对身后的内侍高喊道:“快去请太医!”
两名内侍飞跑而去。殿内只剩下了春香和另外一名内侍。武则天的脸憋得通红,手脚不停地挥舞蹬踹,浑身用力挣扎着。春香一个人竟无法制住她。可奇怪的是,床旁的内侍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春香一人忙活,竟没有丝毫过来帮忙的意思。
武则天喘了口大气,又翻了个身,继续做她的梦——黄菊顿时化作丑脸慢慢地向武则天靠近,武则天嘴里不停地大叫,拼命挣扎着。那丑脸越来越近……御床旁那名内侍的丑脸俯在武则天脸的上方,静静地望着。武则天拼命地叫喊,挣扎。内侍的脸上露出一种嘲弄的冷笑:“药起作用了!好了,春香,放开她。让她自己玩一会儿吧!”春香微微一笑,放开手。武则天的手脚马上又舞动起来。内侍和春香快步离开寝殿。梦中,武则天在花园里飞跑着,花园里娇艳的鲜花,竟都变成了鬼怪,狂笑着向她扑来。武则天惊恐万状,拼命地奔跑着,身后,花怪们穷追不舍。忽然面前出现一朵硕大的牡丹,武则天停住脚步,随即身后的声音消失了。她徐徐回过头来,身后的花怪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花园又恢复了正常,鲜花依然娇艳。武则天长长地舒了口气,抬起头望着眼前这株一人高的牡丹道:“你救了朕,朕定有封赏。”说着,她伸出手扶着牡丹的花干,大口地喘息着……武则天渐渐安静下来。一双脚缓缓走到床边,正是春香。她望着床上的武则天,脸上冷若冰霜。忽然,武则天又进入梦境——武则天手扶花干不停地喘息着,突然手一震,她连忙抬起头来,那牡丹的花瓣竟然慢慢地绽放开来。武则天惊讶地睁大双眼,只见绽放的花蕊上站着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则天自己。
她吓得目瞪口呆:“你、你……”花蕊上的武则天板着脸冷冰冰地说道:“贱人,还我的女儿!”说着,双手一展,两道红绫急奔而出,缠住武则天的脖子。红绫很快收紧,死死勒住武则天的脖子……武则天躺在床上,一条枕巾缠在她的脖颈上,两端竟捏在她自己的手里。她的两手不停地抓着,带动枕巾一点点收紧,她的脸涨得通红,呼吸越来越困难。
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太医风春来在春香和内侍的簇拥下冲了进来。众人奔到床前,立刻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风春来惊叫道:“快、快把枕巾拿下来!”
春香和内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武则天手中的枕巾扯了下来。然而,武则天仍旧红头涨脸,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抓挠着。风春来迅速打开医箱,从里面拿出金针。
与此同时,阁房中,狄仁杰与张柬之谈论着武则天的病。
狄公猛地抬起头来:“什么?皇上又犯病了?”
张柬之点了点头:“正是。昨天夜里,皇上又被恶鬼缠身,差一点就驭龙宾天了。”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忽然,他明白了:“柬之,今日你之所以到观风殿奏事,实际用意是来探探虚实,‘观观风’的吧?”
张柬之伸出了大拇指:“狄公神算!”
狄公道:“难道宫中真的闹鬼?”
张柬之点点头:“听说,昨夜皇上急召国师王知远入宫,命他驱鬼镇魔……”
狄公问:“结果呢?”
张柬之冷笑一声:“世上岂有鬼哉。所谓鬼怪都来自于人的内心,王知远之流不过是在君前妖言惑众,以博取信任罢了!”
狄公连连点头:“柬之此言,深合我心。那么,你说皇上为什么会连连发病?”
张柬之道:“这还不明白?大限将至。”
狄公摇头:“还不至于吧。几天前,我为皇帝诊脉,她的脉象可洪博有力得很呀。”
张柬之笑了笑:“那都是假象。怀英兄请想,一个身强体健的人,怎么会闭上眼就有恶鬼前来索命,这分明是皇上龙体羸弱,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才会屡生幻象!”
狄公抬起头来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看到的,都是幻象?”
张柬之道:“这是当然。以此看来,皇帝时日无多了。我看,你我弟兄也要做好准备。”
狄公一惊:“此言何意?”
张柬之笑了:“怀英兄这是明知故问了。”
狄公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想趁此之时,扶太子正位,还李唐神器。”
张柬之点点头:“正是。我已打算好了,一旦皇上宾天,我马上命禁卫军守住宫门,秘不发丧,而后,率兵剿灭武氏宗族,扶太子正位。而今,朝中重臣有很多是兄长的弟子门生,只要怀英兄振臂一呼,众臣会立刻响应,则大事可成。”
狄公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何尝不想如此。然而……”他深深吸了口气。
张柬之道:“怀英兄有何顾虑?”
狄公抬起头道:“现在恐怕还不是时候。”
张柬之一愣:“哦?为什么?”
狄公道:“以我看来,此事定有蹊跷。”
张柬之问:“蹊跷?”
狄公点点头:“以我的观察,皇上还远远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她头脑睿智,言辞锋利,条理清晰,绝不是个将死之人表现出来的状态。柬之,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堕入他人彀中,你我送命事小,陷太子于死地,那可是万死莫赎了!而今天下,能奉李唐正朔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所以,一切要谨慎小心!”
张柬之道:“可是,武三思也已经动起来了。”
狄公淡然一笑:“梁王者,匹夫也!让他先动起来,我们在暗中观察。只要控制住李多祚、敬晖、桓彦范这些禁卫军领袖,就不怕武三思翻起天来。如果皇帝真的宾天了,我们立刻部署行动也不为迟。万一这里面有埋伏,动的是武三思,而不是我们。太子也会平安无事。”
张柬之缓缓点头:“有道理!怀英兄,目前皇上的身体状况不明,小弟有一事相求。”
狄公道:“让我进宫看一看端倪。”
张柬之点头:“正是。你与皇上的交情非比寻常,只有你能胜此重任!”
狄公点点头:“我正要进宫面圣。”
寝殿上,太医生风春来将一根金针下在了武则天的眉心处。
武则天的双手僵在空中,仿佛死死地抓住了什么,身体木然不动,红头涨脸,嘴角吐着白沫。
风春来坐在一旁,焦急地望着她。忽然武则天大叫一声,头一歪,双手重重地垂了下来。霎时间,一动不动,仿佛铁铸的一般。风春来大惊,跳起身来,手放在她的鼻端,一片冰凉,武则天已没有了呼吸。风春来连退三步,脸如土色,颤抖着道:“皇、皇帝宾天!”
春香和内侍登时跪倒在地,哭声一片。就在此时,一名内侍飞奔进来喊道:“风太医,狄仁杰大人就在殿外!”
风春来叫道:“快、快请他进来!”
狄公快步走了进来。风春来带着哭音道:“国老,皇上、皇上宾天了!”
狄公大吃一惊,奔到床头,抓起武则天手腕把了把脉,回过身来,一声怒吼:“都给我住嘴!”春香等人立时闭上嘴。
狄公伸出手,缓缓拔下皇上眉心的金针,对风春来道:“扶皇上坐起来。”
风春来跑过来,将武则天扶坐起来。狄公来到武则天背后,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她后心上。风春来大惊:“国老,这、这可是忤逆之罪呀!”
狄公没理他,连砸数拳,武则天“啊”的一声,重重地喷出了一口浊气。殿上众人都傻了眼,瞠目结舌,登时一片寂静。
狄公对春香道:“取参汤来。”春香飞跑而去。
狄公跟风春来合力将武则天的身体往上拉了起来,武则天靠坐在床头,双目紧闭,呼吸时快时慢。狄公轻声叫道:“陛下,陛下。”武则天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一样。
狄公回过头来问内侍道:“皇上临睡前吃了什么?”
一名内侍道:“只、只喝了一碗安神汤。”
狄公一怔:“安神汤?喝一碗安神汤怎么会如此昏迷?”
内侍道:“这、这、这咱家就不清楚了。”
狄公问:“药碗在哪里?”
内侍四下看了看,指了指桌上。狄公转身走到桌旁,拿起药碗,里面空空如也。狄公从怀里掏出手帕,在药碗里面抹了一下,而后将手帕折起,放入怀中,回过头,对内侍们道:“你们到外面守候,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要为皇上治病。”
内侍应声赶忙退出去,关上殿门。
狄公望着风春来道:“你知罪吗?”
风春来如五雷轰顶:“国老此话从何说起?”
狄公道:“皇上明明是闭气引发的昏迷,你身为太医,难道连这都不懂?”
风春来的脸色变了。狄公严辞呵斥道:“不望不切,不诊不断,竟在殿中高喊什么‘皇帝宾天’,你是何居心!”
风春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是惊恐过度,脑海里一片空白,绝不是有心做这等逆天之事,望阁老明察!”说着,他痛哭流涕。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谅你也不敢做这等大逆的勾当!若不是看在你曾救过皇上的分上,今天,你这颗项上人头就要搬家了!”风春来连连叩头。
狄公转身走到武则天床前道:“请皇上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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