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明白了,我没有保持沉默是有道理的。好吧,愿你们过幸福的日子,待在天堂里,当一个天使的天使,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就此满足吧,不要管一个可怜的受苦人如何敞开胸怀,履行职责。在您面前的,先生,是一个悲惨的人。”
马吕斯缓慢地穿过客厅,走近冉阿让,并向他伸出手去。
冉阿让却不伸出,只是听任他握住自己的手;马吕斯觉得握住的是大理石雕像的手。
“我外祖父有些朋友,”马吕斯说道,“我争取赦免您。”
“没必要,”冉阿让答道,“别人以为我死了,这就足够了。死人就不受监视了,让人以为在慢慢地腐烂。死了,同赦免是一回事。”
他把手从马吕斯的手里抽回来,以凛然难犯的尊严补充一句:
“况且,尽天职,天职才是我应当求救的朋友。我只需要一种赦免,就是我的良心的赦免。”
这时,客厅另一端那扇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儿,探进来珂赛特的头。只能看得见她那张温柔的面孔,头发蓬松得美妙,眼皮还饱含着睡意。她做了个小鸟从巢里探头的姿势,先瞧瞧丈夫,再望望冉阿让,那粲然的微笑像从玫瑰花心飘逸出来的,她对他们高声说:
“打赌看看,你们准在谈论政治!太傻了,不和我待在一起!”
冉阿让打了个寒噤。
“珂赛特!……”马吕斯结结巴巴地说。他随即又住了口,他们真像两个罪犯。
珂赛特却喜气洋洋,继续轮番看他们二人,她眼里闪着天堂透出来的光芒。
“你们让我当场抓到了,”珂赛特说道,“刚才我从门外听见我父亲割风说:‘良心……’尽他的天职……这就是政治呀,我可不要听。总不能第二天就开始谈政治,这不公平。”
“你弄错了,珂赛特,”马吕斯说道,“我们在谈生意。我们在谈你那六十万法郎,如何投放最好……”
“不光是这个,”珂赛特接口说道,“我来了,要我在这儿吗?”
她说着,干脆进门到客厅里。她穿一件白色宽袖百褶便袍,从脖子一直垂到脚面。在哥特古老绘画的金光闪闪的天空,就有这种能装进天使的美丽宽袍。
她走到一面大镜子前,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然后喜不自胜,突然高声说道:
“从前,有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哈!我太高兴啦!”
说罢,她就向马吕斯和冉阿让行个屈膝礼。
“好吧,”她说道,“我就挨着你们坐在长沙发上。再过半小时就吃饭了,你们想谈什么就谈什么,我就知道男人要谈事情,我会老老实实地待着。”
马吕斯拉住她的手臂,深情地对她说:
“我们在谈生意。”
“对了,”珂赛特回答,“刚才我打开窗户,看见园子里飞来一大群麻雀。那些小丑不戴假面具。今天开始封斋,可是小鸟也不过封斋节呀。”
“跟你说了,我们谈生意,去吧,我的小珂赛特,给我们点时间。我们谈数字,你听了会厌烦的。”
“你今天打的领带真漂亮,马吕斯。您还挺爱打扮,大人。不对,我不会厌烦的。”
“我敢肯定,你会厌烦的。”
“不会的。这可是你们谈话。我听不懂也听着。听见自己所爱的人的声音就行了,没必要明白讲的是什么。待在一起,我就这点要求。哼!我留在你们身边。”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珂赛特!不行。”
“不行!”
“对。”
“好吧,”珂赛特又说道,“本来,我要告诉您新闻。本来要告诉你们,您的外祖父还在睡觉,您的姨妈去做弥撒了,我父亲割风卧室的炉子冒烟了,是妮珂莱特找来通烟囱工修好的,还有,都圣和妮珂莱特已经开始争吵了,妮珂莱特嘲笑都圣说话结巴。好吧,您什么也不会知道。噢!待在这儿不行?我也要说,您瞧着,先生,我也要说:这不行。瞧瞧哪一个会上当?求求您了,我的小马吕斯,让我同你们俩待在这儿吧。”
“我向你保证,我们必须单独谈话。”
“那么请问,我是外人吗?”
冉阿让一声不吭,珂赛特转向他:
“首先,父亲,我要求您过来吻我。您在这儿怎么一言不发,干吗不帮我说话?是谁给我这样一个父亲?您瞧见了,我在这家里很不幸。我丈夫打我。好了,马上过来吻我吧。”
冉阿让走近前。
珂赛特转向马吕斯。
“对您么,我给您个鬼脸。”
接着,她把额头伸给冉阿让。
冉阿让朝她走一步。
珂赛特却后退。
“父亲,您的脸色这么苍白,是您的手臂疼吗?”
“伤治好了。”冉阿让答道。
“您没有睡好觉?”
“不是。”
“那么您伤心啦?”
“不是。”
“吻我吧。如果您身体健康,如果您睡得好,如果您高兴,那么我就不责备您了。”
她再次把额头伸给他。
冉阿让在这映现上天光彩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您笑笑。”
冉阿让服从了,但这是一个幽灵的微笑。
“现在,帮助我对付我丈夫。”
“珂赛特……”马吕斯说。
“您对他发火吧,父亲。对他说我必须留下来。你们在我面前尽可以交谈。难道您觉得我就那么愚蠢吗?你们谈的事就那么惊人!生意,把钱存入银行,这可真是大事。男人动不动就鬼鬼祟祟的。我就要待在这儿。今天我非常美丽,瞧瞧我呀,马吕斯。”
她看着马吕斯,美妙地耸了耸肩膀,那种赌气的神态妙不可言。二人之间好像有一道闪电。有人在旁边,但也顾不了这许多。
“我爱你!”马吕斯说。
“我更爱你!”珂赛特说。
于是,二人不由自主地抱在一起。
“现在,”珂赛特拉拉便袍的一道裙纹,得意地噘着小嘴说,“我就留下了。”
“这可不行,”马吕斯以恳求的口气回答,“有点事,我们必须谈完。”
“还不行呀?”
马吕斯声调严肃起来:
“我向你保证,不行就是不行。”
“噢!您拿出男子汉的腔调来了,先生。好吧,人家走开。您呢,父亲,您也不帮我说说话。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们都是暴君。我去告诉外公。你们若是以为我还会回来跟你们说好话,那就完全错了。我可有自尊心。现在,我等着你们求我。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没有我在,你们要烦闷的。我走了。是你们自找的。”
她果然走了。
可是,过了两秒钟,门又打开了,她那鲜艳红润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两扇门之间,她冲他们嚷了一句:
“我非常生气。”
门又关上了,客厅里重又一片黑暗。
好似一束迷途的阳光,无意之中,突然穿过黑夜。
马吕斯过去看了看,门确实关严了。
“可怜的珂赛特!”他喃喃说道,“她若是知道了……”
冉阿让听了这话,不禁浑身发抖,他那惊慌的眼神注视马吕斯。
“珂赛特!哦,对了,这件事,您当然要告诉珂赛特了。这是正常的。咦,我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人有勇气做一件事,却没有勇气做另一件事。先生,我请求您,我恳求您,先生,向我做出最神圣的许诺,不把这事告诉她。您知道了,难道还不够吗?没人强迫,我能主动说出来,告诉全世界,告诉所有人,我都觉得无所谓。然而她,她一点也不懂,一听这事会吓坏的。一个苦役犯,什么!还得向她解释,对她说:就是一个在苦役场服刑的人。有一天,她看见锁在长链子上的一伙囚犯经过。噢,上帝啊!”
他一下倒在圆椅上,双手捂住脸。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看他双肩抽搐就知道他在哭泣。无声的泪,断肠的泪。
他哭得喘不上来气,一阵痉挛,仰身靠着椅背,好像要喘口气,胳膊垂下去。马吕斯看见他泪流满面,还听见他说:“噢!真不如死啦!”但是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来自深渊。
“放心吧,”马吕斯说道,“我一定保守您这秘密。”
马吕斯动了心,也许还没有产生应有的怜悯,但是一小时以来,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可怕的意外情况,看到一个苦役犯在他眼前,逐渐同割风先生重合,一点点被这悲惨的现实所打动,并且顺着形势的自然斜坡滑下去,确认他和这个人之间刚刚产生的距离,于是他补充道:
“关于那笔款子,您如此忠实地保管,又如此诚实地交出来,我不能不向您提一句,这的确是非常正直的行为,理应给您报偿。您自己说个数目,一定点给您,不要害怕把数定得很高。”
“谢谢您,先生。”冉阿让轻声答道。
他沉思片刻,机械地将食指尖放到拇指的指甲上,接着提高嗓门说:
“事情差不多完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冉阿让似乎犹豫到极点,几乎无声无息地说道:
“现在您既然知道了,您可以做主,先生,您认为我不该再来看望珂赛特了吗?”
“我想最好不要见了。”马吕斯冷淡地回答。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冉阿让咕哝一句。
他朝门口走去。
他的手放到球状门把手上,已经拧动,门开了一条缝儿,只够身子挤过去的,可是,冉阿让停住了,随即又把门关上,转身面对马吕斯。
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了,眼中没了泪光,只有一种凄惨的火焰。他的声音又变得异常镇静。
“这样吧,先生,”他说道,“如果您同意,我就来看看她。老实说,我非常渴望见她。要不是坚持同珂赛特见面,我就一走了之,不会跑来向您承认这件事了;既然要留在珂赛特居住的地方,继续同她见面,我就不能不全部如实地告诉您。你能理解我的考虑,对吧?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您想啊,她在我身边生活了九年多。起初住在大马路旁的破房里,后来进了修女院,再往后搬到卢森堡公园附近。您就是在那儿头一次见到她的。您还记得她戴着蓝色长毛绒帽子。后来,我们又搬到残废军人院街区,那儿有一道铁栅栏,有座花园,就在普吕梅街。我住在小后院,从那儿听得见她弹钢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们从不分离。这种日子持续了九年零几个月,我就跟她父亲一样,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能否理解我,彭迈西先生;不过,现在就离开,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同她说话,什么也没了,这就太难为人了。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我就每隔些日子来看看珂赛特。我不会常来的,来了也不会待多久。您可以安排在楼下小屋接待我。就在一楼。我也可以从仆人走的后门进来,不过,这样也许会叫人奇怪。我想,最好还是从大家走的正门进来吧。真的,先生,我还是渴望能见见珂赛特。可以照您的意思,次数尽量少些。您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只有这么一点了。再说,也应当注意。如果从此我不再来了,会引起不良后果,别人会觉得奇怪。比方说,我能做到的,就是傍晚来,等天色要黑了。”
“您每天晚上来吧,”马吕斯说道,“珂赛特会等着您的。”
“您是好人,先生。”冉阿让说道。
马吕斯向冉阿让鞠躬送客,两个人分手,幸福将绝望送出门。
二 披露中的模糊处
马吕斯心乱如麻。
他看到是珂赛特身边的人,但总有一种疏远之感,从此得到解释。他接受本能的警告,觉得这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谜。这个谜,就是最见不得人的耻辱:苦役。割风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在自己的幸福中猛然发现这样一个秘密,就好比在斑鸠窝里发现一只蝎子。
马吕斯和珂赛特的幸福,难道从此注定要伴随这个秘密?难道这是既成事实吗?接纳这个人,难道是缔结这桩婚姻的组成部分?是不是无可挽回啦?
难道马吕斯也同时娶了这名苦役犯?
头上戴着光明和欢乐的冠冕,尝到一生最得意的时刻——美满的爱情,也是徒然,碰到这种震撼,即使狂喜中的大天使,即使辉光中的神人,也都要不寒而栗。
凡是情况发生急剧变化,人总要反思,马吕斯也不免考虑是否应当自责?他是否缺乏预见性?是否有失谨慎?是否鲁莽行事还不自觉?也许有那么一点。他是否考虑不周,没有把方方面面的情况了解清楚,就坠入情网,终于同珂赛特结婚呢?他观察到,须知人正是通过一系列的自我观察,才逐渐在生活中矫正自己,他观察到他天性中梦想和虚幻的一面,而这种云山雾罩的状态,是许多人机体的内在特点,当恋情和痛苦达到极点时,这种云雾就弥漫,改变灵魂的温度,侵占全身,把人完全变成一种飘浮在云雾中的意识。我们不止一次指出马吕斯个性中的这一特质。他回想在普吕梅街那六七周,他沉醉在爱情中,简直神魂颠倒,竟然没有向珂赛特提起戈尔博破屋那件惨案,而那惨案是个谜,受害者行为十分古怪,在搏斗中一声不喊,后来还潜逃了。他是怎么回事,一个字也没有向珂赛特提起呢?而那凶案刚刚发生,又十分可怕!他是怎么回事,连德纳第的名字都没有向她提起,尤其是他遇见爱波妮那天?现在,他几乎无法解释他当时的缄默。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回想当初,他迷恋珂赛特,心醉神迷,什么都围着爱情转,彼此把对方劫持到理想境界中,心灵这种痴情的美妙状态,也许还搀杂一点不易觉察的理智成分,即一种隐隐约约暗中萌动的本能,想隐瞒并从记忆中消除这一可怕的遭遇,他害怕触及,只想逃避,不愿在这事件中担当任何角色,心知无论当叙述者还是证人,他都不可避免地成为控告者。况且,几周时间犹如闪电,一晃就过去了,他们一心相爱,无暇他顾。他全面衡量,反复检查思考之后,还是认为,即使他把戈尔博老屋的绑架案告诉珂赛特,对她讲出德纳第这姓名,又会有什么后果呢?即使他发现冉阿让是个苦役犯,这会改变他马吕斯吗?会改变珂赛特吗?他会退缩吗?就会不这么爱她吗?就可能不娶她吗?不会。所做的事情会有什么改变吗?不会。因此,无需后悔,也无需自责。一切都很正常。人称恋人的这些醉鬼有个保护神。马吕斯盲目走的路,也是他清醒时所要选择的路。爱情蒙住他的双眼,要把他引到哪里?引上天堂。
然而,这个天堂又连着地狱,从此有了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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