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应当指出,这种厌恶中有怜悯的成分,甚至包含某种惊奇。
这个窃贼,这个惯犯,交出一笔托管的款项。多大的款项啊?六十万法郎。他是唯一知道这笔秘密款项的人。他本可以据为己有,但是他全部交出来了。
此外,他还主动披露了自己的身份。根本没有迫于什么压力。如果有人知道他是谁,那也是他本人透露的。这样透底,不仅要承受耻辱,还要冒巨大危险。对一个判了刑的人来说,一副假面具就不止是假面具,还是一个避难所。一个假姓名就意味安全。然而,他抛掉了这个假姓名。他这个苦役犯,本可以在这清白人家永远藏身,他却抵制住了这种诱惑。出于什么动机呢?顾忌良心。他本人解释了这一点,那真情实语的声调是不容置疑的。总而言之,不管冉阿让是什么人,但毫无疑问,他有一颗觉醒的良心。那里似乎开始一种恢复名誉的神秘行动;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种顾忌早已主宰了这个人。如此向善并崇尚正义,绝非普通人所能为。良心的觉醒,便是灵魂的伟大。
冉阿让是坦诚的。这种坦诚看得见,摸得到,也无可怀疑,它给他造成的痛苦就是明证,无需调查,可以完全相信这个人所说的每句话。说来也怪,在马吕斯看来,这时位置颠倒过来了。割风先生给人什么印象?怀疑。从冉阿让身上又得出什么结论?信任。
马吕斯冥思苦索,给这神秘的冉阿让做个总结,看到他的正面和负面,力图达到一种平衡。然而,这一切又似乎席卷在一场风暴里。对这个人,马吕斯极力要形成一个明确看法,可以说一直追踪到冉阿让的思想深处,在命定的迷雾中,那踪影又失而复得。
托管的钱如数交出,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的身世。这是好的一面,是乌云中露出的晴空,继而乌云又弥合成一片漆黑了。
马吕斯的记忆虽然十分混乱,但还是能浮现一些影像。
容德雷特破屋的那场历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警察一到,这个人非但不控告,反而潜逃了呢?现在,马吕斯找到了答案:原来此人是在逃的累犯。
另一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来到街垒?要知道,马吕斯现在又清清楚楚看见当时的场景,这种记忆在人激动时,就像隐形墨迹靠近火那样,重又显现出来。这人来到街垒,却没有参加战斗。他干什么来了呢?面对这个问题,一个幽魂站起来,给予回答:沙威。冉阿让将捆着的沙威拖出街垒的惨景,现在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又听到蒙德图尔小街拐角那边可怕的手枪声。这密探和这苦役犯之间大概有仇,一个妨碍了另一个。冉阿让来到街垒是为了复仇。他来得晚,可能是得知了沙威已经被囚在这里。科西嘉式的复仇在社会底层深入人心,成为他们行为的准绳。这种复仇极为自然,就连那些五分向善的人也不会引以为奇;这类人的心天生如此,虽然走上悔罪之路,对于盗窃可能有所顾忌。但是要报仇就会放开手脚。冉阿让打死了沙威。至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但这次没有答案,马吕斯感到这个问题像把钳子。冉阿让怎么会同珂赛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让这个孩子同这个人接触,这是上天开的一场什么可悲的玩笑?难道上界也铸造了双人链,上帝就高兴将天使和下地狱的人锁在一起?一种罪恶和一种纯洁无瑕,难道就可以同室为友,在苦难的神秘牢狱中相伴?在所谓人类命运的刑徒长列中,一个天真的人和一个可怕的人,一个披着曙色的神圣白光,另一个则被永恒的闪电照成青灰白,难道这样两个额头可以挨得如此近?谁能决定这样莫名其妙的搭配?这个圣洁的女孩和这个老罪犯,二人的共同生活是以什么方式确定的?又是什么奇迹所引起的后果?谁把羔羊拴在狼身上?更加令人不解的,又是谁把狼拴在羔羊身上?须知狼爱这羔羊,须知这野蛮人宠爱这弱小生灵,须知九年间,这天使的生活依靠的是这魔鬼。珂赛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无论出世,还是向着生活和光明发育成清纯少女,都依赖这畸形人的忠忱护佑。想到这里,问题可以一层一层剥开,化作无数的谜,深渊敞开,底下又出现深渊,而马吕斯俯视冉阿让,不能不产生眩晕。这个一生呈现为悬崖峭壁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创世记》中的古老象征是永恒的;在现存的人类社会中,总有两个人,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向善的亚伯,一个是从恶的该隐,这情况要持续到巨大的光明改变人类社会的那一天。然而,怎么会有这样温情的该隐呢?怎么会有这样虔诚地宠爱一个贞女的强盗呢?这个强盗不但看护她,抚养她,守卫她,赋予她尊严,而且他这本身不洁的人,却用纯洁将她包裹起来。怎么会有这样满身污秽的人,尊重这洁白无瑕的人,没有给她留下一个污点呢?怎么会由冉阿让教育珂赛特呢?怎么会由这个黑暗的形象一心排除乌云和阴影,保证一颗星辰的升起呢?
这就是冉阿让的秘密;这也是上帝的秘密。
面对这双重秘密,马吕斯退却了。可以说,一个秘密使他对另一个秘密放了心。在这场奇遇中,上帝和冉阿让一样显而易见。上帝有自己的工具,可以随意使用哪件器物,无需对人负什么责任。我们能了解上帝的做法吗?冉阿让在珂赛特身上尽了心,也多少塑造了她的灵魂。这是毋庸置疑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工匠狰狞可怕,但作品却巧夺天工。上帝创造奇迹也是随心所欲。他创造出这个可爱的珂赛特,为此使用了冉阿让。他高兴挑选这个奇特的合作者。我们有什么可责问他的呢?粪肥帮助春天催放玫瑰花,难道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吗?
马吕斯自问自答,并且自认为答得好。在我们所指出的每一点上,他都不敢过分深究冉阿让,但是内心又不敢承认。他迷恋珂赛特,拥有珂赛特,而珂赛特的纯洁又那么超群绝伦。他应当心满意足,还需要弄清什么呢?珂赛特就是一种光辉,难道光辉还需要照清楚吗?他什么都有了,还能渴望什么呢?应有尽有了,难道还不够吗?冉阿让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要俯瞰这个人的不幸阴影,就可以紧紧抓住这个不幸者的庄严声明:“我同珂赛特毫无关系,十年前,我还不知道有她这个人。”
冉阿让是个过路者。这是冉阿让亲口对他讲的。好哇,他走过去了。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他的角色演完了。从今往后,该由马吕斯在珂赛特身边起保护作用了。珂赛特来到天空,找见她的同类,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在天上的男性。珂赛特长出翅膀蜕变了,飞上天空,地面上丢下冉阿让、她那丑恶的空壳儿。
马吕斯无论在什么思想里转圈子,总要回到对冉阿让一定程度的厌恶上。也许是搀杂着神圣色彩的厌恶,因为他在此人身上感到“某种神圣”[161]。然而,他无论怎样考虑,无论找出什么减罪的情节,最后还要落到这一点:这是个苦役犯,即处于最后一级之下,在社会等级中连个位置都没有的人。末等人之后,才轮到苦役犯。可以说,苦役犯不是世人的同类了。在苦役犯身上,法律已将人格剥夺殆尽。马吕斯虽是共和派,但在刑罚问题上,他还维护严酷的制度,头脑里还装满法律的全部思想,并以此对待法律所打击的人。说到底,他还没有走完进步的全过程。他还不能区分人的决定和上帝的决定、法律和人权。他根本没有审视和掂量一下,人处理不能挽回和不能补赎之事的权利。他也没有起而反对“制裁”一词。他认为违反成文法的某种行为,自然要受到终生的惩罚,因此,他把社会将人打入地狱视为文明的手段。他还停留在这一步,不过以后必然还要前进,因为,他天性善良,内心孕育着进步。
一进入这个思想范畴,他就觉得冉阿让变态而讨厌了。这是被排除社会的人,是苦役犯。他一听到这个词,就像听见末世大审判的号角;他长时间审查了冉阿让,最后的动作是扭过头去:“撒旦,离开我的身。”[162]
应当承认,甚至应当着重指出,就在冉阿让对他说“您在让我招认”的时刻,马吕斯虽在盘问他,但并未提出那两三个关键问题。这些问题,并不是没有过他脑子,而是他害怕提出来。容德雷特破屋?街垒?沙威?谁知道事情会透露到什么地步?冉阿让不像个好退缩的人,谁知道马吕斯追问之后,是不是又希望煞住冉阿让的话头呢?在一些性命攸关的场合,提出一个问题,又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回答,我们每人不是全碰到过这种情况吗?这种懦弱行为,在恋爱期间尤为常见。过分追究不祥的境况是不明智的,尤其牵连到我们自己生活中万难割舍的一面。冉阿让在痛苦绝望时所作的解释,很可能露出点可怕的亮光,谁知道这丑恶的光会不会反射到珂赛特身上呢?谁知道在这天使的额头上,会不会留下这种地狱之光呢?一道闪电溅出的火星,还是霹雳。这种关联乃是天数,由于染色反光律的负作用,清白本身会染上罪恶的色彩,最纯洁的面孔也可能永远留有近恶人的映象。不管对错,当初马吕斯确实害怕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现在只想睁只眼闭只眼,不想弄清楚了。他在神魂颠倒时抱走珂赛特,闭眼不看冉阿让。
这个人属于黑夜,属于活生生可怖的黑夜。怎么敢追究他的底细呢?盘问黑影是一种恐怖的事。谁知道黑影要回答些什么?曙光可能永远被它玷污。
马吕斯处于这种思想状态,一想到这人今后还要同珂赛特接触,就不免惊慌失措,忧心惨切。这些可怕的问题,很可能毫不容情地导致一个彻底的决定,但是他退却了,现在几乎责备自己没有提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肠太善,也太软,说穿了,就是太软弱。正是这种软弱的性情拖着他贸然让步。他听人一讲心就软了,实在冒傻气,本应当机立断,抛掉冉阿让。这个家必须摆脱这个人,就好像在火灾中,为了保全周围,冉阿让是应当舍弃的部分。他怪罪自己,也怨感情冲动的这场旋风来得太突然,他被卷进去,脑袋发昏,眼睛完全蒙蔽了。他很不满意自己。
现在怎么办呢?冉阿让前来看望,引起他内心深处的反感。这个人何必到他家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昏头胀脑,不愿深挖,不愿深究,不愿探测自己的内心。他已经许诺,他不由自主地答应了;冉阿让得到他的许诺;即使对一名苦役犯也不能食言,尤其对这名苦役犯更不能食言。然而,他的首要责任还是珂赛特。总而言之,他的厌恶情绪在支配一切。
思绪纷乱,在他头脑里翻腾流转,搅得他意乱心烦。由此产生内心的烦恼,在珂赛特面前不容易掩饰,不过,爱情富有才华,马吕斯终于做到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装作无心,向珂赛特提了几个问题;珂赛特天真无邪,像白鸽一样纯洁,始终毫无察觉。他问起她的童年和青少年,越听越深信,一个人所能具有的善良、慈爱和可亲可敬,这名苦役犯都倾注到珂赛特身上了。马吕斯隐约看出和推测的全是真实的。这棵凶险的荨麻疼爱并保护了这朵百合花。
第八卷 人生苦短暮晚时
一 楼下房间
次日黄昏时分,冉阿让去敲吉诺曼家的大门。迎进他的是巴斯克。巴斯克这时待在院子里,仿佛按指示办事。这是常有的事,主人吩咐仆人:“某某先生要到了,您去迎候一下。”
巴斯克未等冉阿让走近前,就问道:
“男爵先生叫我问问先生,是要上楼还是待在楼下。”
“待在楼下。”冉阿让回答。
巴斯克倒十分恭敬,打开楼下厅室的门,说道:“我去禀报夫人。”
冉阿让走进的这间一楼厅室,有时当酒窖用,里面潮湿昏暗,天棚呈拱顶,虽然临街,却只有一扇安了铁栏的红玻璃窗透进点光线。
这间屋不是拂尘、掸子和扫帚经常光顾的地方。灰尘在这里静静地积累,也没有组织剿灭蜘蛛的行动。一张镶饰着苍蝇的精致的大蛛网,堂而皇之地铺展在一块窗玻璃上。房间又小又矮,墙角有一大堆空酒瓶。墙壁刷成赭黄色,灰皮大片大片剥落。里端有一个漆成黑色的木架壁炉,炉台极窄;炉中生了火,显然已经料到冉阿让必定回答:“待在楼下。”
壁炉两角放了两张安乐椅,椅子中间铺了一块床前脚垫,权作地毯,但是垫子的绒毛几乎磨光,露出粗绳了。
房间的照明,是借壁炉的火光和窗户透进来的暮色。
冉阿让疲惫不堪,一连几天,他不吃也不睡,进来便仰倒在椅子上。
巴斯克又返回,将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壁炉台上,又退出去了。冉阿让脑袋垂到胸前,既没有瞧见巴斯克,也没有瞧见蜡烛。
突然,他仿佛受了惊吓,忽地站起来。珂赛特就在身后。
他没有看见进来人,但是他感到珂赛特进来了。他回过身端详她。珂赛特真是光艳照人。不过,冉阿让以深邃的目光注视的是灵魂,而不是美貌。
“好啊,”珂赛特高声说道,“真想得出来!父亲,我知道您古怪,可也万万没料到会来这一手。马吕斯对我说,是您要我在这儿接待您。”
“不错,正是我。”
“我就料到这种回答。您准备好了,先说下,我可要同您大闹一场。从头开始来,父亲,先吻我吧。”
说着,她把脸蛋儿伸过去。
冉阿让一动不动。
“您不动弹。我看到了,这是有罪的姿态。不过算了,我饶过您。耶稣—基督说过:‘把另一边脸蛋儿伸过去。’给您。”
冉阿让还是不动,双脚仿佛钉在地面上。
“这可严重了,”珂赛特说道,“我怎么得罪您啦?我宣布闹翻了。您得来主动同我和解。您得同我们用晚餐。”
“我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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