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冉阿让(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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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真话。我要让吉诺曼先生来训斥您。祖父在世就是为了训斥父亲。好了,跟我上楼去客厅。这就走。”

    “不行。”

    这时,珂赛特沉不住气了,她收住命令的口气,转而提问了:

    “究竟为什么呀?您挑选这楼里最丑陋的房间来同我见面。这里真不堪入目。”

    “你不知道……”

    冉阿让立即改口道:

    “您知道,夫人,我这人特别,有些怪念头。”

    珂赛特连连拍小手:

    “夫人!……您知道!……又出来新鲜事!这是什么意思呀?”

    冉阿让冲她苦笑笑,有时不得已,他就往往挤出这种笑脸。

    “您要当夫人,现在是了。”

    “在您面前不是,父亲。”

    “别再叫我父亲了。”

    “怎么?”

    “叫我让先生吧,直呼让也行。”

    “您不是父亲啦?我也不再是珂赛特啦?让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呀?这简直是闹了革命!究竟出什么事啦?您倒是正面瞧瞧我呀。您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您也不肯要我给您准备的房间!我怎么得罪您啦?我怎么得罪您啦?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那又为什么?”

    “什么都跟往常一样。”

    “您干吗改名字?”

    “您不是也改了吗?”

    他又苦笑了一下,补充道:

    “既然您能叫彭迈西夫人,我也可以叫让先生。”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些全是蠢话。我要问我丈夫,是否准许我叫您让先生,我希望他不同意。您叫我好难受啊。有怪念头可以,但是总不该让小珂赛特伤心呀!这样可不好。您多么善良,没有权力变凶狠了。”

    他不回答。

    她猛地抓起他的双手,以不可抗拒的动作,将那双手拉向自己的脸,按在自己下颏底下的脖子上,这是极为深情的一种举动。

    “噢!您还是好一点吧!”她对他说道。

    她又接着说:

    “我所说的好,是指要和气,搬到这儿来住,恢复我们小小愉快的散步,这里同普吕梅街一样有鸟儿,要同我们一起生活,离开武人街的那个洞,别让我们猜谜了,要同所有人一样,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同我们一起吃午饭,做我的父亲。”

    冉阿让将手抽回去。

    “您有了丈夫,不需要父亲了。”

    珂赛特发火了:

    “我不需要父亲啦?这种话真不近人情,简直信口胡说!”

    “都圣若是在这儿,”冉阿让又说道,他那口气似要搬来权威吓人,抓住救命稻草,“她会头一个承认,我确实总有自己的一套做法。什么情况也没有。我一直喜爱我那黑暗的角落。”

    “这儿挺冷的,又看不清楚。还要当什么让先生,真是讨厌极了。我也不愿意您总用‘您’来称呼我。”

    “刚才来的路上,”冉阿让答道,“我在圣路易街看见一样家具。是在木器店里。我若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就买下那件木器。那是个非常精致的梳妆台,新式样的。我想,就是你们所说的香木。上面镶嵌了花。一面相当大的镜子。有抽屉。很好看。”

    “呜!老狗熊!”珂赛特回敬一句。

    她又拿出十分娇嗔的神态,咬牙咧嘴朝冉阿让吹气。这是美惠女神在模仿一只小猫。

    “我恼火极了!”她又说道,“从昨天起,你们全叫我火冒三丈。您不保护我,去对付马吕斯,马吕斯也不帮助我对付您。我完全孤立了。我精心布置了一间卧室,如果能把仁慈的上帝请进去,我也会把他安置在里面。可是,你们却把那间屋丢给我。我的房客逃走了。我吩咐妮珂莱特做一顿可口的晚餐。‘人家不用您的晚餐,夫人。’我父亲割风要我叫他让先生,还要我在这不堪入目的破旧地窖里接待您,这里发了霉,墙壁长了胡子,空酒瓶充当水晶器皿,蛛网充当窗帘!就算您古怪吧,这是您的个性,但是对待刚结婚的人,总得暂时休战啊。您真不应该马上就古怪起来。您居然还愿意住在那可恶的武人街。可我在那里,曾经痛苦绝望过呀!您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您给我造成多大烦恼。呸!”

    突然,她又敛容正色,定睛看着冉阿让,补充一句:

    “您这么怨恨,是不是因为我幸福了?”

    无心说出来的天真话,往往能鞭辟入里。这个问题,珂赛特看似简单,对冉阿让却意味深长。珂赛特本想搔搔皮肤,未曾想揪心挖肝了。

    冉阿让脸色惨白,一时无言以对,继而才以无法形容的声调,仿佛自言自语那样咕哝道:

    “她幸福了,这本来是我的生活目的。现在,上帝可以把我打发走了。珂赛特,你幸福了,我这辈子也就过完了。”

    “啊!您对我称呼‘你’啦!”珂赛特叫起来。

    她随即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冉阿让一时忘情,狂热地将她紧紧搂在胸口,几乎觉得她失而复得了。

    “谢谢,父亲!”珂赛特对他说。

    在冉阿让身上,这样欣喜若狂又要转为肝肠寸断。他缓慢摆脱珂赛特的手臂,拿起帽子。

    “怎么啦?”珂赛特问道。

    冉阿让回答:

    “我走了,夫人,他们在等您。”

    他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

    “刚才我对您称了‘你’。去告诉您丈夫,我再也不会这样了。请原谅我。”

    冉阿让走了,而珂赛特愣在原地,对这种告别简直莫名其妙。

    二 又退几步

    第二天,冉阿让又在同一时刻来了。

    珂赛特不再问他,不再表示惊讶,不再叫嚷她发冷,也不再提去客厅了。她避免叫他父亲,但也不称让先生,而且随他怎么称“您”或“夫人”。不过,她欢乐的情绪减了几分,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还会显得忧伤的。

    很可能她同马吕斯谈过,而在这种谈话中,爱人满足了爱妻,讲了想讲的话而不作任何解释。相爱之人的好奇心,离开爱情不会走多远。

    楼下这间屋稍微清扫了一下。巴斯克将空酒瓶搬走了,妮珂莱特则把蛛网清除掉。

    从这往后,冉阿让天天按时前来,但是完全照马吕斯的话去做,没有勇气稍微违拗。马吕斯则设法总在冉阿让来时出门。对割风先生的这种新做法,一家人也渐渐习以为常。都圣帮着解释,一再说:“先生从来就是这样。”外祖父做出这样判决:“这是一个怪人。”一语道尽。况且,九旬老人,不可能再有什么交往,什么都格格不入,一个外来人就增添不便,各种习惯都已养成,再也没有空位置了。什么割风先生、切风先生,吉诺曼老头巴不得摆脱“这位先生”。他还说:“这种怪人太常见了。他们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事情。什么目的,毫无目的。德·卡纳普勒侯爵还要怪,他买了一座公馆,自己却住在阁楼上。这类人就有这种怪诞的表现!”

    谁也没有看出一点这可悲的谜底。况且,谁又能猜到这种事情呢?印度就有这类沼泽,水面好像很特别,解释不通,无风却生涟漪,该平静时却起波浪。人们但见水面无故翻腾,却看不到水底有九头蛇游动。

    许多人都如此,有一个秘密的怪物,有一种他们喂养的病疾,有一条噬食他们的恶龙,有一种盘踞在他们黑夜的绝望。这样一个人跟普通人一样,来来往往;别人不知道他有可怕的痛苦,这不幸的人身上寄生着致命的千齿怪物。别人不知道这人是个深渊,看似静止的死水,但是深极了。水面时而骚动,令人莫名其妙;忽然荡起一圈神秘的波纹,平复了又出现;升上来一个气泡破灭了。事情不大,但很可怕;那是不为人知的怪物在呼吸。

    有些习惯很奇特:在别人走的时候到来,在别人炫耀时隐避,无论什么场合,总穿着所谓墙壁色外衣,专走僻静无人的小路,专去没有行人的街道,决不参与别人的交谈,躲避人群和节庆,看似富裕又过穷日子,不管怎么富有也总把钥匙揣在兜儿里,烛台交给门房,从角门进去,走隐蔽的楼梯,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古怪行为,好似涟漪、气泡、水面瞬间的波纹,往往发自可怕的深处。

    几周时间就这样过去。新生活渐渐支配了珂赛特:婚后建立起来的社交关系,拜访、操持家务、娱乐等,这些都是大事。珂赛特的娱乐并不费钱,主要体现为一种,就是和马吕斯在一起。同他一道出门,同他厮守在家里,这是她生活的最大营生。他们常乐常新的一项活动,就是挽着手臂上街,单独两个人,又不躲避,走在大街上,迎着太阳,迎着所有人。珂赛特只有一件事不顺心:都圣同妮珂莱特合不来就走了。要让两个老处女融合是不可能的。外祖父身体康泰;马吕斯有时接接案子,出庭辩护;吉诺曼姨妈在新婚夫妇身边平静地生活,满足于配角的地位。冉阿让每天来一趟。

    “你”的称呼消失了,只用“您”、“夫人”、“让先生”。由于这种变化,他在珂赛特心目中也成了另一个人。他让珂赛特疏远他的苦心已见成效,她的快乐日益增加,而温情却日趋减少。然而,她一直非常爱他,他也能感觉出来。有一天,珂赛特忽然对他说:“原先您是我父亲,现在不是了,原先您是我叔叔,现在不是了,原先您是割风先生,现在是让先生了。您究竟是谁呢?我可不喜欢这样。我若是不知道您特别善良,见了您还真会害怕呢。”

    他一直住在武人街,还下不了决心远离珂赛特居住的街区。

    起初,他只和珂赛特一起待上几分钟就走了。

    后来,他探望的时间由短渐长,而且养成了习惯,就好像借着白昼延长的机会,他早来点晚走点也是正当的。

    有一天,珂赛特脱口叫了他一声父亲。冉阿让那张忧郁苍老的脸上,掠过一道快乐的闪光,但他立刻制止:“还是叫让。”“哦!对了,”她格格笑着回答,“让先生。”“这样才好。”他说道。他随即转过身去,免得珂赛特瞧见他擦眼睛。

    三 他们忆起普吕梅街花园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道闪光掠过,就彻底熄灭了。再也没有亲热的表示,见面问好再也不伴随亲吻,再也听不到“父亲!”这一深情的称呼了。他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同自己串通好,陆续把自己从他所有这些幸福旁边赶走。他经历这场苦难,不但一日之间整个丧失珂赛特,而且还要再一点一点失去她。

    久而久之,眼睛也习惯了地窖的光线。总之,每天能见上珂赛特一面,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全部生活就集中到这一时刻。他坐在珂赛特身边,默默地凝视她,或者对她讲从前的岁月,讲她的童年、修道院、她当年的小朋友。

    有一天下午,时值4月初,早晚虽然还有点凉,但是天气转暖了,阳光十分明媚,马吕斯和珂赛特窗外的花园已经苏醒,欣欣向荣。山楂花即将放蕾,紫罗兰在老墙头展示宝石,粉红的狼嘴花在石头缝儿里打哈欠,小白菊和金毛莨开始在芳草中搔首弄姿,今年的白蝴蝶刚刚出世,春风,这个永恒婚礼的吹鼓手,在树木间试奏曙光大交响乐,即老诗人所称的“万象更新曲”。马吕斯对珂赛特说:“我们说过,要去普吕梅街,看看我们的花园。说去就去,可不该忘恩负义啊。”于是他们就飞去,犹如飞向春天的两只燕子。在他们心目中,普吕梅街那座花园好似他们的黎明。他们身后已经留下类似他们爱情春天的东西。普吕梅街那个宅院租期未满,还属于珂赛特。他们到了花园,进了小楼,二人旧地重游,流连忘返了。傍晚,冉阿让又按时来到受难会修女街。“夫人同先生出门了,还没有回来呢。”巴斯克对他说。他默默坐在那里等了一小时,珂赛特还未返回。他只好低下头走了。

    这次“他们的花园”之行,珂赛特心醉神迷,能“一整天生活在她的过去中”,她简直乐不可支,第二天也不谈别的事情,甚至没有发觉她没见到冉阿让。

    “你们是怎么去的?”冉阿让问她。

    “走去的。”

    “怎么回来的呢?”

    “乘出租马车。”

    一段时间以来,冉阿让注意到年轻夫妇的日子过得挺紧巴,他不禁为之烦恼。马吕斯节俭很严格。冉阿让觉得这个词有其绝对意义,他试探着问一句:

    “为什么你们不自备一辆马车呢?你们租一辆漂亮的轿车,每月只花五百法郎。你们有钱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珂赛特回答。

    “还有都圣这件事,”冉阿让又说道,“她走了,你们也不找个人替她。为什么呢?”

    “有妮科莱就够了。”

    “可是,您应当有个贴身女仆呀。”

    “我不是有马吕斯吗?”

    “你们应当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仆人、一辆马车、剧院里的包厢。对您来说,什么东西也不过分。你们富有,为什么不享用呢?财富,能增添幸福啊。”

    珂赛特默不作声。

    冉阿让来探访的时间没有缩短,反而拖长了。一颗心从斜坡滑下去,中途是不会停下的。

    冉阿让想延长探望,并让人忘记时间,他就对马吕斯赞不绝口,认为他是美男子,神态高贵,又勇敢,又有智慧,口才也好,心肠也好。珂赛特再往上加码儿。冉阿让又周而复始。你言我一语,有说不完的话。马吕斯这个名字,就是取之不尽的话题;阐发这几个字,足能写出几大部头著作。这样一来,冉阿让就能多留一会儿。看到珂赛特,在她身边忘记一切,这对他来说无比甜美!这等于包扎他的伤口。有好几次,巴斯克来请示两回:“吉诺曼先生派我来提醒男爵夫人,晚餐已经摆好了。”

    这些日子,冉阿让回到家里心事重重。

    马吕斯曾想到蛹壳,看来这个比喻相当准确吧?冉阿让果真是一个蛹壳,还执意来探望从这蛹壳生出的蝴蝶吗?

    有一天,他比往常待得还要久一些。次日,他注意到壁炉里没有生火。“咦!”他心中暗道,“没生火。”他又向自己做出这种解释:“这非常自然。都4月份了,天不冷了。”

    “上帝呀!这儿真冷啊!”珂赛特一进来就嚷道。

    “不冷啊。”冉阿让说道。

    “是您不让巴斯克生火的吗?”

    “对,马上就到5月份了。”

    “可是我们直到6月份还生火呢。在这地窖里,炉火终年都不能断。”

    “我原以为不用生火了。”

    “怪不得,又是您的主意!”珂赛特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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