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纳第说完这番话,便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从衣兜里掏出布满暗斑的黑呢布片,举到眼睛一般高。
马吕斯站起身,他脸色苍白,几乎停住呼吸,一言不发,眼睛盯住黑呢布片,一步步退至墙根,右手伸到身后,摸索墙壁,寻找壁炉旁边柜橱锁眼上插的钥匙,摸到钥匙便打开柜橱门,不用看就伸进手臂,而他惊愕的目光始终不离德纳第抖开的布片。
这时,德纳第继续说: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理由认为,那个遇害的青年人是个外国阔佬,携带巨款,被冉阿让诱入圈套。”
“那青年就是我,衣裳就在这里!”马吕斯嚷道,把一件血迹斑斑的黑色旧衣服扔到地板上。
接着,他一把夺过德纳第手里举着的布片,蹲下来,将布片拼在衣摆的缺口上,裂缝儿完全吻合,正好拼成一件完整衣服。
德纳第呆若木鸡,他心中暗道:“这下我赔了老本儿。”
马吕斯站起来,他浑身颤抖,既汗颜无地,又喜形于色。
他气愤地走向德纳第,同时伸手摸衣兜儿,抓出一把五百和一千法郎的票子,握成拳头举到他面前,几乎碰到他的脸:
“你这无耻的家伙!你说谎,诽谤,无恶不作。你来诬告这个人,反而为他洗脱罪名;你要陷害他,反而赞扬了他。你才是盗贼!你才是凶手!我见过你,德纳第·容德雷特,就在济贫院环城大道的那间破屋里。关于你,我所了解的情况,足以把你打发到苦役场,甚至更远的地方,如果我愿意的话。这是一千法郎,拿着,你这恶棍!”
他说着,就把一千法郎的钞票掷给德纳第。
“哼!容德雷特·德纳第,你这狗东西!这回让你好好受一次教训,出卖机密的旧货贩子,兜售秘事的奸商,专门搜寻黑暗东西的家伙,无耻之徒!拿着这一千五百法郎,从这儿滚出去!滑铁卢保了你。”
“滑铁卢!”德纳第咕哝一声,他将五百和一千法郎揣进兜里。
“对,杀人凶手!你在那儿救了一位上校的命……”
“是一位将军。”德纳第说着,又扬起头来。
“一位上校!”马吕斯又怒气冲冲地说,“若是一位将军,我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你来这里,专门血口喷人!告诉你,什么罪行你都犯过。滚!滚得远远的!但愿你能幸福,这是我的全部希望。哼!魔鬼!这儿还有三千法郎,全拿着。明天你就动身,带你女儿去美洲,其实你老婆死了,可恶的骗子!我要监视你启程,强盗!到那时,我再给你两万法郎,滚到别的地方找死去吧!”
“男爵先生,”德纳第一躬到地,说道,“一生感谢不尽。”
德纳第告辞出来,心中莫名其妙,身子受这金钱的甜美压力,头顶受这钞票的轰击,他真是又惊又喜。
他真像遭了雷击,晕头转向,但也心甘情愿,如果头上有个避雷针,他反倒深感遗憾了。
还是马上把这人的事情交代完毕。上述事件发生之后两天,在马吕斯的安排下,他更名改姓,揣上到纽约兑现的两万法郎的汇票,带着阿兹玛启程到美洲去了。德纳第这个失意的资产者道德沦丧是不可救药的。他从欧洲到美洲,还依然故我。同一个恶人打交道,好事往往办成坏事。德纳第用马吕斯这笔钱去贩卖黑奴了。
等德纳第一走,马吕斯就跑到花园,见珂赛特还在散步。
“珂赛特!珂赛特!”他喊道,“来!快来!一道出去。巴斯克,叫一辆马车!珂赛特,来呀,噢!上帝啊!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快戴上你的头巾。”
珂赛特以为他疯了,但还是顺从了。
他喘不过气来,用手捂住心口,要抑制心跳。他大步走来走去,抱住珂赛特亲吻:“噢!珂赛特!我真是个不仁不义的人!”他说道。
马吕斯万分激动,他恍惚看见,冉阿让变成无比高大的悲苦形象。一种前所未闻的美德在他眼前显现,至高无上而又十分温和,高大中又透出谦卑。这名苦役犯圣化为基督了。马吕斯被这奇迹弄得眼花缭乱,他说不准看见了什么,只知道非常伟大。
不大工夫,出租马车来到门前。
马吕斯扶珂赛特上了车,自己也跟着跳上去。
“车夫,”马吕斯说道,“武人街7号。”
马车出发了。
“啊!太叫人高兴啦!”珂赛特说道,“我都不敢向你提这事了。我们去看望让先生。”
“是你父亲,珂赛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应该是你的父亲。珂赛特,我猜想出来了。你对我说,你根本没有收到我派伽弗洛什给你送的那封信。信肯定落到他手中了。他去街垒就是为了救我。他既然发愿要修成天使,也就顺便救了别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从深渊里拖出来交给你。他背着我走过可怕的阴沟。噢!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珂赛特,他保护了你,然后又保护了我。想想看,那阴沟有一段可怖的洼地,有上百条命都可能淹死在泥水中,珂赛特,他却把我背过去了。当时我昏迷不醒,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危险境地。我们去接他,接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愿意不愿意,也不能再离开我们了。但愿他在家里!但愿我们能找到他!从今往后,我要终生敬重他。对,事情就应该这样,明白吗,珂赛特?伽弗洛什把信交到他手里了。全都弄清楚了。你明白了吧!”
珂赛特一句也没听明白。
“你说得对。”珂赛特对他说。
这工夫,马车继续行驶。
五 黑夜后面有光明
冉阿让听见有人敲门,就转过头去。
“进来。”他声音微弱地说道。
房门打开了,珂赛特和马吕斯出现在门口。
珂赛特冲进屋。
马吕斯站在门口,身子靠着门框。
“珂赛特!”冉阿让叫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直起身,颤抖着张开双臂,只见他神情惶恐,脸色惨白,样子可怖,但是那目光却充满无限的喜悦。
珂赛特因激动而透不过气来,她倒在冉阿让的怀里。
“父亲!”她叫了一声。
冉阿让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说:
“珂赛特!是她!是您,夫人!是你呀!上帝啊!”
他被珂赛特紧紧抱住,高声说道:
“是你呀!你来啦!你原谅我啦!”
马吕斯垂下眼睑,防止眼泪流下来,他上前一步,嘴唇因强忍哭泣而抽动,只是轻轻叫了一声:
“我的父亲!”
“您也同样,原谅我啦!”冉阿让说道。
马吕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冉阿让则补充一句:“谢谢。”
珂赛特拉下披肩,连同帽子扔到床上。
“这东西碍事。”她说道。
她坐到老人的膝上,以娇憨的动作将他的白发分开,亲吻他的额头。
冉阿让精神恍惚,任由她摆布。
珂赛特加倍亲昵爱抚,就好像要替马吕斯还债,但她只是模模糊糊明白一点。
冉阿让讷讷说道:
“人多傻呀!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呢。您想想看,彭迈西先生,就在你们进楼的时候,我还在想:完了。这就是她的小衣裙,我真是个不幸的人,再也见不到珂赛特了。我这样想的时候,你们正上楼梯。我有多愚蠢!人就是这么愚蠢!考虑问题不想着慈悲的上帝。慈悲的上帝说:你以为别人都把你抛弃了,傻瓜!不会的,不会的,事情不会是这样。喏,这里有位可怜的老人需要天使。天使就来了,又见到自己的珂赛特,又见到自己的小珂赛特!噢!这段时间我真痛苦啊!”
他说不下去了,停了半晌才继续说道:
“我真的需要隔段时间看看珂赛特。一颗心,总得有点寄托。然而,当时我又感到我是多余的人。我找理由说服自己:他们并不需要你,还是待在你的角落里吧,谁也没有权利总赖着不走。啊!感谢上帝,我又见到她的面啦!珂赛特,你丈夫很漂亮,你知道吗?嘿!你这绣花领子很美,好极了,我喜欢这种花案。是你丈夫挑选的,对吗?还有,你应当多预备几条开司米围巾。彭迈西先生,请让我称她‘你’吧,这不会有多久了。”
珂赛特接口说:
“您就这样丢下我们,也太狠心啦!您究竟去哪儿啦?为什么走这么久?从前您每次出门顶多三四天。我打发妮珂莱特来问,回去总是这句话:他不在,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您知道您变化很大吗?噢!讨厌的父亲!他生了病,还不让我们知道!喏,马吕斯,摸摸他的手,有多凉啊!”
“你们总算来啦!彭迈西先生,你原谅我啦!”冉阿让重复道。
马吕斯又听见冉阿让这样说,心中汹涌的话语便找到个出口,奔泻出来:
“珂赛特,你听见了吗?他到了这种程度!还要我原谅他。珂赛特,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的吗?他救了我的命。不仅如此,他还把你给了我。他救了我之后,把你给了我之后,珂赛特,他又是怎么处理自己的呢?他牺牲了自己。他就是这样的人。而对我这样一个知恩不报的人,忘恩负义的人,无情的人,有罪的人,他还要说:谢谢!珂赛特,我一辈子匍匐在这人脚下,也报答不完。那街垒、那阴沟、那熔炉、那污泥坑,他全闯过去了,为了我,也为了你,珂赛特!他背着我,通过所有那些绝地,他冒着生命危险,将死神从我身边推开。所有勇敢、所有美德、所有英雄精神、所有圣洁,他无不具备!珂赛特,这个人,就是天使!”
“嘘!嘘!”冉阿让悄声说,“为什么要提这些呢?”
“可是您呢!”马吕斯怀着敬重的心情生气地说,“为什么您不提这些呢?这也是您的过错。您救了人家的命,却瞒着人家!您尤其不应该借口揭露自己,就大肆诽谤自己。这太过分啦!”
“我讲了真话。”冉阿让回答。
“不对,”马吕斯又说道,“要讲真话,就得讲全部真话,而您没有做到。您就是马德兰先生,为什么没有讲呢?您救了沙威,为什么没有讲呢?您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什么没有讲呢?”
“就因为我同您想到一处。当时我认为您有道理。我确实应该离开。您若是知道了阴沟这件事,就肯定要把我留在你们身边;因此我应当缄口不言。我若是讲出来,就全妨碍了。”
“妨碍什么!妨碍谁?”马吕斯反驳道,“难道您还想留在这里吗?我们要把您带走。噢!上帝啊!真想不到,我还是偶然得知这些情况的!我们要把您带走。您是我们家的一员。您是她的父亲,也是我的。在这破屋里,您一天也不能多待。不要以为明天您还会在这里。”
“明天,”冉阿让说道,“我不会在这里,但是也不会在你们那里。”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吕斯问道,“告诉您,我们不允许您再去旅行,不让您再离开我们。您是我们的人,我们绝不放您走。”
“这回呀,可是说到做到,”珂赛特帮腔说,“我们雇的车就在楼下。我要把您劫走,必要的话,我就动用武力。”
她笑着张开手臂,做出要抱起老人的动作。
“家里一直给您留着房间,”她继续说道,“您哪儿知道,现在花园有多美!杜鹃非常喜欢来到园里。小径都铺上了河沙,沙中有紫色小贝壳。您能吃到我的草莓,那是我浇水侍弄的。再也没有什么夫人,再也没有什么让先生了,我们生活在共和国,大家都以‘你’相称,对吧,马吕斯?生活的规则改变了。您可不知道,父亲,我有过一件伤心事:一只红喉鸟在墙洞做了窝,不料被一只凶狠的猫吃掉了。我那可怜的美丽红喉小鸟,还把头伸在窗口望着我!我为它流了不少泪,真想杀了那只猫!不过,现在谁也不哭了,大家都欢笑,大家都幸福。您同我们一道回家。外祖父该有多高兴啊!花园里给您留一小块地,由您管理,看您的草莓是否跟我的长得一样好。还有,我事事都依从您,还有,您得好好听我的话。”
冉阿让听而不闻。他只听见她美妙的声音,却未听出她这番话的意思;只见他眼里慢慢漾出一大颗泪珠,那正是灵魂的幽暗珍珠。他喃喃说道:
“事实证明,上帝是仁慈的,她这不来了。”
“父亲!”珂赛特叫他。
冉阿让继续说:
“一点不错,在一起生活该有多好。树上落满了鸟儿。我可以和珂赛特去散步。活在世上,相互问好,在园子里相互召唤,这有多甜美啊。一早起来就能见面。我们每人侍弄一块园地。她摘了草莓给我吃,我也让她折我的玫瑰花。这该有多美呀。只不过……”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道:
“真可惜。”
泪珠没有滚落,又吸收回去,冉阿让代之以微笑。
珂赛特握住老人的双手。
“上帝啊!”她惊问道,“您的手更凉了,您病了吗?您不舒服吗?”
“我吗?没有病,”冉阿让回答,“我感觉很好。只不过……”
他又停下了。
“只不过什么?”
“等一会儿我就死了。”
珂赛特和马吕斯都猛然一抖。
“死了!”马吕斯惊叫。
“对呀,但是这不算什么。”冉阿让说道。
他喘了口气,笑了笑,又说道:
“珂赛特,刚才你对我说话,接着说,再说点,看来,你的小红喉鸟儿死了,说话呀,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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