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冉阿让(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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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总得吃晚饭啊。跟您说,这是个异乎寻常的秘密,男爵先生。我说了,给我二十法郎吧。”

    “我知道您这异乎寻常的秘密,就像我早就知道冉阿让这个名字,也像我知道您的名字一样。”

    “我的名字?”

    “对。”

    “这并不难,男爵先生,我已荣幸地在给您的信中署上,还当面对您讲了:德纳……”

    “第。”

    “什么?”

    “德纳第。”

    “这是谁?”

    碰到危险,箭猪会浑身竖起尖刺,金龟子会装死,老看守会拉开架势,而那人却哈哈大笑。

    接着,他又用手指弹去衣袖上一点灰尘。

    马吕斯继续说:

    “您也是工人容德雷特、戏剧家法邦杜、诗人尚弗洛、西班牙人唐·阿尔瓦雷兹,又是妇人巴利扎尔。”

    “什么妇人?”

    “您曾在蒙菲郿开过小客栈。”

    “小客栈!绝没有那事!”

    “我对您说,您就是德纳第。”

    “我否认。”

    “您还是个无赖!拿着!”

    马吕斯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摔到他脸上。

    “谢谢!对不起!五百法郎!男爵先生!”

    那人大惊失色,急忙鞠躬,抓住钞票看个仔细。

    “五百法郎!”他惊讶地又说道,随即又结结巴巴地咕哝一句:“一张真的大票子!”

    继而,他突然又提高嗓门:

    “好吧,我们就放松放松吧!”

    说着,他像猴子一样灵活,头发往后一抛,摘下眼镜,从鼻孔里拔出两根羽毛管,收了起来;这两根羽毛管,我们在本书的另一页已经见到。他就像摘下帽子一样摘下面具。

    他的眼神亮起来,起伏不平,疙里疙瘩的额头也露出丑陋的皱纹,鹰钩鼻子又恢复原状,这个悍匪便现出凶残狡诈的真面目。

    “男爵先生真是明察秋毫,”他说道,而声音当即清晰,毫无鼻音了,“我就是德纳第。”

    他那驼背也伸直了。

    确实是德纳第,他诧异到了极点,如果可能的话,他还会惊慌失措。他前来是要让人大吃一惊,不料自己却吃了一惊。他丢了面子,也得到五百法郎的补偿,不管怎样他认栽了,但他还是大惑不解。

    他尽管化了装,还是头一次见到彭迈西男爵,却让彭迈西男爵认出来,而且让人家完全掌握了底细。这位男爵不仅了解德纳第,似乎还了解冉阿让的情况。这个还没有怎么长胡子的青年,究竟是什么人?他如此冷淡,又如此慷慨,他知道别人的名字,知道别人所有名字,能够慷慨解囊,痛斥骗子俨如法官,而赏给他们钱又像上当的傻瓜。

    我们还记得,德纳第虽然曾与马吕斯为邻,却从未见过他,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当初,德纳第恍惚听女儿提起过,楼里还住着一个很穷的青年,名叫马吕斯;我们知道,他还给那青年写过信。然而在他的思想里,怎么也不可能将那个马吕斯和这个彭迈西男爵扯在一起。

    至于彭迈西这名字,我们还记得在滑铁卢战场上,德纳第只听到最后两个音,他一直轻蔑这简单的一声道谢[167],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2月16日那天,他让阿兹玛跟踪新娘夫妇,还亲自搜索,终于了解不少情况,从他那黑暗的深处不止抓住一条秘密线索。他耍尽手腕才发现,至少极尽推理才推测出,那天他在大阴沟里碰到的是什么人。他从那人很容易推测到名字。他知道彭迈西男爵夫人就是珂赛特,但在这方面,他还是要谨慎从事。珂赛特是谁呢?他还说不准,仿佛是个私生女。他总觉得芳汀的身世可疑,可是何必讲出来呢?他保持沉默希图报酬吗?这算什么,他掌握,或者自以为掌握卖价更高的秘密。可想而知,毫无证据就跑来向彭迈西男爵披露:“尊夫人是私生女”,这样的告密者,只能招来那位丈夫的一顿拳脚。

    德纳第认为,他同马吕斯的谈话还没有开始。刚才他不得不退却,改变战略,放弃一个阵地,换个战线;其实,主力还没有损失,他兜里已经有五百法郎垫底了。再者,他还有举足轻重的话要讲,即使对付深知内情又全副武装的彭迈西男爵,他也感到自己是强者。在德纳第这类人看来,任何对话都是一场较量。在即将展开的这场较量中,他的处境如何呢?他不知道谈话的对手是谁,但是知道自己要谈的事情。他在心中迅速地检阅了自己的力量,说了一句“我就是德纳第”,便等待对方的反应。

    马吕斯还在思考。他终于抓到了德纳第。他万分渴望找到的这个人,现在就在眼前。他可以履行彭迈西上校的遗嘱了。这位英雄欠了这个匪徒的情,马吕斯感到耻辱,而且至今没有兑现他父亲从坟墓里给他开出的汇票。他面对这个德纳第,思想也处于复杂的状态,他认为上校不幸被这样的坏蛋所救,在报恩的同时也应为上校雪耻。不管怎样,他还是高兴的,终于能使上校的幽魂摆脱这个卑鄙的债权人,他也觉得能将对父亲的怀念从债务的牢笼里解救出来了。

    除了这一职责,他还有一个责任,如果可能的话,要弄清珂赛特财产的来源。机会似乎摆到面前。也许德纳第了解一点内情。有必要探探这个人的底。就从这里下手。

    德纳第将“大票子”深藏到坎肩兜里,几乎带着几分温情注视马吕斯。

    马吕斯打破沉默:

    “德纳第,我说破了您的姓名。您掌握的秘密,您来告诉我的事情,现在要我对您说一说吗?我也有我的情报。您马上就会看到,我了解的情况比您多。冉阿让,正如您讲的,是个杀人凶手和盗贼。说他是盗贼,是因为他抢劫了一个富有的厂主马德兰先生,把人家弄破产了。说他是杀人凶手,是因为他杀了警察沙威。”

    “我不明白,男爵先生。”德纳第说道。

    “这就让您明白。听着。大约在1822年,在加来海峡省的一个地区,有个叫马德兰先生的人。从前同司法机构有点过节,后来改过自新,恢复了名誉。这个人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义人。他靠技艺生产人造墨玉,使整个城市富起来。当然,他本人也发了财。但这是附带的,可以说是偶然的。他是穷人的衣食父母。他创建医院,开办学校,探望病人,给姑娘嫁妆钱,救济寡妇,收养孤儿,他就像那地方的监护人。他谢绝了授给他的勋章,他被任命为市长。一个刑满释放的苦役犯知道这个人从前判过刑的隐私,便揭发了他,并让人把他抓起来,然后乘机来到巴黎拉斐特银行——这是出纳员本人向我提供的情况——,模仿签字,冒名取走了马德兰先生的五十多万法郎的存款。窃取马德兰先生钱财的苦役犯,正是冉阿让。至于另一件事实,您也没有什么可向我提供的。冉阿让杀了警察沙威;他是用手枪把人打死的。我敢对您说这话,当时我在场。”

    德纳第瞥了马吕斯一眼,那神气就像一个战败的人又抓住胜利的机会,转眼间把丧失的地盘夺回来。而且,他又立刻恢复笑脸,但是像下级对上级那样,得意的神情有所节制,德纳第只对马吕斯说了一句:

    “男爵先生,咱们走入歧途了。”

    他要强调这句话,特意将饰物链抡了一圈。

    “什么?”马吕斯又说道,“您想反驳吗?这可是事实。”

    “这是幻象。我有幸得到男爵先生的信任,就有责任指出这一点。首要的是真相和正义。我不愿意看见不公正地指控别人。男爵先生,冉阿让根本没有窃取马德兰先生的钱财,冉阿让也根本没有杀害沙威。”

    “岂有此理!怎么这么说呢?”

    “这么说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说吧。”

    “第一,他没有劫夺马德兰先生,因为,冉阿让本人就是马德兰先生。”

    “您说什么呢?”

    “第二,他并没有杀害沙威,因为,杀死沙威的人,正是沙威自己。”

    “您要说什么?”

    “我要说,沙威是自杀的。”

    “拿出证据!拿出证据!”马吕斯怒不可遏地嚷道。

    德纳第又一字一顿说了一遍,就像朗诵十二音节的古诗:

    “警——察——沙——威——被——发——现——溺——死——在——兑——换——所——桥——一——条——船——下。”

    “拿出证据来!”

    德纳第从外套大兜里掏出一个灰色大信封,里面好像装有一些折叠成大小不等的纸张。

    “我也有材料。”他平静地说道。

    他又补充说道:

    “男爵先生,为了您的利益,我深入调查了我那位冉阿让。我说冉阿让和马德兰是同一个人,还说沙威除掉了他自己,没有别的杀害他的人,我这样说,全有证据。不是手写的证据,手写的材料是可疑的,是为了帮忙特意定的,我这证据是印刷品。”

    德纳第边说边从信封里掏出两份破旧发黄、有刺鼻的烟草味的报纸。其中一份显得更旧,折纹全断裂,还往下掉碎片儿。

    “两件事实,两个证据。”德纳第说着,就把两份打开的报纸递给马吕斯。

    这两份报纸读者都知道。一份更旧的,是1823年7月25日的《白旗报》,我们在本书第三卷第148页[168]看到的报道,证实了马德兰先生和冉阿让是同一个人。另一份是1832年6月15日的《公报》,上面登了沙威自杀的消息,还援引了沙威向警察署长所作的口头汇报,说他在麻厂街街垒里被俘,只是多亏一个暴动者的宽宏大量才保住命,那人把他押出去执刑,并没有瞄准他的头,而是朝天开了一枪。

    马吕斯看了报。事情很明显,日期确切,证据也确凿无疑,这两份报纸印出来,并不是特意为了证明德纳第的说法;而且,《公报》上所刊登的消息,又是警察总署官方提供的。马吕斯不能怀疑。那个出纳员所提供的情况是假的,他本人也弄错了。冉阿让赫然变得高大起来,高出云端。马吕斯禁不住欢叫一声:

    “这么说来,这个不幸者是个令人敬佩的人!这笔财富的的确确是属于他的!他就是马德兰,是一方的保护人!他就是冉阿让,是沙威的救命恩人!他是个英雄!一个圣徒!”

    “他既不是圣徒,也不是英雄!”德纳第说道,“他是杀人凶手,是盗贼!”

    德纳第讲话带点权威的语气了,还补充一句:“咱们得冷静下来。”

    盗贼、杀人凶手这些字眼,马吕斯以为消失了,不料又卷土重来,好似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怎么又来啦!”他说道。

    “躲不开,”德纳第又说道,“冉阿让没有劫夺马德兰,但照样还是盗贼;他没有杀害沙威,但照样还是杀人凶手。”

    “您是不是指四十年前那件可悲的偷窃案?”马吕斯问道,“就从您这报纸也能看出,他一生痛悔,克己利人,修德赎罪了。”

    “我说杀人和抢劫,男爵先生;我再重复一遍,我指的是近来的事。我要向您透露的情况,绝对没人知道,也从未听说过。也许您能发现,冉阿让以高明的手段赠给男爵夫人财产的来源;我说手段高明,就是因为他通过这样的赠款,就钻进一个高贵的家庭里来享福,享受抢来的钱,隐藏起自己的罪恶,隐姓埋名,为自己建起一个家庭,这种做法不能算太笨拙。”

    “我本可以在这里打断您的话,”马吕斯指出,“不过,您还是讲下去吧。”

    “男爵先生,我全告诉您,酬劳多少全凭您赏赐了。这个秘密可值大量黄金呢。您会问我:‘为什么你不去找冉阿让?’这原因很简单,我知道他放弃了这笔钱财,转交给您了。我觉得这事策划得很巧妙,可是他一个铜子也没有了。我去找他,也只能看到一双空手,然而,我前往若雅需要旅费,找他还不如找您,他一无所有,而您什么都有了。我有点累,请允许我坐一坐。”

    马吕斯坐下,并示意他也坐下。

    德纳第坐到一张软垫椅子上,拿起那两份报纸,又装回信封里,同时用指甲敲着《白旗报》,小声咕哝道:“这一份,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接着,他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这种姿势正是说话把握十足的人所特有的,然后才进入正题,一本正经又字字加重语气地说道:

    “男爵先生,大约一年前,1832年6月6日,在暴动的那天,在巴黎大阴沟里,就是在残废军人院桥和耶拿桥之间,大阴沟在塞纳河的出口处,有那么一个人……”

    马吕斯突然把椅子往德纳第这边靠了靠。德纳第注意到这个动作,于是他慢条斯理,就像一个能言善辩的人抓住对方,并感到对方听着他的话时的悸动。

    “这个人不得不躲藏起来,但不是政治原因,他把阴沟当作住所,并且还有一把门钥匙。我再说一遍,那天是6月6日,大约晚上8点钟,这人听见阴沟里有响动,他十分诧异,便蜷缩在角落里窥伺。听似脚步声,黑暗中有人朝他这边走来。怪事,这阴沟里除了他,另外还有一个人。阴沟出水口的铁栅门离此不远,他借着从门口射进来的一点亮光,看见来人背着东西,弯着腰往前走。弯腰走路那人从前是苦役犯,他肩头背的是一具死尸。一个不折不扣的现行杀人犯。至于抢劫,那是不言而喻的,谁也不会无故行凶。那个苦役犯要将尸体投进河里。有一点需要说明:那苦役犯是从阴沟远处来的,肯定遇到了可怕的泥坑,才来到这铁栅门口,因此,他本可以将尸体丢进泥坑里,可是第二天,工人疏通阴沟,就可能在泥坑里发现遇害者,凶手不愿意发生这种情况,宁肯背着重负蹚过泥坑,他一定卖了死力气,冒了极大的生命危险;至今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从那里活着出来的。”

    马吕斯的椅子又靠近一点。德纳第趁机长出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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