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冉阿让(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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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留在这种状态,颓丧到了极点,痛苦不再泻动,可以说已经凝结了,绝望在心灵上凝聚成硬块了。

    夜色降临。他十分吃力地将桌子和旧扶手椅拖到壁炉旁边,又将纸笔和墨水放到桌子上。

    他干完这些事,便一阵昏迷,等苏醒过来,又感到口渴。他提不起水罐,就非常艰难地将水罐搬倾斜了,对嘴喝了一口水。

    接着,他转回床铺,因为站不住了,就一直坐着注视黑色小衣裙和所有心爱之物。

    这样静观持续几小时,但恍若过了几分钟。突然,他打了个寒战,感到寒气袭来;他两个臂肘撑着桌子,有主教烛台的烛光照亮,他拿起笔。

    但是很久没写字了,羽毛管笔尖弯了,墨水也干了;于是,他又要起来,往墨水缸里添几滴水,他这要停几停,坐下两三次,拿起笔只能反用笔尖写字,还不时擦擦额头的汗。

    他的手发抖,缓慢地写了以下数行文字:

    珂赛特,我祝福你。我要向你解释。你丈夫示意我该离去,是有道理的,做得对,但有点误会。他是个杰出的人。等我死后,你要永远爱他。彭迈西先生:你也要永远爱我心爱的孩子。珂赛特,你会发现这张纸的,下面就是我要向你说的话。你会看到数字,如果我还能想起来的话,听我说,这笔钱的确是你的。整个事件是这样:白墨玉产自挪威,黑墨玉产自英国,人造墨玉产自德国。天然墨玉较轻,更珍贵,成本也高。我们法国也能像德国那样仿造。只要一个两寸见方的铁砧,一盏酒精灯用来熔化蜡质。这种蜡从前是用树脂和黑烟灰制成的,成本要四法郎一市斤。我发明一种制法,用虫胶和松脂作原料,成本就降到一个半法郎了,而质量却大大提高了。扣环是紫玻璃用这种蜡胶镶在黑色小铁托上。铁托配紫玻璃,金托配黑玻璃。这类饰品,西班牙大量进口,而那是墨玉的国度……”

    写到这里就断了,笔从他手指间滑落,他再次从心底发出悲痛欲绝的长嚎,可怜的人双手抱住头,陷入沉思。

    “噢!”他在内心中号叫(这种凄惨的哀号,唯独上帝听得见),“这回完了。我再也见不到她的面了。她是在我脸上掠过的一丝微笑。我未能再看她一眼就进入黑夜。噢!哪怕见一分钟,一刹那,哪怕听听她的声音,摸摸她的衣裙,哪怕瞧这天使一眼,然后死了也甘心!死也无所谓,可怕的是,死之前不能见她一面。她会冲我微笑,会对我说两句话。难道这会损害什么人吗?唉!这回完了,永远见不到了。我孤单单一个人。上帝呀!上帝呀!我再也见不到她啦!”

    恰巧这时,有人敲门。

    四 墨水却还人清白

    就在这同一天,说得更准确些,在这同一天晚上,吃罢晚饭,马吕斯刚回到办公室要审阅一份案卷,巴斯克就送来一封信,并说:“写这封信的人就在候客室。”

    珂赛特挽着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园里散步。

    信如其人,也会有恶俗的外表。纸张粗糙,折叠笨拙,这类信一看就令人反感。巴斯克拿来的就是这样一封信。

    马吕斯一接近信,就闻到一股烟叶味,一种气味,比什么都更能唤起人的回忆。马吕斯记想起这种烟味,再看封面上写的:“呈送先生,彭迈西男爵先生启。他的公馆。”他辨认出烟味,也就认出笔迹了。可以说,惊诧能闪光。就是这样一道闪光,马吕斯豁然开朗。

    嗅觉,这神秘的备忘录,一下子就在他身上唤起一个天地。正是这种纸张、这种折信方式、这样淡淡的墨水,正是这熟悉的笔迹,尤其是这烟味,他眼前就出现了容德雷特的破屋。

    这真是天缘凑巧!他百般寻找的两条线索之一,近来还花了大力气,以为永无踪迹了,现在却自动送上门来。

    他急不可待,拆开信念道:

    男爵先生:

    如果上帝给我才能,我本可以成为克(科)学院院士、德纳男爵[163],然而我不是。我仅仅和他同姓,提起此人,我如能得到你的照佛(拂),那就不剩(胜)心(欣)喜。您对我的会(惠)顾必得回报。我掌握一个人的秘密。此人又与您有关。我打算将这秘密提共(供)给您,希望能有幸对您有所帮助。我向您提共(供)这一简便方法,将此人从贵府赴(赶)走,此人无权住在贵府,男爵夫人出身高贵,道德的圣地长期和罪恶共处,就不能不糟(遭)受捐(损)害。

    我在候客宫(室)等侍(待)男爵先生的命令。

    恭颂

    大安

    这封信署名为“德纳”。

    署名不假,只是缩短了。

    此外,信中不知所云,又别字连篇,终于暴露无遗。身份证已经齐备,无可怀疑了。

    马吕斯异常激动。他先是一惊,后又一喜。但愿现在能找见他所寻觅的另一个人,他马吕斯的救命恩人,他就别无希求了。

    他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几张钞票,推上抽屉就拉铃。巴斯克将门打开一条缝儿。

    “让他进来。”马吕斯说道。

    巴斯克便通报:

    “德纳先生。”

    一个男子走进来。

    马吕斯又是一惊:进来的人完全是陌生的。

    此人不仅年老,还长了个大鼻子,下巴插在领带里,戴一副绿色眼镜,还加上双层绿绸的遮光檐儿;头发光滑,直齐眉梢儿,颇似英国“上流社会”[164]车夫的假发。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色穿戴,相当破旧,但是很干净;一条带小装饰物的链子从坎肩兜里出来半截,令人猜想兜里装着怀表。他手里拿着一顶旧帽子,走路驼着背,深深一躬下去,背弯得更厉害了。

    一照面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人衣服太肥大,虽然整齐扣上了纽扣,还是不合他的身。

    这里有必要讲几句题外话。

    巴黎博特莱伊街兵工厂附近,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旧宅子,当时住着一个精明的犹太人,他的行业就是将一个坏蛋化装成好人。不用花多长时间,否则坏蛋会感到难堪。换上一套类似体面人的服装,外表明显变了,可以乔装打扮一两天,每天付三十苏钱。这个出租服装的人名叫“变换商”,巴黎扒手们不知他的真名实姓,就送给他这个绰号。他的化妆室服装相当齐全,给人乔装打扮的衣裳也还像样,适合各种职业和等级,分别挂在店铺的钉子上,虽然已经破旧了,却能代表一定的社会地位:这儿是行政长官的服装,那儿是神父的教袍,那儿又是银行家的服装,在一个角落里挂着退伍军人的便服,而另一处则是文人的服装,再远一点有政界人士的服装。此人是骗子在巴黎演出的大型戏剧的服装师。他的破屋正是窃贼和骗子上下场的后台。一个衣衫褴褛的坏蛋走进来,放下三十苏,按照他今天要扮演的角色,挑选一套服装换上,再下楼时,坏蛋摇身一变而成为人物了。第二天,一套行头又原物送回。这个“变换商”什么都可以交给窃贼,却从来没有被拐跑过。这些服装有一个缺陷,大小都“不合身”,既然不是定做的,穿上不是太瘦就是太肥,没有一个人穿着合身的。凡是比普通身材高大或矮小的坏蛋,穿上“变换商”的衣服都感到不舒服。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变换商”只考虑普通身材,他随便找一个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高也不矮的乞丐来量体裁衣。因此,要求合身有时很难,“变换商”的那些主顾就只能尽量将就了。特殊身材,那就活该倒霉!就拿政界人士的服装来说,上下一身衣,倒是合乎规矩,然而皮特[165]穿上嫌太肥,加特尔西卡拉[166]穿上又嫌太瘦。在“变换商”的目录中,称作政界人士服装的说明,我们照录如下:“黑呢上衣一件、黑呢皮裤一条、丝绸坎肩一件、皮靴和衬衣。”旁边还注明:“从前的大使。”还有说明,我们也照录出来:“在另外一个盒子里,装有一副烫得整齐的假发、一副绿色眼镜、一条带小饰物的表链、两根裹着棉花的羽毛寸管。”这一套行头符合政客,从前大使的身份。可以说,这套服装相当旧了:线缝儿已发白,臂肘有个扣子大小的破洞,隐约可见,而且,胸前还缺一颗扣子;不过,这是小小不言的事,须知政客的手总放在胸前,就是要遮住礼服上缺扣子的地方。

    如果马吕斯熟悉巴黎的这种神妙的变身术,他就会当即看出,巴斯克带进的客人那身政客装束,正是从“变换商”挂钩那儿租来的。

    马吕斯看见来者并非他所期待的人,不禁感到失望,态度便转而冷淡了。就在来客深深鞠躬的时候,马吕斯从头到脚打量他,口气生硬地问道:

    “您有什么事?”

    那人要回答先咧咧嘴媚笑一下,酷似鳄鱼的谄笑:

    “我觉得在社交界,我已经同男爵先生幸会过,不可能无此荣幸。我想,尤其应当提到几年前,在巴格拉西翁王妃府上,以及在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唐勃雷子爵大人的沙龙里见过面。”

    这是无赖惯用的伎俩,装作认识一个不相识的人。

    马吕斯注意听这人讲话,捕捉他的口音和动作,但是越发失望了:这浓重的鼻音,同他预料的尖刻的嗓音截然不同。他如坠云里雾中。

    “我既不认识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认识唐勃雷先生。”他说道,“我从未踏进过这两位的府门。”

    回答没有好气儿。那人仍然媚态可掬,坚持说道:

    “那就是在夏多布里盎的府上,我见过先生!我同夏多布里盎过从甚密。他非常和气,有时对我说:德纳,我的朋友……您不想同我干一杯吗?”

    马吕斯的神情越来越严峻:

    “受到夏多布里盎先生的接待?我从来没有这份儿荣幸。简单说吧,您有什么事?”

    那人听这口气更加生硬,就更加深鞠一躬。

    “男爵先生,请耐心听我说。在美洲巴拿马附近的地方,有个叫若雅的村子。全村只由一座房子构成。一座四层的方形大楼房,用太阳晒干的土坯建造的,每一边五百尺长,每上一层缩进十二尺,这样,每层周围都有平台,正中是内院,囤积粮食和武器,没有窗户,但有枪眼,也没有门,但有梯子,爬梯子从地面上到二层平台,再从二层上到三层,从三层上到四层,然后再顺着梯子下到内院;房间没有门,只有翻板,房子里没有楼梯,只有梯子;夜晚关死翻板,撤走梯子,土枪和马枪都架在枪眼上,根本无法进入;白天是一座房子,晚上是一座堡垒,全村八百居民,就是这样生活。为什么这样小心呢?因为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有许多吃人的人。那么,人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呢?因为那是宝地,能开采出黄金。”

    “您究竟要说什么?”马吕斯从失望到失去耐心,打断他的话。

    “是这样,男爵先生。我这个干累了的老外交官,厌恶了陈旧的文明,想过过野蛮人的生活。”

    “这又怎么样?”

    “男爵先生,自私是人世的法则。无产的雇农看见驿车驶过,就要回头望去,而在自己田里干活的农妇就不回头张望。穷人的狗对富人叫,富人的狗对穷人叫。人人为己嘛。财货是人追求的目的。黄金,就是磁石。”

    “还有什么?快点收尾。”

    “我很想到若雅那里去落脚。我们一家三口,我妻子和女儿,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旅途很长,旅费又贵。我缺点钱。”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马吕斯问道。

    陌生人从领带里探出脖子,极像秃鹫的动作,他又加倍微笑回答道:

    “怎么,男爵先生没有看到我的信吗?”

    这话说中了几分。信的内容,还真从马吕斯眼前滑过去了,他只顾注意笔迹,却忽略了写的什么,几乎想不起来了。这会儿,一个新情况又唤醒他,引起他的注意:我妻子和女儿。他以敏锐的目光审视这个陌生人,比法官看得还仔细,简直不放过一丝一毫,他只是回答一句:

    “说明白点。”

    那陌生人将两手插进坎肩兜里,抬起头来,但是并不挺起脊背,他那透过眼镜的绿目光也在端量马吕斯。

    “好吧,男爵先生,我说明一下。我有个秘密向您出售。”

    “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

    “同我有关?”

    “有点关系。”

    “什么秘密?”

    马吕斯听那人说话的时候,越来越注意观察他了。

    “我先无偿提供点情况,”陌生人说,“看看能不能引起您的兴趣。”

    “说吧。”

    “男爵先生,贵府上有个盗贼和杀人凶手。”

    马吕斯惊抖一下。

    “在我家里?不会。”他说道。

    陌生人镇定自若,用臂肘掸掸帽子,接着说道:

    “杀人凶手和盗贼。要注意,男爵先生,我在这里说的不是过时的、失效的旧事,不是在法律面前一宣布,在上帝面前一忏悔,就能一笔勾销的,我说的是近来的事,目前的事,此刻还没被司法发现。我说下去。这个人溜进您的信任圈儿里,几乎溜进您的家庭。他用的是假名,真名我可以告诉您,而且分文不取。”

    “我听着呢。”

    “他叫冉阿让。”

    “我知道。”

    “我还要无偿告诉您他是谁。”

    “说吧。”

    “他是个老苦役犯。”

    “我知道。”

    “您是因为我荣幸地告诉您才知道的。”

    “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马吕斯冷淡的口气,两次“我知道”的回答,话语简短而显得不愿交谈,这不免煽起陌生人的一点暗火。他那悻悻的目光偷偷瞥了马吕斯一下,随即又熄灭了。这种目光不管多么短促,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能认出来,自然也没有逃过马吕斯的眼睛。某种光火只能发自某些灵魂,而思想的通风口——眼珠就会烧红,眼镜根本遮掩不住,无异往地狱门前放一块玻璃。

    陌生人微笑着又说道:

    “我不敢驳斥男爵先生。不管怎么说,您应当明白,我是了解内情的。现在我要告诉您的情况,唯独我知道。这事关系到男爵夫人的财产。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秘密,准备出售。首先找您这个买主。价钱便宜,两万法郎。”

    “这秘密同其他秘密一样,我全知道。”

    那人感到有必要降点价:

    “男爵先生,给一万法郎吧,我就说出来。”

    “再说一遍,您没有什么可告诉我的。您要说什么我知道。”

    那人眼里又掠过一道闪光,他高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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