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庭外面聚集着一群人，很像以前在远洋海轮最底层舱位的那些穷人。他们都是被关在拘留所里的年轻人的母亲、女朋友或兄弟姐妹，他们在为他们的亲人哭泣着。律师们到处走动，催促着各自的客户，像投机倒把的商人。由政府指派的公益律师大声喊着一个个名字，这些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却要在片刻之后为其辩护。检察官也在大声喊着，找着某个案件中负责逮捕嫌疑犯的警察。警察为了避免律师没完没了的盘问，往往故意把报告写得晦涩难懂，而检察官则希望了解更多的信息。
各种混乱仍在继续，人们永远都在吵吵嚷嚷。检察官和被告的辩护律师坐在前面，这样才能清楚地听到法官是否在叫自己的案子，他们也会和和气气地讨论是否有坦白从宽、从轻发落的可能。在法官席前，往往有六七个律师围绕在文员身边，递交各种出庭表格，查对法庭档案，或是催促文员把自己的案子往前提，让法官早点审理。还有警察，大部分警察都是两个一排靠墙站着——很多人都是刚刚值完从半夜十二点到早上八点的夜班，来参加晚上所抓嫌疑犯的保释听证——这些警察喝着咖啡，跺着脚，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在法庭的另一边，拘留所里也是喧哗不断，被拘留在这里的被告正等着上庭，总有一两个人会对着法警或自己的律师破口大骂，抱怨拘留所里的条件有多么糟糕，公用厕所的味道又是多么难闻。其他人则时不时发出一声哀叹，或偶尔用头去撞撞栏杆。
他们见到了梅梅。
“告诉我，罗兰为什么在查一个X类案件？”王正问。
“我还真不知道，罗兰居然还会对下半身以外的案件感兴趣。”梅梅说。这个笑话有点过分了。她朝他们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家都喜欢梅梅，她聪明、胆大又直率。她分析了罗兰调查X类案件的几个可能原因，但这些王正都想过了。
“这没道理。”他说。
梅梅是检察院的行政副主管，负责人事、采购和员工的聘用解聘。这个头衔听起来好听，实际上吃力不讨好，但她早已经习惯了困难。从各个方面综合来说，梅梅应该算是检察院里最优秀的律师，她总是井井有条、精明老到，也很有律师的天赋。
“你怎么不去问李立德关于案子的事？”她最后这样建议。
王正叹了一口气。李立德并不是一个注意细节的人，他不太可能知道每一个案子的详细情况。况且这些日子，他也不想去烦他。李立德心情不好，随时可能找人发泄一通。
王正又突然想到，检察官唐汤已经几天没见上班了，唐汤是彭为民的心腹，除了他们对唐汤玩政治阴谋的推测之外，是不是也该派个人去医院和唐汤家里看看。已经死了一个副检察官了，别再出什么意外才好。
“唐汤今天来上班了没有？”他问梅梅，后者只是耸了耸肩代替了回答。
第二天一早九点之前，王正就已经到了办公室。秘书潘丽亚照常递给他一沓东西：邮件、电话留言，还有她一副阴沉沉的表情。潘丽亚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单身，总是一副心怀怨恨的样子。她打字的时候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不怎么听指挥。一天中，王正经常会发现她不耐烦地耷拉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响个不停的电话，就是不接。当然，他们不能解雇她，甚至都不能把她降级，因为公务员的体系就和钢筋水泥一样，是不会变的。对在他之前的十多位副检察长来说，她就像一个甩不掉的扫把星。最开始是朱安全把她安排在这里的，不然把她安排给其他任何人，那个人都会来找副检察长发牢骚。
在潘丽亚给他的一沓东西最上面，是唐汤的假条，但并没有解释他缺勤的原因，人事部想把他做无故旷工处理。王正一边翻着邮件，一边想，应该和梅梅谈谈这事。资料室送来了一份打印出来的十三个人的名单，这些人的案子都是由罗兰起诉的，而且，他们都在过去两年里先后从监狱里被释放出来。还有一张手写的留言条，说其他悬案的档案资料已经送到了罗兰的办公室。他把那份名单放在了办公桌的正中间，免得忘记。
李立德忙着换届提拔，绝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办公室，由王正来处理他的一些日常事务。他决定对哪些案子提起诉讼，对哪些情况给予豁免起诉，和哪些犯人达成协商，并应对各种调查机构。今天早上，他就要主持一个负责人会议，决定本周所有的案子应该如何处理、从何处着手。今天下午，又要就上周的一起冲突召开会议。上周，一位卧底警察从乔装打扮的缉毒署探员那里购买毒品，后来，双方都掏出了枪和警徽，要求对方放下武器，然后，各自的后援队伍也加入进来，所以，到了最后，十几位执法人员站在面对面的两个街角，相互骂着脏话，挥舞着手枪。现在，他们正开会解决这件事。警察对他说，便衣做什么都神神秘秘，所以才造成这场误会；而缉毒署的探员又暗示他，警察们其实根本不是在执行公务。在处理这一堆乱麻的同时，王正还要努力找出杀害罗兰的凶手。
但现在寻找这个凶手的任务还有他委托的葛蕾侦探在替他操劳。快到九点半的时候，王正接到晨报记者的电话。对于媒体打来的绝大多数电话，李立德一般都是亲自接听。他不想错过一个免费宣传的机会，也不想得罪媒体，引来批评。这位晨报记者可以说是他们所认识的最好的一名法庭记者，他基本上都能做到实事求是，而且很有分寸。
“罗兰的案子有什么新闻吗？”他问。一上来就提到她的名字，这让王正有点乱了阵脚。罗兰的死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场悲剧，而更像是一桩历史丑闻。
当然，他不能告诉记者他们一无所获。这些话被彭为民听到，会被他再一次用来当作攻击他们的武器。
“李立德检察长对此没有发表意见。”王正说。
“那么，检察长愿意就另一条消息发表意见吗？”不管这条消息是什么，但这应该才是晨报记者打来电话的真正目的，“我听说你们那边有一位高层人物潜逃了，凶杀庭的哪一位？”
还不就是唐汤。彭为民离开以后，作为他副手的唐汤就成了凶杀庭的负责人。媒体已经在问东问西了，王正仔细思考了片刻。这可不妙，从晨报记者提出问题的这种非常方式，他就猜到了接下来的一切将会如何发展。一位位高权重的检察官被杀身亡，又有一名应该负责调查案件的检察官不辞而别，这会让外界认为检察院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检察长同样还是没有就此发表任何意见。”他告诉记者。
记者哼了一声，他显然是觉得无聊了。
“私下跟你说两句，可以吗？”王正问。
“只管说。”
“你这消息有多可靠？”王正想知道还要多久报上会登出这条消息。
“一般可靠吧。一个总以为自己知道很多内幕消息的人告诉我的。我觉得，潜逃的那个人是唐汤，他和彭为民是一伙的，对不对？”
记者掌握的消息显然还没有到可以登报的程度，王正回避了他的问题。“彭为民跟你说了什么？”他问。
“他说他不发表任何意见。拜托，王检。”记者问，“你到底有什么消息？”
“唉，我这是私下跟你说，我压根儿不知道唐汤在哪里。但如果他已经和彭为民联手了，为什么彭为民不告诉你呢？”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
“当然。”
“我觉得，可能是彭为民想让他单独去调查案子。想想吧，如果他破案了，报纸就会登出来，彭为民副检察长智擒奸杀凶手，这个头版头条怎么样？”
这想法太荒谬了。然而，荒谬归荒谬，这个疯狂的计划听起来却很有彭为民的风格。再说，这位晨报记者也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他所言所行，必然事出有因。
“我是不是。”王正问，“也应该把这当作是你听到的一种谣言呢？”
“无可奉告。”记者说。
他们都笑了，然后，王正挂上电话，立马开始给别人打电话。他给李立德的秘书留了言，让她给李立德打电话的时候告诉他有急事要谈。他又给检察院里主管人事的梅梅打了电话，想和她说说关于唐汤的事，但她不在，王正留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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