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尹正说得有劲,那在院子里割草的快嘴刘,忽然走上前,对周道尹笑道:“周师傅,您好哇。”大家一见快嘴刘这样称呼,都为之一怔,周道尹对快嘴刘脸上看了一看。王经理道:“你不要认错了人,这是周处长周道尹,你还不走开。”快嘴刘道:“王先生,我怎么会认错啦!我们村子东头,有个清风观,周师傅从前就在那里待着。我们有时候到庙里玩儿,就常和他见面啦!不信,您问问周师傅,我们那儿前前后后,谁不知周老道呢?”周道尹听了这话。一张老脸,由黄变红,由红变紫,手上拿那把团扇,直扇着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道尹身后有一个武护从,见这个样,走上前来,给快嘴刘大腿上,就是一皮靴尖。快嘴刘“哎哟”一声,就向地下一蹲。周道尹借了这一个原故,也发起怒来,说道:“我是好意来拜访,怎么当面把我羞辱起来?走,我们走。”说毕,抽身便走,那鼻子里还呼呼地出气。王经理也觉不大好意思,只得一路跟着,送出大门口。那周道尹头也不回,坐上马车,依然是风驰电掣地走了。王经理一想,这周处长是牛督办的亲信,无缘无故,把他得罪了,总怕他报复,而且人家拂袖而去,自己也觉难堪。这一腔怨气,不由得全发在快嘴刘身上,便将他痛骂了一顿,把他辞去。快嘴刘道:“不干就不干,那没关系。您要说我不该和他认朋友,这事我有些不服。他当老道的时候就有朋友,做了官的时候就没有朋友吗?我今天上了大半天的工,饭也没捞到一餐,我不能走。”王经理实在气极了,愤愤地进办事房去了。这位李先生怕他又要生事,便给了他一天的工钱,让他走去。快嘴刘不能一定要在这里做工,只得走了。
过了两天,李先生在街上遇见他,只见他形容憔悴,低着头在路边上走。李先生一见,叫了他一声。快嘴刘一抬头,苦笑道:“李先生,你还认识我,我很后悔了。我在家里出来的时候,对家里说明,有了好事。现在回去,我拿什么脸见人呢?我倒是想到天津去找一个朋友,无奈一个盘缠也没有。”说话时,两只眼睛,只望着李先生的脸。李先生道:“你要多少钱呢?”快嘴刘道:“我还搭火车吗?我就是走道去了,有个块儿八毛的,也就对付着能到。”李先生听说,便在身上掏了两块钱给他,说道:“我也有过这种日子,知道找不到事走不动的苦。我们认识一场,我觉你这人爽快,帮你一个忙吧,不过自此以后,你要谨慎才好。”那快嘴刘接了钱,竟趴在地下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而去。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五年。这李先生因为受一家书局里的托付,要撰一部近代诗集,便搬到西直门外,十里桥边,一家味冰寺里来住,意思要静心撰述。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已经上五台山朝佛去了,只剩一个粗和尚看守庙宇。李先生住在庙里,对这个粗和尚,好像很认识,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那粗和尚却含着笑容,老叫李先生,这里另外住的有几个避暑的,据他们说这粗和尚是一个有根基的人。他丢了军官不做,突然到这小庙里出家来,这也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李先生听了这话,更是疑惑。便问道:“大师傅,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过,你记得起来吗?”和尚笑道:“我怎样记不起来?还多谢给我两块钱呢。”李先生陡然想起来了,他便是快嘴刘,便问他何以出了家?和尚笑道:“我不但出了家,还做过官,带过兵,发过财呢。你要问我这话,我一时也说不清。现在有人新作了一部小说,记着北平城许许多多事情。我的一段小历史,也载上面,你一看就明白了。这作书的人,也就住在小庙里,作完了以后,就摆脱了红尘,把这一部书,交与老和尚,请他卖到书局里去,得来的钱就送给老和尚。老和尚说要钱无用,没有卖去,因为这书里有我的事,他朝山之前,又交给我了。我上万家私都丢了,哪要卖书的钱。当年蒙先生送我两块钱,我要报答总找不着你,现在就送给你吧。您是书局子里的人,正用得着它,也不算谢你,请你和作书的人结一层缘吧。”说毕,当时就在佛龛下把书稿寻出来,交给李先生。李先生拿去一看,哦!原来如此,便在书前题了四句诗道:
眼前富贵原如梦,戏里干戈莫当真,
说与劳人浑不信,老僧便是过来人。
大家要知道这书上说些什么?书的正文里,说得清清楚楚,请看正文吧。
第一回 儿女英雄多情甘做妾 美人名士得意共参军
民国十几年以来,差不多都是军事时期。所以谋生无路的,投身到军界去,立脚就较为容易。在这种情形中,有多少人为了几块钱的月饷,枉送了性命,又有多少人靠着一根枪,把一个穷光蛋,变成富贵双全的阔人。
提到这里,有位王全海师长,就是侥幸成功者的一个榜样。王全海是山东郓城县人,自幼务农为业,不过那地方接近最出强盗的曹州,民情慓悍,差不多的人,都懂一点技击,并且会放步枪和手枪。人民练习这种武术,也并不是居心去做强盗,而是因为强盗多了,时时刻刻可以来犯。乡人为自卫起见,每一个村庄,都筑有土圩子,像一座小城一般,把村庄围上。而且乡人同时学些武术,会弄刀矛,也收买些步枪手枪,练习射击,预备打土匪。王全海从小练习这些本事,后来能同时放两支手枪。他们放手枪和军营里的放法不同,不是描准射击,乃是举着枪口对天,向前面摔了去。王全海摔枪的功夫,能在黑夜里打三十步外的佛香头,因此乡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猫儿眼。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很出名,远近村庄,没有不知道猫儿眼的了。过了一年,因为赌钱赌输了,不敢回家,就加入土匪里,当了三年土匪。他当土匪的成绩,很是不错,有一次他和十七个同党,被一连官兵包围了,开火两三个钟头,人死了一半,大家都有缴械的意思,惟有他不肯。战到晚上,他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支手枪,就在地下滚球也似地滚着杀出重围,这样一来,杆头就把他升为了小杆头,手下也有三五十同党了。他一直当了十年的小杆头,因为杆头受了招抚,做了旅长,他也跟着投降,当了一个小连长。这旅长扶摇直上,做了督军。王全海因为替督军打过几回恶仗,劳苦功高,升为易州镇守使,兼第二师长。这易州地方,到北平很近,王全海是常到北平来玩。这个时候,他有钱有势,坐汽车,住洋楼,抽大烟,吃喝嫖赌,都可以随心如意,也和其他的阔人差不多。但有一件事,他和别人不同。别人有钱,首先要办的,是讨许多姨太太。他以为娶了许多美人,住在一处,一来不知道爱哪一个好,二来也容易起风潮,因此他想了一个法子,自己所常到的地方,一处娶一个姨太太。除了家乡不算,北平天津易州济南,都应该娶一个太太。现在已经娶了的,只有易州天津两处。急于要进行的就是北平这一房家眷了。
王镇守使在易州娶的太太,是一个绅士的妹妹,在天津娶的,是北班子里一个妓女,都不认得字。他出身草野,戎马半生,没有机会读书,所以除了王全海三个字而外,认识的字,可以说不上十个。从前不认识字,倒也不觉怎样,现在做了大官,发了大财,就处处感到不认识字的痛苦。因此他决定了主意,在北平讨的这个太太非要认识字的不可,也好做个亲信秘书。前后两个月,也曾托人去物色相当的人才。无如他已娶了两位太太在先,读书读得很好的,自然有些身份,都不肯就。只稍微认识几个字的,他又不要。而且他最反对平等自由这些名词,所以太新了的女学生,他也不对劲儿。因此高不成,低不就,总是说不妥。有一次,王镇守使请客,谈到了妇女身上,他就发起牢骚来了。他说:“我常听到鼓儿词上,说那些个小姐人才好,德行也好,怎么到了这年头儿,一个也遇不着?”就有人说:“现在女学生很发达,女学生到处都有才德兼备的,很是不少,怎么说没有?”他道:“说的是女学生吗,我是反对她们,她们动不动说男女平权,自由维新,这样一来,小媳妇也要和丈夫平权了。常言道夫为妻纲。男女平权,就是不顾三纲。再说这些女学生除了新出的新书,中国的书全不念,什么叫三从四德,全不知道,这种人还谈什么德行。”
在座有个绅士,是个实业家,因为他有些官瘾,借着地方公益的事,专和官场来往,如此奔走若干年,倒也弄了许多挂名差事,官场中只要有点芝麻大的红白喜事,他知道也要送一份礼去,久而久之,他就靠送礼这事出了名。他姓赵号观梅,人家把字音叫错了,叫赵官迷,又绰号叫他赵送礼。赵观梅早就听得王镇守使有这番心愿,要在北平娶一房认识字的太太,自己心意中倒有一个人,可以介绍,但不知道他同意与否。现在把他所发的牢骚话听来,他所要娶的人,也许和自己要介绍的人,正相吻合,因欠一欠身子,脸上先对他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要像镇守使所提的这种女子,在内地大概不容易找,若说到北平城里,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认字,又懂得三从四德的,倒不是没有。”王镇守使道:“我也是这样想,北平城里,做官的后代多着呢?他们家里的小姐,总应该守着旧规矩。可是这年头儿,人心大变,做官的后代,他们也不讲究这个了,赵先生说倒不是没有,听见说过吗?”赵观梅道:“舍亲家里,就有这样一个姑娘,现在还不过十八岁呢?”王镇守使听说,“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向下再提。这一场宴会散了,当听差给赵观梅送手巾把的时候,因轻轻地对他说道:“我们镇守使有话要和赵先生说,请您晚半晌这儿来一趟。”赵观梅会意点一点头。到了晚上,赵观梅果然照着约定的时间,到王宅里来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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