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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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镇守使正在内客厅里一张紫檀木湘妃榻上抽大烟,一想赵观梅也是熟人,就不用回避了,便吩咐马弁:“请赵先生进来相见。”赵观梅走进屋内,取下帽子在手,就向他鞠躬。他口里正抽着一口烟,可说不出话,把头略微昂了一点,瞪着一双大眼,手上拿了烟签子,指着赵观梅,口里不住哼哼有声。赵观梅连连点头道:“镇守使请便,镇守使请便。”于是斜着身子在侧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王镇守使这时穿了一件古铜色花缎驼绒袍,卷着两只衫袖,头上戴一顶青缎套皮小帽,正面嵌了一小方翡翠,又是一粒东珠,可是为躺着抽烟,帽子歪在一边。那种样子,倒有点滑稽。他烧足了一口饱烟,抿住了嘴,一翻身坐起来,拿起烟盘子里的壶,嘴对着嘴,仰起着脖子,骨都骨都喝了一阵,然后才放下茶壶,雾气腾腾的,吐出一阵烟来,一面又在桌上三炮台烟筒子里,取了一根烟卷,衔在嘴里。站在一旁的马弁,抢上前一步,擦了一根火柴,给他将烟点上。王镇守使抽着烟对赵观梅笑道:“我找你来,不是别事,就是今天上午你对我说的那一句话,是真的吗?”赵观梅道:“自然是真,观梅哪里敢在使座面前撒谎。”王镇守使笑道:“我打算在北平讨一房认得字的太太,可又不愿要女学生,所以这事倒显着难办。赵先生刚提的话,若是真的,我倒愿意,就是不知道……我想长得一定好的。”赵观梅道:“人是好的,不过可不敢高攀。镇守使若是不嫌弃的话,让观梅先到舍亲那边去谈一谈,两天之内,再来给镇守使回信。”王镇守使笑道:“倒是不忙,可是我有一句话,得先说明,我是已经讨了两位太太的。不过我的办法,和别人不同,我讨两个,是两头大,讨三个就是三头大。而且我的太太,一个地方住一个,不会见面,也打不起吵子,我并不是讨姨太太,那么,要说坐花轿穿大红裙子,全不在乎。”赵观梅道:“是,是,这一层观梅知道,不过镇守使,还没有见着人才,观梅恐怕不合意,必得先把女孩子的相片,和他作的窗稿,全拿来让镇守使看一看,然后再往下说。”王镇守使道:“什么叫‘长糕’,他会弄吃的吗?”赵观梅道:“不是。就是他平日在书房写的字,作的文章。”王镇守使笑道:“你骂苦了我啦!斗大的字我认不了一担,还瞧文章吗?”赵观梅道:“镇守使纵然不看,还有秘书呢?”他点点头道:“你这人真算能办事,我要提的话,你先说了,烟炕上不分上下,来玩两口,咱们烧着烟慢慢说。”赵观梅虽在应酬场中走走,倒是不大会这东西,但是镇守使的钧命,又不敢违抗,因站起身拱一拱手道:“观梅不敢。”王镇守使道:“嘿!瞎扯什么臊,在外面我是镇守使,关起门来,说得上的,就是朋友,再说你说的这个姑娘,是你的亲戚。只要事一成,咱们也是亲戚了,那要什么紧?在外面应酬场上,是没法子,咱们自己的人在一块,就不应该这样文绉绉的。”赵观梅见他如此说,只好慢吞吞地,将半边屁股挨着床沿坐下。王镇守使指着烟缸子笑道:“人家说这东西能害人,那也不见得,我打二十岁抽烟起,抽到现在,也没有坏我的什么事。要说抽了精神不好,他妈的,上起火线来,我也没有一次比别人后到。”赵观梅连答应是是。王镇守使身子望后一仰,躺在高高叠起的被条上,脚一伸,伸到一张放了软垫的方凳上搁着。说道:“躺下躺下,也玩两口吧。”赵观梅见他一味地相催,不得不躺下,只好半侧着半曲着身子向着他躺下。自己向来也没有和大人物这样对榻抽过烟,所以虽然躺下,反而浑身不受用。当天晚上,陪着镇守使抽了几个钟头烟,高高兴兴回家。

    走进房,只见桌上堆了一桌面零碎绸布片,赵太太正在电灯下面清理。赵观梅道:“瞎!这些零零碎碎,还清理他做什么,清理出来又值几个钱。我告诉你,我们有发财的机会了。下午我不是说王镇守使请我去么?你猜怎么着?他原来是请我吃晚饭。我去得晚了,饭已吃过,就让我在他自己睡觉的铜床上躺下,对抽大烟。”赵太太一撇嘴道:“不要信口开河了。人家整个来镇守使,和你对躺着抽烟?”赵观梅见他太太不信,不由得叫起撞天屈来。因道:“这一回话,我要是吹的,我就是你的儿子。”赵太太笑道:“既然是真的,何以我从前没有听见你说过,你和这镇守使很好。”赵观梅道:“本来我就和他没有什么交情,他为什么这样和我要好,我也是不知道,等到在鸦片床上一抽一谈,我才明白了,原来他是要我做媒。”赵太太道:“大概是续弦吧。不然像他这么大年纪,还没有讨过亲。”赵观梅听说,就把王镇守使为人特别,一处讨一个太太的话,从头至尾一说,赵太太道:“你打听得这样清楚,你心上有人打算做媒吗?”赵观梅眯着眼睛对太太一笑道:“怎么没有,我想你妹妹……”一句话未了,赵太太道:“呸,你别糟踏人了。你家妹妹才给人家做姨太太呢。”赵观梅道:“凡是一桩新鲜事儿,总有个理由。不能凭空落下来,你听我说,王镇守使,现在带着一万多人,管二三十县的地盘,本来就是个小督军。现在也很得政府的信用,快要升为军务帮办,这就算副字号的督军了。再过个一年二年的,何怕他不就是督军。督军够多么大,大概你也知道,你不愿意你妹子做督军夫人吗?”赵太太道:“那怎样不愿意?可是他还娶了两位在头里呢?”赵观梅道:“虽然娶了两位在头里,又不在北平,永久不见面,去分谁大谁小?况且王镇守使说了,全是明媒正娶,谁也不当着姨太太讨了去。再说,娶的那两位,一个是乡下人,一个又是窑姐儿,懂得什么,若是你妹妹嫁过去了,她会写会算,人样儿又挺不错,不用提,一定能够掌着大权的。不说别的,这王镇守使来往的银钱,就非交给她管不可,至于重要文件,那更不必提,全得让你妹子管。王镇守使是不认识字的,还不是你妹子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好。干脆,说这个镇守使,就让你妹子干了。这样的好事,你还觉得不愿意吗?”赵太太听到说要妹子去做姨太太,是一肚子不高兴,现在让赵观梅把理由解释清楚,倒是真正的一个好机会。因笑道:“向来做媒的人,是两头说谎的,你这些话,全靠得住吗?”赵观梅笑道:“你这是呆话了。媒人说谎,也要看什么人,什么事?你就算我也说谎,难道人家这易州镇守使是假的吗?他带着有一万人,也是假的吗?”赵太太道:“那自然都是真的。”赵观梅道:“那还说什么?你若赞成这个事,明天你就去一趟,和岳母把这事提一提,若是事情成功了,你妹子一掌了大权,咱们都可以阔起来,你瞧岂不是好?”赵太太被他一顿话,把意思说动了。因道:“让我明天回去和老太太提一提看,也许她愿意。”赵观梅见他太太都赞同了,这事就有五成的把握,因为岳母老太太向来就爱听大姑奶奶的话。而且办起事来,大姑奶奶,也要做一半主。大姑奶奶十分乐意,岳老太太也就会有五分乐意了。因此赵观梅索性锦上添花,给王镇守使大吹一顿。

    到了次日,赵观梅又在果局里买了两篓水果,让太太带去。而且自己的包车,也特别通融一天,让太太坐着,总使太太心里没有一点儿不痛快。这赵太太娘家姓罗,没有丈夫,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小姐就是赵太太,他的少爷,名叫罗士杰,在中学读两年书,如今不读书了,买了辆脚踏车,终日骑着在外面和朋友闲逛。回得家来,也没有别事,养了一缸金鱼,四五十只鸽子,就是办这两样事。最小的是二小姐,名叫静英,今年才十八岁,她没有进过学校,因为家里请了专馆先生,教他弟弟的书,她也随着弟弟附读。哥哥的书,是一窍不通,倒是静英读得很好,能作三四百字论说,她学一手卫夫人的小楷,尤其是写得秀媚入骨。罗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女儿的本领如何,因为人家都说好,她也相信好,很不愿意埋没二小姐的才学,满心要攀一个阔亲戚。北方人结婚是最早的,十五六岁出嫁,乃是常事。静英长到十八岁,还没有将婚事说好,罗老太太倒是一件心事。她也曾嘱托赵观梅留心,给姨妹找一个婆家,说了四五家,都不妥当。这一天赵太太回来,先和老太太说了一些闲话,后来就说道:“他现在场面倒是阔了,又认识一个王镇守使。这王镇守使带着好几万兵,有二三十县的县知事都归他管,一年工夫要挣上百来万。”罗老太太笑道:“姑爷认识这样一个朋友,那倒不错,要在他那里找个差事,一定是很容易了。”赵太太道:“据他说,现时还不向他要差事,让他高升了再说,反正他两人交情很好,事情跑不了,他是天天到他家里去。”罗老太太道:“这王大人在北平有住宅吗?”赵太太道:“有,房子好极了!据他说屋子里就像天宫一样。可是有一样,还没有太太。”罗老太太道:“是吗?做到这样大的官怎样还没有太太呢?”赵太太一想,这是机会了,就把赵观梅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惟有和妹子做媒这一节,按下不提。罗老太太捧着一管水烟袋噗噜噗噜抽烟。半晌说道:“可惜他京外有两房家眷,若不然,倒是你妹子一头好亲事。”赵太太道:“有两房家眷,倒不要紧,只要明媒正娶就是了。听说这王镇守使,一个大字也不认识。现在要讨一个认识字的姑娘,不但百万家财,都归她掌管,就是他的公事,也要让她去办,譬方说吧,要是我们妹子做了太太,若是士杰求个县知事做,不问王镇守使答应不答应,妹子自己就可以做主给他做。”罗老太太道:“不能那样容易吧!”赵太太道:“怎样不能?权柄都在手上,放个县知事,算什么呢?真有那个日子,士杰做了县知事,你老人家也是一个老太太了。”

    她母女二人在屋子里说话,罗士杰一手拿住一只鸽子,和翅膀一把捉住。两个街坊的孩子,和他一块站在院子中间。半空中一群鸽子,带着响铃,绕着圈圈,在日光里飞。日光在鸽子背上,一闪一闪。罗士杰右手的鸽子,向空中一抛,鸽子拍的一声,伸开两翅,在半空中如射箭一般,绕了半个圈圈,加入鸽群。两个小孩伸开右手巴掌,比着眉毛,挡住阳光,向天空看那鸽子笑道:“真不错。”罗士杰很得意,说道:“谁也不能找着我这样好的。”说毕,把那一只鸽子,也抛入空中,用手拍着两个小孩的肩膀道:“小四儿、小七儿,咱们到街上看看去。”赵太太在屋子里,向着窗外叫道:“土杰,你这么大人了,老是贪玩,将来要在衙门里给你弄一份差使,你也到衙门里去喂鸽子吗?”罗士杰对屋子里一鼓嘴,说道:“废话!谁给我找差使,姐夫不分白日个黑日个运动,也没见差使在哪里,倒要给我弄差事吗!”说毕,拉了两个小孩子,就跑向门外去了。赵太太在屋里,一红脸,对罗太太道:“妈!您瞧瞧这孩子说话,可有个轻重。”罗太太道:“我早就说了,这孩子没出息,我将来都靠着姑爷哩。”一语未了,罗士杰跑了进来,笑道:“妈!姐夫,真阔呀。刚才门口开来一辆大汽车,旁边还站着四个挂手枪的护兵。开汽车的也是一个兵。小七儿小四儿都吓跑了,我也觉得怪,车子怎么会停在咱们门口。你猜是谁?开了车门,敢情是姐夫一头钻了出来。大姐,他得了什么好差事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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