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太太和大姑奶奶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二小姐静英正拿着一本小说,坐在隔壁屋子里看。听得说到自己婚姻头上,就不由怔怔地听了一听。先也觉得姐姐提到此事,有些冒昧,后来说到种种好处,倒听得入港。心想小说书上,提到什么先锋,什么元帅啦,一个人讨两三位夫人倒是有的,都是一样大,也没谁正谁副。若是明媒正娶的,这也不要紧,可是一层,不知道这人的模样儿好坏,若是一个老头子,那也就算了。后来又听到说带了一张相片来,心里倒急于要看一看。知道大姐一定要来找她的,自己悄悄地先就回到屋子里去。过了一会儿,赵太太果然来了,先说了一些闲话,后就把王镇守使的那张相片,送给静英看。笑道:“二妹,你瞧这人的模样儿,威武不威武?”静英右手捏住看的书,左手随便接了相片过去,望了一望,微笑道:“哪里来的这一张相片,倒好像军乐队里的吹鼓手。”赵太太脸一沉道:“嘿!你说这话,真是罪过,人家是个镇守使呢。”静英随手将相片一撂,放在茶几上,很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是哪个镇守使,姐姐怎样把他的相片拿来玩。”赵太太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于是王镇守使长,王镇守使短,说得王镇守使如五路财神,四海龙王一般,静英小姐,本来就听了一遍,心里不免有些冲动。现在当面一说,说得她面红耳赤,只是低了头,翻弄那书页,赵太太道:“你是什么书也看过的人,古往今来的事,你知道很多,用不着我多说。我记得那年夏天晚上,在院子里乘凉,你还给我说过孙巧姣宋玉姣同嫁一个秀才的话,我想只要明媒正娶,别的那都不算什么。”静英沉默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放下书,站起来倒茶喝,才靠住桌子说道:“咱们怎么样能比古人?”赵太太道:“古人也是人,咱们也是人,为什么不能比古人?”静英道:“外面的事,我是一概不知,我是凭媒做主。”说了“凭媒做主”四个字,脸已是涨得通红,赵太太听了她这种口音,知道她已经愿意,喜欢得什么似的,便笑着说道:“到底你是聪明人,想得开,要说凭咱们这样的门第,要结这样大的亲戚,哪里能够呢?”坐了一会子,实在也按捺不住了,笑嘻嘻地就去告诉罗太太,说是“妹子已经愿意了。明天就叫他去对王镇守使说,商量下定礼。可是有一层,人家总得看看姑娘,才会放心。凭我妹子这样人才,还怕瞧吗?妈,您说是不是?”罗太太道:“相亲呢,可也是有的,就怕你妹子不愿意。”赵太太道:“要不把妹子的相片,送人家一张也好。若是怕放在人家那里不便当,瞧了,就让他拿回来得了。”罗太太想了一想道:“这倒使得。”于是瞒着静英,将她照的一张四寸相片,交给了赵太太,赵太太又说了许多将来的好处,吃过晚饭,才回家去。
赵观梅见这事办得有几分头绪,好不痛快,拿了相片,连夜到王寓去报告。一下包车,一个守卫的兵士,将扶着的枪向前一伸,刺刀朝着人往下倒,那是拦住人的意思。赵观梅满脸是笑,拱了一拱手道:“我见镇守使有要紧的事报告。”卫兵道:“镇守使不在家。”赵观梅道:“他上哪里去了,你知道吗?”赵观梅来过多次,卫兵知道他是商界中人,和上司没关系,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他道:“谁知道?”那黄黑的脸色一板,眼睛一瞪,却不大好看。赵观梅正自为难,在门外呆立着,忽然走出来一个马弁,便先说道:“赵先生刚来吗?镇守使留下话了。他在黎秘书公馆里,你若有什么事,可以和他通一个电话。”赵观梅道:“这外面有电话吗?”卫兵就抢着道:“有有,赵先生,这传达处也有电话。”赵观梅不作声,板着脸也瞪了他一眼。进去一打电话,王镇守使听说他做媒做得很有成绩,倒是欢喜,就叫他马上到黎秘书家里来,有话就可以到黎秘书家里说。赵观梅知道这黎秘书仁凤,是孙督军手下的一个亲信,能认识他倒是一件好事,便又连连答应就来。也不肯稍微耽搁,坐了包车,马上就到黎秘书家里来。
这黎仁凤秘书,自己的太太,还在故乡,在北平天津两处,各娶了一位姨太太,北平这位姨太太,是北里人物出身,长得非常美丽,而且交际手腕,很是灵活。所以对于黎秘书的职务上,却也有很多帮助,这位黎秘书以为,反正不是自己的结发夫人,管他这样,况且那个时候,在孙督军部下做事,要想走红,必得合上以下四个条件:第一,能赌钱,第二,会逛窑子,第三,会抽鸦片烟,第四,有一两个极好看的姨太太。若是这四个条件,有一样欠缺,官职就不能稳当。黎仁凤不过二十多岁,新从大学毕业,本也用不着讨两位姨太太。他讨两位姨太太的意思,就是专门在应酬朋友。小公馆备得有酒食点心,朋友来了,可以随便取乐。这个时候,赵观梅到了黎宅门口,一双朱漆红门,门上的电灯,正大光明,如白昼一般。靠门左右两辆大贝克牌汽车,一望而知这里面有阔人在内,大门洞里,两条大长凳,正有几个武装兵士,坐在那里谈笑喝茶。赵观梅一下包车,他们全站立起来,雄赳赳地对人望着,有一个挂盒子炮的,便抢上前一步,问是找谁?赵观梅便说:“王镇守使打了电话叫我来的。我姓赵……”那挂盒子炮的,连忙陪笑道:“您是赵顾问吧?镇守使在里面等着呢。”于是在前引导,引着赵观梅穿过好几重屋子,到了最后一重,人在走廊上,就闻到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味。那卫兵又抢上前一步,给赵观梅打了帘子,让他进去,又说了一声,赵顾问来了。早听见王镇守使答应了一声,说道:“那就请进来吧。”这话是从旁边一间屋子里说出来的。却有一个年轻女仆,将内门帘子掀开,笑着一点头。
赵观梅一进去,倒弄得无所措手足。原来正面床上,王镇守使和着一个艳装女子对面对地躺下,在那儿抽大烟。那女子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葱绿印度绸的短衣,紧紧地蒙了一件青呢小坎肩和青呢大脚裤,沿着边都镶滚水波纹的白辫。她伸腿睡着,米色丝袜和绿缎鞋,都完全地陈列在一张紫檀小圆凳上。脸上浓浓地抹了一层香粉,在两腮上,略淡印了一晕胭脂。床里边斜插着一盏绿罩电灯,正对着一叠枕头上,照着这女子正含着一脸的笑容,一只手捧了烟枪,伸到王镇守使嘴里,一只手捧了烟纤,在烟斗上拨烟。王镇守使两只手捉住烟枪,嘴对着烟枪,刚才吸得吃劲。对着这房门,有一个穿银灰缎袍的,卷了半边衫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两个指头夹了一根雪茄,斜靠着一张沙发上坐了。赵观梅认得,这就是那位黎仁风秘书!他见赵观梅,起来让坐,床上两位抽烟的,也同时坐将起来。那女子用手理着鬓发,对赵观梅笑了一笑。王镇守使看他踌躇的样子,不好称呼,便老实地给他介绍道:“这是黎太太,我们都是极熟的朋友。”赵观梅笑着弯了一弯腰。黎太太让笑道:“听说赵先生给王镇守使做媒,这话是真吗?那边姑娘答应了没有?”王镇守使笑道:“瞧你这样子,你简直比我还着急,观梅,你说吧,这里没有外人,说出来不要紧的。”赵观梅看那样子,也是不要紧,就把话照直说了。那张四寸相片,也双手递给他。他站起来,走上前一步,拍着赵观梅的肩膀道:“你总算会办事,我可不是新人进了房,媒人丢过墙的,以后我得提拔你。”他左手拿了相片,一面定睛细看。点了点头,对黎太太笑道:“哎!不坏,你瞧瞧,准比得上你。”黎太太一撇嘴道:“我算什么呀?比得上我吗?不能那样寒碜。”说时,站到他身边,并肩看那相片。笑道:“这模样儿是不错,是一个太太的样子,你瞧她眉毛这样长,将来一定是多子多孙。”王镇守使回头对黎太太脸上一望,笑道:“你这眉毛也不短,也是多子多孙的。大概这就要添小少爷了。”黎太太呸了一声,正要往下说。听差进来说:“天津来了电话,请太太说话。”黎太太一听,就知道是孙督军来的电话,就出去到别屋子接电话去了。出去好久,黎太太才进来,便对王镇守使道:“少陪了,我这就上天津去,赶十一点的火车动身。”王镇守使道:“仁凤,昨天我请你开的那份预算,就请你太太带去得了。”说毕,又给黎太太拱了一拱手,笑道:“嘿!多帮一点儿忙,见了老总,就说我天天在外面借债,穷得不得了。若是得个十万八万的饷,我大大地送你一笔礼,你看怎么样?”黎太太笑道:“大大地送一笔礼,是送我什么呢?”王镇守使道:“要什么都成。你反正是个太太,把我新娶的媳妇儿让给你也不要紧。你若是这人情讲不成,那怎样办?你得照样赔我一个。”黎太太一红脸道:“这里还有生客呢,镇守使倒占我们的便宜。”说着一抽身出房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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