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门洞子里,只见通信社里两个听差并排站着,将手一伸开,脸朝外背朝里,挡住了路口。前面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皱了眉站着。她是一张瓜子脸,两道细细的眉毛,配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上略有一点深痕,稍微像画眉眼,越觉得俊俏。她梳了一条黑辫子,前面披着一层薄薄的覆发,正好把脸子的白色托出来。她身上穿了一件半新半旧的小棉袄,下面撒着花布大脚裤,刚好齐平膝盖。露出一大截丝袜子,活显出他那个娇小玲珑的身躯。她见人不让走,抬起脚来,做要踢的样子。那紫色绒的鱼头便鞋,扁正得可爱。听差笑道:“这样好的鞋脚,踢我两下,我也愿意的,你们都来啊,捉了小鸟儿。”那女孩子身子一扭,辫梢一甩,顿着脚道:“别闹别闹!你们闹我就嚷了。”听差说道:“要放你过去也成。拿出两吊钱来,让我们买烧酒喝,小鸟儿你答应吗?你不答应,就不让你走。”另一个听差,比着手式,脚是一跳,说道:“丢下镳车,放你过去。”那女孩子一鼓嘴,在身上掏出了一张铜子票,向地下一扔道:“你们拿去,以后我不来了。”听差放下来让她走进去,却又拉了她的手,那女孩子抽着手道:“嘿面子面子。”她跑进院子来,顶头碰见了柳春波。柳春波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你不是小鸭子吗?两年不见,长得这样漂亮,为什么改名叫了小鸟。”小鸭子望了柳春波笑道:“我认得你,你不是姓柳吗?”柳春波道:“不错,我姓柳,你的记心很好,隔了这久居然记得我姓柳。刚才这里很热闹,你怎么不来?”小鸭子道:“我知道,刚才是我四阿姐五阿姐在这儿打扑克。”柳春波道:“谁是你四阿姐?”小鸭子道:“桃枝,你不认识吗?”柳春波点了点头道:“认识。”小鸭子抢上前一步拖住了他的手,笑道:“你要走吗?坐一会儿去。”柳春波道:“我坐了大半天,这就该走了。”小鸭子道:“面子面子。”柳春波笑道:“你是鞋庄上的小掌柜,怎么老说胡同里的行话呢?”一面说着,一面引了她重新到上面屋子里来。柳春波一看这里,马尚廉不见了,屋子里是空的。小鸭子道:“怎么回事,我舅舅不在家吗?”柳春波笑道:“可不是不在家?你能不能陪一陪客?”小鸭子笑道:“可以陪客,你说什么吧,我都可以陪你谈谈。”这个时候,天气不早了,太阳正偏了下去,晒在玻璃窗上。太阳由玻璃透进,射进屋子里,一直射到柳春波的脸上,柳春波低了头说话,小鸭子看见,就去放窗子里的绿帷幔,恰好顶上穿铜圈的地方,互相纠缠住了,有些扯不动,她便由沙发椅子背上爬上了小茶几,将帷幔牵得好好的,柳春波看了他裹着白丝袜子的腿,踏了紫绒的鞋,不由微笑,小鸭子一回头,看见柳春波,便问道:“你为什么望了我的脚笑?”柳春波道:“因为你的脚长得好看。”小鸭子道:“你这个人真不老实。我怕太阳晒着你,你倒和我开玩笑。”柳春波道:“这是实话,为什么说我是开玩笑?你将来……”说到这里望着她又微笑。小鸭子向下一跳,跳得伏在沙发椅子上,笑道:“将来怎么样?你说你说。”柳春波道:“有一回,我走大森里过,有一个女孩子在后面喊了我一声,好像是你,是你吗?”小鸭子坐了起来,将头一偏,笑道:“是我啊,怎么样?”柳春波道:“我能怎么样呢?不过你这样一个女孩子……”小鸭子一低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法子啊,不是上一次警察厅驳回了,我早就上了捐了。”柳春波笑道:“你是一个在山泉水的小掌柜,为什么说没有法子?无病而呻。”小鸭子将头又偏着点了一点,笑道:“什么?你说的话我不懂。”柳春波道:“不懂就算了,我说你将来上了捐,一定是一位红姑娘。”小鸭子将小腮帮子鼓着,鼻子一耸,说道:“哼!我若是做生意决计坏不了,不信你往后看着。”
柳春波笑笑再要说时,昂头向窗子外一看,见马太太慢慢地由外面走回来,便预先站起来。马太太走进来,说道:“哟,我以为尚廉在这里陪客呢,原来是小鸭子。”柳春波看时,见她手上提了一个手绢包,她打开来放在桌上,不少的瓶儿罐儿都是香精,雪花粉之类。她身上另外搭了一条粉红的绸围巾。小鸭子道:“舅母,这围巾很好看,哪里买的?”马太太操着娇滴滴的苏白道:“我是年纪度一眼眼,不然,倒蛮喜欢格。”说话时,她把那额上的皱纹,笑得像龟板一般,扭得耳朵上那片秋叶子,尽管摇摆起来,这个时候,她脸上的粉,已落去了一大半,虽然看不出六十岁,也有五十好几。柳春波想起老十三旦六十多岁的时候,在戏台上唱小放牛,擦了满脸的胭脂粉,还踩着嘺,要和这位马夫人一比,真是个对儿,一个人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小鸭子便问道:“咦!你一个人怎样笑起来了。”这一问,又问出笑话来了,要知道什么笑话,下回分解。
第三回 门有贵人车花登上第 市成君子国纸做洪灾
却说小鸭子追问柳春波,为何一个人笑将起来?柳春波瞧了一瞧马夫人的老脸,未免心里怀着鬼胎,便道:“因为你一问,我想起一件事来。你是一个小妹妹,这话不便告诉你,你不要问吧。”小鸭子道:“啊!你怎样知道我叫小妹妹?”马夫人也笑道:“柳先生,你的消息是真快,不愧在报馆里办事。”柳春波原是一句无心的话,倒不知道这“小妹妹”三个字,却另有什么文章。便道:“我只知道一点子,不大详细,马太太能不能告诉我?”马太太指着小鸭子道:“她总是喜欢到班子里去玩,不知道的,以为她也是要做生意的,我们老五那里,有一个乐总裁,三两天总来一趟的,他来了,十转倒有八九转和小鸭子碰见。小鸭子不肯告诉她的小名,乐总裁又不能叫她老五老六。所以乐总裁一来了,就叫她小妹妹。这孩子胆子也大,不叫他总裁,也就叫他阿哥。我先是心里不大安稳,怕这孩子会闹出事来,后来我听见人说,这乐总裁是专门和姑娘拜把子的,那倒不算什么。提起红牌子嫦娥老七,你总该知道,这老七就是乐总裁的妹妹。不但口里这样,连面孔也长得有点像。”柳春波笑道:“乐逸荪是个世家子弟,他的手足,决不会沦落到青楼中去,这是政界上恨他的人,造谣言骂他的,这话哪里可以相信?”马太太笑道:“不是那样说,是说他两个人要好呢。乐总裁原是很喜欢老七,招呼她也很久了。近来高督军到北平来了,乐总裁就介绍老七和他见面。不料这高督军在玩笑场中,是产妇鬼不论亲疏的。他见了老七,极力说好,意思就要自己招呼,老七这就为难了。原来老七是喜欢白相的人,不好好做生意。手头又阔,牌子又大,照说是维持不过来的。但是乐总裁帮她的忙,到了三节,无论在天津在北平,至少送老七两千块钱,开销私账。老七所以不塌台,都是乐总裁的好处,而今叫她丢了乐总裁去和高督军一块儿混,良心上固然是说不过去,就是别人知道,也会说她下三滥,因之她就暗下里对乐总裁说,高督军要招呼,万办不到。乐总裁说我和高督军是好兄弟,高督军招呼你,和我招呼你是一样的。你好好侍候高督军,比和我要好还强几倍呢。老七说:‘这件事你们官场上办得到,我实在办不到,我要答应了,人家会瞧我不起的。’乐总裁见她不肯,就对她拱了一拱手,连叫几声好妹妹。说是老实对你说,你要答应,不但我不怪你,我还要感激你。你要知道,这是帮我一个大忙。你不要把我当一个客人,你把我当一个哥哥就是了。以后高督军虽然招呼了你,我们还是要好的,我把你当一个妹妹看待就是了。老七先是不肯,后来乐总裁说得十二分的切实,老七过意不去,只得笑着说道:‘你一定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高督军是掌大权的人,将来我在他面前,多多帮你一点忙,报答你的恩典吧。’乐总裁连说彼此交情好,谈不到什么恩典不恩典,就是这样,老七就让高督军招呼了。这高督军一招呼之后,见了乐总裁连说‘令妹妙极了,令妹妙极了,我非讨她不可。’”
柳春波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这高督军是专门说趣话的人,这话说得也是有趣,但是不怕乐总裁难堪吗?”马太太将她那瘪嘴一抿,皱出嘴唇边两道皱纹,然后笑道:“比这有趣的,还多着呢,但是说出来太不雅了。”柳春波笑道:“何妨说呢?我就爱听这些趣闻。”马太太道:“我知道,你听去了,又可以做你们报上的好材料。”小鸭子道:“柳先生,你是哪一家报,你是吹报吗?给我登一张小照,好不好?”柳春波道:“我不是吹报。但是吹报,是专门给姑娘登小照的。你又不是姑娘,登什么小照呢?”小鸭子听了这话,却望着马太太微笑。马太太便道:“柳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我话不妨对你说,这孩子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不应该去吃这碗堂子饭,无奈她父母想发财,一定要叫她上捐,我要拦也拦不住。”柳春波便对小鸭子点了点头道:“恭喜!恭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鸭子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啊,还恭喜吗?”柳春波道:“将来就可以借这个机会做太太或者少奶奶,怎么不可喜?到了那个日子,我一定要去看你的,你欢迎不欢迎?”小鸭子道:“我是初做生意的,当然欢迎啊。”柳春波还要说话,马尚廉可就由内室一拐一拐地出来了。先扶了椅子站定,然后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都睡了一觉了。”柳春波连忙接住道:“你这样子,大概是说我还没走呢,对不对?我就走。”说时,便站起身来,马尚廉笑道:“岂有此理,这样说,我倒是对你下逐客令了。”柳春波心里却不然,以为小鸭子虽不是他什么亲戚,究竟叫他一声舅舅。现在她要上捐吃条子饭去了,这话当着马尚廉的面,未免不好意思,所以就借了这个缘故说走。因道:“并不是说你下逐客令,但是你说这一句话,就把我提醒了,我耽搁的时候不少,这就该走了,哪一天有工夫,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你哪一天得闲,请你定个日子。”马尚廉道:“我是天天都有工夫,就是一层,这毛病老是钉住了,一点子吃不得苦,所以我不大敢出去。”柳春波道:“是的,这种病不能受累,而且也不宜吃带有刺激性的东西。”马太太道:“他就是这样。只要毛病好一点点,就出去乱跑,一天跑下来,又要病个十天半月,要不是我再三叮嘱,咳!这病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了。”说时,把那徐娘已老,丰韵犹存的身子,扭了两扭。柳春波看见这种样子,实在是要笑,但是为着大家面子关系,又不便笑出来。只得说道:“我事情很忙,等着要回去,不瞎聊天了。”马尚廉要送他时,他已走到院子里了,马尚廉夫妇只说了一声不送,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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