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波虽然给他白帮了一阵子忙,倒也不放在心上。可是那马尚廉给杨朗轩登了一条稿子,心里觉得非常有功,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柳春波,问他能不能弄上一个包厢听戏,柳春波被催不过,只得亲自到马尚廉家里去告诉他,说是魏忠常现在不做后台经理,这包厢办不到,不过要找散座儿听戏,那是不成问题。你哪一天要听戏,先给我一个电话,我就可以给你办。说到这里,那位马太太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看见柳春波,笑道:“柳先生我正要打电话找你呢。”柳春波道:“有什么事找我吗?”马太太道:“我们老七,很惦记你,请你去和她谈一谈。”柳春波道:“哪个老七,是我认识的吗?”马太太道:“怎样不认识?您真是善忘啊,上次到这儿来,您不是和她谈了半天吗?”如此一说,柳春波明白了,原来是小鸭子,开始做生意了。便道:“哦!她上了捐,在哪一家,叫什么名字呢?”马太太道:“叫美珠,在梅花院。她说,愿意见你一见呢。”柳春波当了马尚廉的面不便答应这一句话,却笑道:“我有工夫再去看她罢,看她换了一个什么样子,我倒是愿意的。”说了几句话,就把这话扯开了。
但是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就起了一个念头,她居然当妓女了,我得去看看她。因之当天晚上,他就和朋友胡六平,一块儿到梅花院去看小鸭子。这个时候,也不过七点多钟,一走到大门口,就见一辆蓝色大汽车,漆得光滑油亮,在大门口横着。这个胡六平,是新闻界的外勤记者,他对于各要人的汽车号码,倒是记得烂熟,他一看这汽车的号码是九一四,便摇了一摇头道,啊!这里有阔人啊。柳春波道:“是谁的车子?”胡六平道:“这车子我认得,是乐逸荪自用的车子,他是花钱大手笔,花钱可不怕多的。有他在这里,不但是招呼的姑娘要发财,满院子的姑娘,都要占一个小光的。”柳春波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进去吧。”胡六平道:“那要什么紧,我们各逛各的,他管得着吗?”柳春波道:“我们一直就进去找老七,省得瞎撞。”于是二人走了进去,就告诉龟奴,是找美珠的。那龟奴将胡柳二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向北屋子里昂头嚷了一声七小姐。在这一个声中,上面一掀帘子,美珠出来了。柳春波一看,只见她身上穿了一件绛色苏绣的旗袍,耳朵上坠着一对钻石环子,走起来,一晃一动晶光闪闪的。底下穿了一双白缎绣花高跟鞋,一点斑迹也没有。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不料就是这几日的工夫,小鸭子穿得这样华贵。本来这孩子长得还清秀,现在将绸缎一包裹起来,越发好看。她当时走了出来,一见是柳春波,就微微一笑道:“是柳老爷。想不到的。”那院子里站的龟奴,一见是姑娘的熟人,连忙就打起一间屋子的帘子,让柳春波和胡六平一块儿进去,一进门,胡六平先哈哈笑起来。早有一个姑娘,迎上前来说话,他拉了胡六平的手道:“有两个礼拜不见了,忙啊?进门来,还不肯作声,若是不让到这屋子里来,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胡六平道:“你只怪你们这门口的人不好,我进来了,为什么还不认得?”说到这里,美珠已经跟了进来,便问那姑娘道:“四阿姐,是熟客人吗?”那姑娘答应是。她于是回转头来对柳春波道:“那么好极了,在这里坐吧。”柳春波笑道:“我是有一个人带信给我,我特意来看你的。”美珠道:“谢谢!我那屋子里,乐总裁在那里躺着,待一会子,请你到我那边去坐。”说着点了点头,竟自去了。
这胡六平倒和这位四姑娘谈得入港,一问起来,原来他们是老朋友。最近胡六平事情忙,踪迹就疏了,这姑娘名叫花意,倒也是上中等的人物。她因为胡六平心情淡了,不能不殷勤些,以便坠欢重拾,所以坐在一处,谈得很好。可是美珠一去之后,永不见来。也不见有人送瓜子烟卷来。柳春波心里很奇怪,姑娘做生意有这么不在乎的吗?一来今日的美珠,还是前几天的小鸭子。二来是你请我来捧场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三来你是刚挂牌子的姑娘,不能搭这样的大架子。心里这样想着,未免生气。这花意似乎看出柳春波不耐烦的情形来了,便问道:“柳老爷你是新招呼老七的吗?”柳春波道:“我没有招呼她。她没有上捐的时候,我就认识,今天是特意来看看她的。”花意微笑道:“她很红啊。这几天连客也不见,除非是熟人。指明了招呼她,她才见一见。”柳春波对胡六平笑道:“我原来打算花两块钱,看一看她的新屋子,这样子,这两块钱可以省了。我就先走,你在这里多坐会儿吧。”胡六平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柳春波道:“她以为我是陪你来的呢,决不会怪老四不留住我的。”说毕,一掀门帘子,竟己走了。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美珠却来了。因不见柳春波,便问花意道:“那位柳老爷呢?”胡六平插嘴道:“他有事先走了。”美珠一看桌上,只有一副瓜果碟,一个烟卷筒子,料是自己那边没有送来。便道:“我真该打,一进屋子,乐总裁就把我缠住,我忘记对他们说,他们就不理会。这位柳老爷我早就认识的,得罪了人家,真是难为情。明天胡老爷见着了他,请你替我说一声。”胡六平见她一陪笑脸,也不禁为之软化。便道:“不要紧的,我明天对他说一声吧。”美珠点了点头笑道:“谢谢,再会吧。”说毕,她又走了。
她走进自己屋子,那位乐总裁,正和一个五十附近的鸨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笑话。美珠进来,乐总裁笑道:“来了小白脸子的客吗?怎么去了这样久?”美珠见乐总裁伸开了两腿,躺在沙发椅上,便一扭身子,来坐在他大腿上。一鼓嘴道:“是一个朋友,你冤枉人。”鸨母道:“实在是个朋友。老七,他走了没有?”美珠道:“他在花意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他就走了。我本想去敷衍他几句的,他倒不等我。走了活该!”鸨母道:“报馆里的人敷衍敷衍他吧。”乐总裁笑道:“你们也怕报馆里的人吗?这个人是办大报的,是办小报的?”鸨母道:“我们哪里知道。”乐总裁笑道:“你怎么不知道?你的叉杆,不也是个办报的吗?”捣母一扭头笑道:“没有的。”乐总裁道:“你们是让小报馆骂苦了,我是让大报馆骂苦了。总而言之,办报的没有一个好人。将来他们有一天犯在我的手上,我非揍他们一两个不可。”美珠将一个手指头,扒着乐总裁的脸道:“亏你好意思说,吃这样的飞醋。今天我不出这个房门子,你看好不好?”乐总裁道:“那自然是好。我今天也不出房门一步,你看好不好呢?”美珠听说脸先红了。用手将乐总裁的背膀一推,笑道:“不要瞎说。不怕嫦娥知道了,要和你算账吗?”乐总裁笑道:“她不是我的人,我管她不着,她也管我不着。”美珠笑道:“这就是你没有理。为什么自己的人,扔了不要,彼此都不管呢?”乐总裁两只手握住美珠的手,向怀里一拉,连忙搂住。笑道:“因为我有了你,所以就不要她了。”那老鸨在一边笑眯眯的,眯着一双老眼,对乐总裁道:“乐总裁您以为这话是米汤吗?那才冤不到人哩,现在您把嫦娥扔了,和我们老七要好,将来您有了别人,不是一样把老七扔下来吗?”乐总裁笑道:“一个姑娘不止就一个客人,一个客人,不止招呼一个姑娘。我就是这样,大大方方的,要怎样办,就怎样办。老七,你怕不怕上我的当?你要怕上我的当,你就先把我丢开,免得我来扔开你。”老鸨在一旁插嘴道:“那是什么意思?宁可让乐总裁将来扔开老七,老七现在也不能扔开总裁。老七是小孩子,现在还有个局面,都是总裁捧的,没有了总裁,老七那还行吗?”乐总裁笑道:“我是说的一句玩笑话,哪里真能把她扔下哩。我是实心实意地要招呼老七,不知道老七是不是实心眼儿待我?”美珠扭着身躯,只管在乐总裁怀里搓挪,将嘴一噘道:“我不来的,我不来的,你说这话,简直是看我不起。”乐总裁笑道:“我是看得起你,我要讨你做姨太太,你肯不肯呢?”美珠道:“那是好事,可是怕没有那好福气。”乐总裁道:“你这句话,我不爱听。你们说话,向来都是这样。客人说要讨姑娘做姨太太,无论这话是假是真,姑娘一定回答一句说是没有这种福气。这分明是一句不相干的假话。”老鸨又插嘴道:“实在不是假话。跟了别人去做姨太太,那事不难,跟了乐总裁去做姨太太,一步登天,那确实不是容易的。”乐总裁将手摸了一摸脸,又微笑了一笑。老鸨笑道:“乐总裁您笑什么?以为我这是假话吗?”乐总裁笑道:“话倒是不假。不过第一步还没有办到,哪里就能办第二步呢?”老鸨明知他的用意,笑道:“这还有第一步第二步吗?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只要乐总裁捧一捧场,什么都够了,乐总裁要怎样办就怎样办。除了乐总裁,我们到哪里找第二位财神爷去呢?”乐总裁哈哈大笑道:“你到底是老手,米汤很浓。花两个钱不要紧,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就好了。”老鸨道:“总裁,要求两个字,就不敢当。老七没有上捐以前,您就很爱她的,我还有什么不知道。上捐了以后,您又很捧她,一个小先生有您这样地待她,我还敢说什么?不过她不是我的人,您是知道的。我只是受她父母所托,照管照管罢了。她的父母,都是不识抬举,不知高低的,以为要怎样就怎样,我虽说他们不懂事,究竟我也不敢勉强做主。”乐总裁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听老鸨笑话,美珠却抓了一把瓜子,坐在他大腿上嗑。嗑出仁来,就用两个纤细手指,送到乐总裁嘴里去。那瓜子仁兀带着一种口脂香,咀嚼着觉得别有风味。乐总裁平常是不愿妇人家向他念穷经,这时因为美珠坐在大腿上,就不肯阻着老鸨说完了,因笑道:“你这话也有理,我今天晚上有事,明天你送老七进城,到我家里去,事情明天再说吧。”于是就吩咐开汽车,起身走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