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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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鸨因对美珠道:“明天他一定叫你出城里条子的,我在首善舞台包个厢,你去看《狸猫换太子》去。”美珠道:“他要是知道了,不会和我们为难吗?”老鸨在桌上烟筒里取了一根三砲台烟卷,衔在嘴角,将火柴擦着,将烟卷点了,人向椅子上一躺,鼻子里喷出两道烟来。取下烟卷,然后微微一笑道:“阿囡,不是舅母吹一句牛皮,大事情我见过多少,大人物我见过多少,一个姓乐的我对付不了吗?况且我看他那样子,分明是着了你的迷。趁这个时候,不和他要几个钱,还等什么时候?你不必管,由我给你去办就是了,他的汽车,天天在班子门口一摆,哪里还有别人来捧场,人家比不上他的势,比不上他的钱,早走了。可是也要有他这样一个人,才红得起来,不然一个新上捐的小先生,花报上就肯选你做花界总理吗?所以我们要钱只管要钱,也不可以得罪他。这班子里因为你太红,就全指望在你身上发一笔小财,把你捧得高高的。若是把姓乐的弄走了,我们这场面也是维持不下来的。他若是紧一点,我们自然松一点。他现在对我们是百依百顺的样子,我们何必将就他。”老鸨一面躺着说话,一面抽烟,不一刻,抽完了一根烟卷,又起身取了一根抽,却不说话了,抽着烟望了楼板喷将出来。半天的工夫,嘴角上,微微一动,眉毛一扬,一翻身坐起来道:“我料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美珠笑道:“舅母你若是和乐总裁要钱,必定给我买个钻石戒指。我手上戴的这个太小,拿出来,比不过别人。”老鸨道:“只要你听我的话,那有什么难处?这种小事,我们暂且不要求他。要大大胡要一笔,这种小款子,要了有什么用呢?”美珠道:“我是要我的,你们的不管。”老鸨道:“你自己要也很容易的,就是你在乐总裁面前,要装出百依百顺的样子,可是知道他要来,又要设法躲开他,那样才好要他的东西。”美珠道:“这样说,他要我出城里的条子,我是一定要躲开他的了,明天我准去听戏。”这一少一小商量了一阵,自去分头办事。

    乐总裁哪里知道,到了次日晚上,家里随便留了几个朋友吃饭,吃饭之时,照例是要叫条子的,除了几个随便的姑娘而外,另外派了自己的汽车去接美珠。不料汽车开去之后,不曾回来,先就打了一个电话来报告,说是美珠姑娘已经出去了。乐总裁听说也就只好吩咐听差传话,让汽车开回来。嫖赌的事,原是不正当的消遣,不必介意。可是嫖赌越久的人,越为因了嫖赌生气。乐总裁这天晚上,没有把美珠接来,心是十分不高兴,憋住了这一肚皮气,到了次日坐了汽车,特意到美珠班子来质问。美珠在玻璃窗子里,一看到是乐总裁来了,就满面春风的,掀开帘子,一阵风似的迎将出来。她携了乐总裁的手,引进屋子里去了,只等乐总裁一坐下,就向他怀里一滚,两只手抱住了乐总裁的脖子,不住地问长问短。乐总裁纵然一肚皮都是气,这时也就打入乌有之乡。美珠见他已经没有气了,就再三地说:“昨晚因出附近饭馆里的条子,因此喝醉了酒,不能到公馆里去,千万不要见怪。”乐总裁虽然知道这不是实人情,无奈她说得很委婉,就没有法子抹下脸来说破,只得笑了一笑,就算了事。

    过了一天,乐总裁又在家里叫美珠的条子,她来是来了,头发是蓬蓬的,脸上也不曾带一点儿脂粉,清秀的面庞,在电灯下看着,好像有些儿黄,倒添了两三分憔悴。乐总裁一见,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美珠皱了眉,将手扶额角道:“昨晚晌就病得大烧大冷,今天一天,也没有起床。我本想不来的,可是上次已经失信了,再要不来,我怕您见怪,所以爬起来喝了一口稀饭,我就来了。”说着,两道眉尖,越发是皱到一处,就在乐总裁身边坐下,弄着手绢儿默默无语。乐总裁问她什么,她就说什么,不问她就不说,乐总裁越看她,越觉得可怜,不到一点钟,伸手摸了一摸美珠的额角说道:“是还有点余烧不曾退清,你回去吧。不要为了敷衍我,加重了你的病。”美珠微露着白牙,笑了一笑道:“不要紧。”说时,捏着小拳头在额角上连连捶了几下。乐总裁握着她的手道:“唉,你真是病了,回去吧,洋车坐不得,会受风的,我还叫汽车送你回去。”于是告诉听差,立刻开自己坐的汽车,将美珠送了回班子去。美珠见他如此说,就慢慢地站起来,拉着乐总裁的手,低低地说道:“我真是对不住。”乐总裁拍着她的肩膀道:“去吧,我看你的脸色都变了,回家好好睡觉去。不要在这儿苦挣面子了。”乐总裁这内客厅里,本还坐有许多客,见美珠如此地讲交情,都觉她这种情形难得,纷纷劝她回去,说是要好也不在这一时。美珠再三地向乐总裁道了歉,这才告辞而去。

    出门之后,一坐上汽车,眉毛就不皱了,及至回到班子里,掀开门帘,就向屋子里一跳,笑道:“我回来了。”老鸨笑道:“他们怎样说?”美珠道:“都说我病了,催我回来呢。”于是大家同笑了一阵。

    又过了一天,乐总裁还是在晚晌派汽车来接美珠进城。老鸨道:“这人倒会装模糊。说不得了,我自己去一趟,和他敞开来说,看他怎么样?”乐总裁接的汽车来了,她就和美珠同坐汽车而去,到了乐总裁家,他正在自己一间小客室里闲坐。旁边只有一个客人等着。这人老鸨认得,乃是乐总裁家里的帮闲,专门跑跑小腿儿,做些吃喝嫖赌的传论差事,他在衙门里也当过高等顾问,和参事上行走之类的事,所以到了外面交际场上,还不失为二等人物,而大家也就同叫他一声老爷。可是窑子里这些妓女,暗地里叫跑腿刘四,当时刘四正斜插着身子,陪了乐总裁谈话,老鸨一见心里自慰道好险啦,今天幸而是我自己跟了来,若是美珠一个人来,在这种地方,又有个刘四,没有不上他们的当的。现在这一下子,总算是稳当得好。现在是身陷重围,不能不好好地对付。便对乐总裁道:“总裁现在是不大出门了,总是在家里叫条子。”乐总裁道:“你看这是多么清闲,又不吃酒,又不耍钱,大家安安静静坐着谈一会子,至于要花的钱,我是照花,一个也不少。”刘四笑道:“不但不少,就是加个一倍两倍,总裁也决计不在乎的。”乐总裁笑道:“你别给我胡吹牛,我不出钱,你能给我垫上吗?”他们说笑时,美珠已是早滚到他的怀里去了。老鸨却只含着微笑坐在一边。凡是好逛的人,都有些讨厌老鸨的。而且越喜欢姑娘,就会越讨厌老鸨。乐总裁叫美珠的条子,万不料老鸨会一路跟了来。让她在这儿吧?实在大煞风景。叫她回去吧?倒是启她的疑心,只得且自由她。

    说笑了一会,因站起来,将里边的门一推,另外一只手拉着美珠的手道:“来来来!我们到里面屋子里烧两口烟去。”老鸨一见,早抢着上前,笑道:“总裁要叫她烧烟,恐怕烧完了一两膏子,也抽不着一口,让我来给总裁烧两口吧?”老鸨说这话时,可就不辞劳,一只脚向前一踏,就挤进这屋子来了。乐总裁老大不高兴,只得让她进去,刘四在一边看见却只是好笑。

    过了一会,他走进屋来,对老鸨招了招手,让她出来。老鸨会意,就出来了。笑问道:“刘四爷叫我出来做什么,有话说吗?”刘四道:“这个地方,是乐总裁自己家里,何候的人有的是,何必你要做客的人,在这里做事。”老鸨笑道:“我们是什么人,敢说做客两个字。”刘四将手拍了拍沙发椅子,笑道:“你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老鸨笑道:“这样子,话还很长吗?我就坐下来,听您说些什么。”于是一挨身,坐在刘四下边。刘四先笑了一笑,然后一伸脑袋,对着老鸨的耳朵边,唧唧哝哝说了一阵。老鸨先是静静地听,听完了,然后将头微微摆了几摆,接上说道:“她究竟年纪太小一点。”刘四笑道:“瞎扯什么?上了捐的姑娘,就没有大小可分,反正都是做生意。”老鸨道:“虽然是这样说,不过这孩子并不是我的人,我怎敢做这事的主?”刘四道:“她纵然有父母,也无非多要几个钱罢了。你说,要多少钱?”老鸨笑道:“我们老七,虽不是十分红的姑娘,也不怎样下三滥。这也算是件大事,应该给她做点面子,哪里能怎样模模糊糊。”刘四道:“乐总裁做事,就是这样干脆,不讲究那些虚套。至于花钱他倒是不在乎。老七今天大概是不回去的。你自己斟酌着办。”老鸨虽然预料到今日有问题,以为今日这乐宅不定还是宾客满堂,酒绿灯红,大闹特闹,发生了事端,碍着面子,总可以把人带了回去。现在他们是单刀直入地杀将来,自己身陷重围,孤军深入,若要力争,必是一败涂地。事到如今,只好改用智取了。因笑了一笑道:“这样也可以的,以后日子长,只要四爷给我们多照应照应,补做一点花头就行了。”刘四点头道:“这倒像话,我一定包办得到。”老鸨道:“但不知乐总裁意思怎样?”刘四道:“给你三千块钱还算少吗?”老鸨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半晌没有说话。然后皱了眉头道:“我的刘四爷,这不是要我为难吗?”刘四昂了头哈哈大笑,拍着老鸨的肩膀道:“这句话你说得上当了。留住她,你为的什么难。”鸨母道:“我是说正经话,你不要拿我开玩笑。您想她的父母,拿她出来做生意,也不定指望挣多少钱,偏是她的牌子,又让各位大人捧红了,她的父母,越发的希望大了。现在要由小先生变成大先生了,在这一个关节,若是旁的客人,不一定要她做个周年半载,然后才能答应。你想一想,这周年半载之内,是要多少开销。您刚才说的数目,初一听好像也不十分少,但是这样一比较起来,那就差得远了。老七是初出来的人,她的场面,就是这样大。四爷您是明白人,我们的事,什么也瞒不过你,请您替我们想,应该拉多少钱亏空。这种亏空,是决不能够在一千两千上说的。这些账,当然都在老七身上。遇到了这一个关节,还不能凑几个钱还债,不但没有面子,放债的人,也大大地失望了。这些话我是没有半个字是假的,因为四爷是老白相,我们的苦处,没有一点儿不知道,才肯这样说。不然,人家不要疑我是故意放刁吗?四爷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总请您多帮一点忙。劳您驾,费您心,请您给总裁说一说情。”这一篇话,刘四明知有些靠不住,无奈她是一派求情和诉苦的话,决计不能硬驳她的不是。便道:“你自然有你的难处,让我和总裁去商量商量看。你别进去,就在这儿坐一会。”老鸨道:“那就谢谢您,我在这里等您的信吧。”

    刘四走进里屋,和乐总裁商量了一阵,然后出来对老鸨道:“加你一倍了,你看怎么样?要现款,还是要支票呢?”老鸨道:“乐总裁是有面子的人,今天何以这样小器起来呢?花个两万三万,也不过总裁推一场小牌九的钱,还在乎吗?这是体面的事,总望总裁好看一点,要不然,我自去和他去说吧。”说毕,自己又要向里面屋里走。刘四一手拉住她,一手按了她坐下,因道:“你别去,你一去,这话就越说越僵的,我再给你去说说吧。”于是他又进去了。老鸨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总是坐在那里诉苦,说了一阵,又是要去见总裁。到了后来,索性垂下泪来了。

    那里面屋子里,乐总裁的烟早烧足了。美珠又滚在他怀里,抚弄他大襟上的纽扣,乐总裁然要生气,也生不出来。便道:“她们也太不知足了,我给了这么多钱,她还是在这儿麻烦。”美珠笑道:“不是我说你,你是存心这样呢。要是我,早就给她钱让她滚蛋了。难道多出个三千五千,你还在乎?你不让她走,我都腻死了,那么,我走吧。”乐总裁连忙扯住,笑道:“你怎么能走?我给她钱就是了。”于是找出支票簿开了一张一万元的支票,叫了刘四进来,交给他道:“这个钱,你叫她拿去,总算不少了,她再要闹,我就叫人来把她轰了出去,看她又有什么办法?”说到此地,嗓子故意提高一点,好让外面的老鸨听见。老鸨一看这种形势,知道钱已加到了额,再要向上加,是不能够的了,因之接了那钱,就告辞而去。

    到了次日下午两点钟,乐总裁才用自己的汽车把美珠送了回去。老鸨见屋子里没人,便拉着她的手,在一边问了许多话。因道:“你要的钻石戒指呢?”美珠道:“你要了他那么多钱,我不好意思再要了。”老鸨笑道:“傻瓜,我们和他要东西,要到一样是一样,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呢?今天晚上他必然还是要你去的,你就趁在那个时候,开着口和他要。决计不会少你的,你不要,是自己错过了机会。”美珠虽然年岁小,是胡同里面混大的,什么门槛不曾知道,老鸨现在说可以要,自己便壮起自己的胆子,决定了意旨和乐总裁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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