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两个武装马弁挂了盒子炮,站在两边的房门下。有一个马弁,愁眉苦脸的,就不曾附和大家笑。薛又蟠伸长两条腿,正靠了一张沙发椅子坐了,见马弁那个样子,用手对他招了两招道:“来,我问你两句话。”马弁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只得走了过来,对他一立正,举手行了一个军礼。薛又蟠道:“平常你会不会笑?”这一问,他更摸不着头脑,只好实说:“平常会笑。”薛又蟠道:“你说这话,就该打你四十军棍。”那马弁不料会笑,也是犯军法的,不敢说什么,只好笔直地保留那个立正式。薛又蟠道:“我刚才说了一个笑话,大家都乐,为什么你一个人不乐?”马弁先不知道他问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明白了,因喊着自己的名字道:“李得胜因为今天接着家里的信,说是闹饥荒,又闹土匪,家里就要来人找我,所以只管发愁。不敢瞒大帅,我简直乐不出来。”薛又蟠一拍腿道:“这就难怪,说来说去,你无非是少钱花,你说,你要多少?”李得胜何尝有意和他要钱,更谈不到要多少了,被薛又蟠一问,只是发愣。薛又蟠道:“怎么不说话,你怕我耍你吗?”说毕,他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刚才赢的支票,看一看是两千元,拿在手上一扬道:“拿去花,别再做那样子,你再乐一下,成不成?”李得胜见了钱,心里早是欢喜,加上大帅说得有趣,果然笑了。一屋子的人,先不知道薛又蟠叫马弁来是什么事,这会见他一动手就给两千,还要人家笑一笑,都不觉得也笑起来。这个马弁得了钱,那里还有没有钱的,未免见了眼馋,两只眼睛,只管向这边偷瞧,脸上自然也有一种愤愤不平之气。薛又蟠一回头,见他那种局促不安的样子,便一招手道:“你也来。这也难怪你不服,同在一处办一样的事,一个人发财,一个人就一个子儿也捞不着,你等着,我给你捞几个,捞得着捞不着,就凭你的造化。”因站起来道:“我再来推一庄小的,你们还来不来?”在场的人,虽知道和大帅赌钱,是凶多吉少,然而大帅已经下了命令,若是不赌,是给他面子上下不去。况且大帅声明了,这是小赌,只要敷衍一阵子,就行的了。因此大家都齐声凑趣,马上又围住桌子,坐的坐,站的站,薛又蟠坐在一把大椅子上,将两袖子向上一卷,露出两只碗粗的胳膊,在桌上将牌一阵乱洗,然后手里叠着牌,对大家一望道:“我只凑合一点儿赏钱,推两千块钱的庄,小不小?”大家听说,知道他目的所在,随便地下注。那一门红的,大家不过下个十块二十块,不红的那一门,大家倒下个二三百元。薛又蟠手气虽不十分好,却总是吃多赔少的。没有推到十条子牌,已经赢过二千多了,他将手一挥道:“得了,谁要推这种小牌九。”那个未得钱的马弁,知道大帅是为他挣钱,眼巴巴只望大帅赢,站在身后,约摸离了三四尺路,只昂着下巴颏,抬了眼皮,向这边看来。薛又蟠一回头,笑道:“你这小子有造化。赢的筹码,都是你的,拿了去。”说毕,倒山似的,向身后大椅子上一躺,两脚一伸,伸得直直的,却用手把裤脚子扯起来,扯得高高的,把锡柱似的大腿,露出一截,两手向左右一举,伸了一个懒腰,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有意思得很,找个什么乐儿,痛快一下子才好。”说到这里,那个常给薛又蟠摇鹅毛扇子的乐总裁,恰好由外面一头钻将进来,因道:“怎么样?大帅找不着乐儿吗?叫条子去。”薛又蟠道:“昨晚叫了两个条子,闹了一宿,闹得头昏脑晕。今天不要娘们了。我倒是想听戏,找几个角儿来,今晚上凑合一宿戏吧。”乐总裁还没有答话,在座的张福田总监,连忙站起身来道:“这件事让福田伺候大帅,请大帅指定戏码子和名角儿,福田这就派人去传他们。”薛又蟠道:“什么戏倒是不拘,多来几个旦角必就成了。”乐总裁道:“就是多唱旦角戏,也得先说定,好让他们预备行头。”薛又蟠笑嘻嘻地道:“我就爱听那个四五花洞。两个真潘金莲,两个假潘金莲,四个花旦对唱起来,像小鸟儿斗唱一样,有个意思。”张福田道:“这很容易,大帅爱听这个,今晚晌就来一出。”薛又蟠道:“这戏我听多了,本来是两个旦角儿,后来改为四个,我想再加一加,加成八个,成不成?可是一层,脑袋瓜要长得好看,长得不好看的,越多越讨厌。”张福田听了他的话,一时且不置答复,暗中却在那里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他手指头掐了指头,手一摔似乎得了结果,便笑对薛又蟠道:“大帅要唱八五花洞吗?据福田算着,很可以凑上,因把在北平几个有名的旦角,报了一路名。”薛又蟠点了一点头,将手撅着嘴角上的短胡子笑道:“有两个脸子是长得不大好,但是要凑成这个数目,也不容易,就是那么办吧,我戏瘾发了,今天晚晌就得听,你办得成办不成?可是这点小事要办不成,你这总监也不必做了。”张福田答应几个是,自退出去。
他在薛又蟠面前,好像一个没硬骨头的人一样,总是软摊摊的,只要薛又蟠眼睛对他望一下,身上好像扎了一针吗啡,就得五官四肢,各要互相警诫一下,不要乱动。可是这一离开薛又蟠,威风就大了,马上板着脸,挺了腰子走路。你看他那马褂的大衫袖,一摇一摆,就能打倒人。他是一张尖尖的雷公脸,嘴上翘着八字短胡,正和他脸上的横肉一样,两边平分。他们官场,也有官场的时髦,他照着时髦打扮,戴了一顶红疙瘩瓜皮小帽,帽子正面嵌了一块翡翠玉牌子。身上长袍大马褂,头上突然一小,是当时认为最严肃的衣冠。只在这上面,就表示他的身份,已到了简任职以上,他一出来,就有跟随的两个武装警察走将过来。张福田道:“你去打电话通知厅里,叫他们赶快到戏子家里去传差,就说今天晚上大帅宅里堂会,全得到。”警察先是挺着立正式,听着张福田的话,口里只似有如无地答应几个是。张福田说完了,他便抽身去打电话,张福田又把他叫回来,吩咐道,告诉他们,晚晌把厅里的汽车都开出去,分头去接角儿。车子不够,就到汽车行去叫几辆也可以,别开我私人的账,由科里报销。警察答应去了,张福田也坐了汽车赶回家里去抽鸦片烟,等到瘾过得足了,晚上好伺候差事。所以这一回烟,直抽三个多钟头。
当他在过瘾的时候,厅里早接到了他的电话,总监的训令,本来就不敢怠慢,这又是大帅传差,更是紧上加紧。因之厅里就分头打电话到各区署去,告诉他们所有的戏子,今天晚晌都不许唱戏,在家里候大帅传差,又声明一句,一个名角儿也不许落下。区里接了厅里的电话,又更郑而重之了,便派了几十名巡警,分班到各戏子家里去报信。不到一个钟头,满城的戏子都惊动了。大家虽知道大帅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但是对于戏子、窑姐儿是不发脾气的。所以一听传差的命令,谁也不肯走,都在家里候着。厅里听说是大帅传差。又是用钱做正式开支,落得巴结一下,到了晚晌五点钟,就叫了三十辆汽车,分途去装戏子,一车子装满了四五个,就送到薛又蟠家里去。
一刻之间,那条胡同里,汽车如穿梭一般去,把尘土卷得高过屋顶,喇叭呜呜之声,牵连不断,一条街上的商户,都看呆了。这时正离一个军事时期未远,商店里的人,大家都对着街上目定口呆。就有些人说:“为什么有许多汽车跑来跑去?这决不是大帅请客。要是请客,不能车子跑得这样乱七八糟。不是装兵,就是装子弹。”也不知谁漏出了这样一句话,立刻你传我,我传你,大家乱嚷起来,了不得,这儿要开火。就有人问,谁说的?立刻也就有人答:“我亲眼看见汽车上撇了机关枪进对面胡同里去,还会假吗?”这样一说,就有些妇女们,“哇”的一声哭了,抱了小孩就向街心里跑。越闹街上的人越跑得凶,店铺里也纷纷乱乱的上起铺门来。警察也不知道什么事,只听到说要开火,也就不言不语地溜走了。直闹过了几十分钟,惊动了薛又蟠门口的卫队,问明缘由,将商民骂了一顿,说是大帅家里堂会,不许胡闹,要闹就摘下脑袋来,有胆大些的,进到胡同口上一看,果然有几抬戏箱往里面搬,这才放心。张福田所以用汽车运戏子,表示手段敏捷,要在薛又蟠面前,得点小功劳。及至自己赶到了薛宅,知道闹了这样一个小乱子,怕闹到薛又蟠耳朵里去了,只好瞒住。这笔汽车费,也不敢开公家的账,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厅里去,说是所用的汽车费,记在私账上,所幸薛又蟠这天高兴得了不得,倒不问这些小事。
这时候里里外外客厅上,已经坐满了客,除了乐总裁招待之外,他自己也在大客厅里坐着。电灯刚一上火,两个唱旦的陈丽春白芙蓉先就来了。陈白两个人,都曾受大帅的特别奖赏,今晚大帅传差,特意早来一步,见见大帅。当时到了门房里,就一人递上一张片子,道了一声劳驾,说禀明大帅求见。门房拿了名片,进去呈给薛又蟠一看,他正伸了腿坐着,一听说陈白二人来了,将大腿一拍,突然站了起来,连连嚷道:“请进来。”听差出去,薛又蟠一直迎到客厅外走廊上。看见陈丽春穿着豆绿色印度绸夹袍,套着乌缎坎肩,白芙蓉穿了月白色春绸夹袍,套着亮纱坎肩,都摘了帽子,头发光溜溜地向后一刷,配着两张白脸蛋子真个风度翩翩,光采照人。
他二人看见薛又蟠迎上前来,不及鞠躬,齐齐地一蹲向他请了一个安。薛又蟠也不还礼,抢步上前,右手牵着陈丽春,左手牵着白芙蓉,两只眼睛先钉住他们脸上,然后接上昂着头打了一个哈哈笑道:“一礼拜没瞧见,又长得俊了许多。”于是拉着他两人笑嘻嘻地一路走进客厅来。这客厅里坐得有许多阔人,文的如总裁总长,武的如军长司令,都算有身价的。他们虽然一样好玩,见了戏子,总要摆些官派。现在薛又蟠拉了他们的手一路进来,见了大帅没有坐着之理,只好一律站起来,这倒好像这些大官儿都来欢迎两个小旦似的,有两三个人心里着实不好过。陈丽春白芙蓉给人拉住,又不能行礼,只对大家笑着点了点头。薛又蟠全不理会,一直走到上面,一张大沙发上,正正中中,拉住他二人,一同坐下。薛又蟠倒是老实不客气,他见陈丽春白芙蓉二人,屁股挨着沙发椅,如蜻蜓点水一般,要坐下,不敢坐下,便道:“不要紧,你只管随便的坐,别拘束。你和我是朋友,他们和我也是朋友。你瞧我和他们怎样随便,你也可以怎样随便。”他先这样说了,在场的一班贵客,还敢说什么?大家就只好由两个小旦居高临下坐着。薛又蟠笑道:“丽春!好久不听你的戏了,今天非特别卖力不可。”陈丽春道:“大帅爱听什么,我就唱什么。”薛又蟠一伸手,将他雪白的脸蛋子撅了一下,笑道:“你很会说话。我要听你十出戏,你唱的了吗?”陈丽春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当着许多人一撅他的脸蛋子,总有些不好意思,臊得满脸通红。薛又蟠他还是毫不在乎,伸出他那又厚又粗的大巴掌,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我不相信,这样撅你一下子,就臊得像小妞儿似的,我瞧你在台上天天做人家的媳妇儿,什么都做了,也不算回事,这又要什么紧呢?”一面说着,一面又伸过左手来,一直绕过白芙蓉的脖子,在他左肩上一把抓住,笑道:“我知道你准比丽春好些,不会害臊。”乐总裁坐的所在,和薛又蟠相去不远,也觉这种样子,实在不成事体。便道:“台上是台上的事,台下是台下的事,那怎能并为一谈呢?”薛又蟠道:“这话不对。他们在台上,还穿的是娘们衣服,擦胭脂抹粉,是娘们打扮。你瞧,台底下是多少人望住他。在这客厅里,都是熟人,谁也知道谁的事,这又要什么紧。丽春,上回我瞧你在戏台上唱戏,我回头瞧瞧我的姨太太,没有谁比你再漂亮的,怎么回事,爷们装起娘们来,总比娘们好看。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像咱们这样的脑袋瓜,要装起娘们来,那可真会笑死人。”说时,把他肥冬瓜也似的脑袋扭了两扭。大家一见,都忍不住好笑,就连陈白二人,也是格格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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