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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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丽春虽然是个未能免俗的旦角,但是他总顾三分面子,大庭广众之中,像这样的给人开玩笑,可还是头一次。但是一来用薛又蟠的钱太多了,总要有点报酬。二来他是个军人总头儿,一翻眼睛,就要人的性命,在他高兴头上,真不敢得罪他。他叫人坐在一处,这里掐一把,那里捏一把,口口声声,总把人当小姑娘。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那里就会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弄得笑又不是,哭又不是,脸上红得一阵加紧一阵,只是斜歪了身子坐着,一句话说不出。

    还是白芙蓉常在上海混的人,比较上滑头些,他便道:“大兄弟,他们大概都来了,我们得瞧瞧去。”陈丽春心里一机灵,说道:“是啊,王大伯还和我有话说呢。”于是二人站起身来,薛又蟠依然一手牵着一个人道:“去只管去,回头还得来给烧两口大烟玩玩。你要不来,咱们可要慢慢算账。”说时,又在陈丽春肩上拍了两下,陈白二人也不敢多说什么,马上就相继走出客厅去了。

    他们这里原有现成的戏台,陈白二人走到后台,只见许多大小角色已来了不少。前台锣鼓一响,听戏的人,便纷纷入座。原来这台下是一所大客厅,台前面摆了几张沙发,每一张沙发前搁了一张小圆几,圆几上放了雪茄和香茗,听戏的人斜躺在沙发上,非常的舒服。沙发后面,另是几排藤椅,藤椅后面,才是木椅木凳。这第一排沙发上,当然是薛又蟠坐,当他来的时候,座位十之八九都有人了。大家看见大帅到了,都像沙堆里冒出笋头来了一般,一个一个参差不齐地站将起来。薛又蟠看见,伸出手来,对大家乱招,便道:“坐下坐下,听戏的时候听戏,讲规矩的时候讲规矩,现在咱们听戏,在座都是听戏的人,就不用讲那些个客气。坐下坐下,你这站起来一多礼,把台上的好戏,又耽搁好几句没听见,真是不合算。”他说着话,迈开大腿,跨过一排椅座。那几个护身的马弁,还想跟过来,他回手一甩,道:“滚到后面去听戏吧。这儿用不着你们这样保镖,唱戏的人,也不会扔炸弹。”他口里虽在骂人,眼睛正看着台上。

    这时台上演的是《战宛城》,正是两个耗子灯下闹春,张绣婶母看着做手做脚的时候。薛又蟠看见台上是旦角,早有三分欢喜。加上旦角的表演,又是描写那少年寡妇春情荡漾,不可自持,正合着他的脾胃,翘起小胡子,鼓着嗓眼子,就喝了两句好。回头看见众人,便道:“这样好的戏怎么也不叫一声好儿?叫好叫好!得提倡提倡,别让人家在台上白费力。”说毕,他又喝了两声:“喂!真好!”大家因为大帅提倡叫好,向来不叫好的,也就跟着叫个几声。立刻满座就热闹起来。台上的戏子,看见大帅已经来,唱戏也就格外卖力。薛又蟠坐的是一张大沙发,身子靠在一头,两只脚倒架了起来,高高举着,放在椅靠上。这唱的戏,除了打仗之外,便是谈风花雪月的。戏中角色,配得很整齐,稍微难看一点的旦角,都不让上台。薛又蟠觉得出出戏能看能听,心里很满意,便对着斜面坐的总监张福田,招了一招手。

    张福田一看是大帅叫,赶忙走了过来,直着腿俯着身体问道:“大帅有什么事吩咐?”薛又蟠扯着他的衣服道:“你坐下来吧,别挡着我后面的人瞧不见。”张福田这就为难了,自己不过是个总监,平常只好伺候大帅,当了大庭广众之中,如何敢坐下来。但是不坐下来,大帅说了,挡了后面人瞧不见,很违背他老人家与众同乐的意思。急人有急智,他倒想得了一个办法,就是手撑着两腿的膝盖,身子向下一挫,半蹲半站,这就不是与大帅抗衡的样子了。薛又蟠道:“今天这戏的戏码,是谁支配的?”张福田听说,也不知是福是祸,半晌说不出来。看看薛又蟠脸上,不像有怒色,才道:“因为问大帅请了示,大帅说瞧着办,所以……”薛又蟠道:“别所以了,你就干脆地说吧,我很讨厌你们说话这样文绉绉的。”张福田碰了一个橡皮钉子,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倒愣住了。脸上红不红黑不黑的,变成了猪肝色。薛又蟠知道他很为难,便笑道:“你别为难,我并不是说你把事办坏了。”张福田见薛又蟠并没有不乐之意,丹田里这才缓过一口气来。站起身子,将腰弯了一弯道:“是!是福田和许多人商定的戏。后来把单子给乐总裁看了一看,乐总裁说是行行。”薛又蟠回头一看乐总裁坐在一边,笑道:“你准知道我就是爱听这几出戏吗?还有一出《打樱桃》,怎不给点上呢?我听说这出戏在戏馆子里不许唱。”一面说着,一面就看看张福田的脸道:“这一定是警察厅里办的事。”张福田道:“诲淫的戏,一共有几十出,警察厅里老早就禁止了,也不是现在的事。”薛又蟠道:“什么叫淫戏,我不懂?”张福田正在后悔,不该说出淫戏两个字,打断薛又蟠的兴头,他现在既不懂淫戏两个字,正好转圆,便道:“据说,那种戏,让人看了,就会上瘾的,所以叫做瘾戏。”薛又蟠将手一拍大腿道:“他妈的都是一班傻蛋。上瘾的戏不爱听,倒要把它禁止起来,那为什么?给听戏的人省钱吗?警察厅透着真多管闲事。”张福田道:“福田明天就下一个条子,让他们戏馆子里,唱这个戏吧。”薛又蟠道:“戏馆子里唱不唱这个戏,咱管不着。咱们今天倒得听上一听。”张福田道:“是,是,好!这就去告诉他们。”他说一个是字,身子向前微微一鞠躬,脚向后退上一大步。恰好身后,是由上通下的一根大楠木柱子,身子向后一碰,“扑咚”一下,碰了个周身麻木,又不敢在大帅面前失仪,咬住牙,忍着痛,就转到后台去了。

    这《打樱桃》是一出纯粹的花旦戏,非找花旦不可,一个有名的花旦小珠花,他也来了。他一见张福田走向他面前,便请了个双腿儿安,接上叫了一声干爹,张福田笑着将手招了一招道:“你的买卖到了,赶快扮戏!赶快扮戏!”小珠花道:“您哪!我还早,我是《乌龙院》。”张福田道:“那个不算,还得饶你一出《打樱桃》。”小珠花在口袋掏出一方花白绸手绢。迎着风一抖,先就有一阵香气,扑人的鼻端。他将手绢在脸上拂了一拂,眼珠一转,就笑起来道:“您哪!这可不成。那是禁戏,大帅一生气,我可担代不起。”张福田道:“大帅生什么气?就是大帅要听。你唱好点,只要大帅乐了,就准有赏。《战宛城》完了,你就赶着上,别耽搁。行头有没有?若是没有,我派汽车去拿,十几分钟就拿来了。”小珠花道:“成!我这儿先捞上戏,我叫跟包的坐了您的汽车去。”小珠花说着话,可就把张福田向人堆里引,故意大声道:“大帅怎么知道我会《打樱桃》,这戏我可好久没唱,不准唱得好。这该轮着哪位的戏,总监!请您给人商量一下子吧!”小珠花这样一嚷,大家就未免都望着他。他见有人望着,更得意了。第一,是总监和自己在一处说话,第二,是大帅特点了自己一出戏。于是只管挨近张福田站了,有说有笑。张福田一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笑道:“不早了,去扮戏吧。”小珠花于是把他的跟包人叫来告诉他道:“大帅要我唱《打樱桃》,你赶快回去,给我拿几件行头来。你要走回去是来不及了。这儿有总监的汽车,你就坐总监的车去吧。你真造化!”说时,用手指着跟包的点了两点,他倒笑着去了。张福田总怕小珠花赶不及,就坐在后台监视。说快也就真快,前后不到半个钟头,戏就全扮好了。张福田看到这里,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然后才慢慢地踱到前台来。张福田刚一落座,这里台上的《打樱桃》,也就开始上场。

    薛又蟠坐在台口上,看小珠花扮了一个俏皮丫头出来,这倒是出于意料以外,心里一乐,就不由得提起嗓子叫了一声好。回着头看了一看张福田道:“你这家伙真行。”台上的小珠花见大帅胖脸上两块肉,笑得直坠下来,眼睛成了一条肉缝。知道他是乐大发了,越是搔首弄姿,极力的放荡起来。让薛又蟠满心发狂,搔不着痒处。一出戏演完,直等小珠花走进后台,薛又蟠还对着他后影极力的叫了两声好。回头就一招手,叫了一个马弁来,便道:“你到后台去说,小珠花儿这戏不错,我赏他一千块钱。”乐总裁听了,便迈步走了过来。笑道:“大帅!后面的戏还多呢,这样赏钱可不行。”薛又蟠道:“有什么不行。我爱给就给,不爱给就不给,不能唱一出赏一出。你以为我薛又蟠真是傻瓜吗?”说了,又是将腿一拍。马弁看那样子,是赏定了,便到后台去报信。

    小珠花正在卸装,回头一看,却见陈丽春也在那里扮戏。总想他是薛又蟠喜欢的人,今天没有捞着一个子儿,我倒拿了一千,这面子可就大了。因对伺候卸装的跟包人道:“怎么回事,大帅他不赏别人,就赏我一个人。”跟包的凑趣道:“您这戏真也好!别人可赶不上。大帅听戏很内行,你猜他赏钱,还不是论好歹吗?我猜他真不会管什么交情不交情的。”小珠花笑道:“别管怎样,我们总得谢人家。这样下去,将来咱们真会有交情也说不定。”这些话都让陈丽春听见,他一张白脸,几乎都气黄了。可是人家也没提到自己什么。这话真也不好搭腔,心里想着,我今天的戏,必得特别卖力,小珠花都有那么多赏钱,他总不好意思,一个大子儿也不给我,他就是真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把戏唱得好好的他总不会不知道。他肚子里这样计划着,所以到一出台,便是拼命。唱完了,薛又蟠也赏了一千,唱戏的人,第一是要面子,第二是要钱,看见人家卖力得赏,谁肯让步。这晚晌的戏,真让薛又蟠听个痛快。

    薛又蟠这个人,只要能够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因之他听完一出,就接着赏一出戏的钱,大半夜的戏,他就赏一万四五千。最后就是他爱听的那出《八五花洞》要上场了。他突然地站将起来,对台上的场面摇手道:“打住!打住!”场面上看见大帅突然地站起来,不让打锣鼓家伙,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哪里还敢违抗帅令,说停止就停止了。锣鼓一停,台上台下的人,都面面相觑。薛又蟠就提着嗓子嚷道:“诸位要知道!今天晚晌的戏,都是为了这出戏唱的。这一出戏,我们总得好好地听一听,大家都别作声。谁要作声,我就不客气,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赏他四十军棍。”说毕,又将手向台上一挥道:“打你的!别害怕!没你们的什么事。”场面上听了这话,又将锣鼓打将起来。

    一会儿四个旦角先出台。台底下许多人只是两眼发直,向着台上,鼻子里进出气,都加上一番留心,恐怕鼻息大了,让薛又蟠听了去。台上锣鼓一停,当戏子说白之际,四周就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儿声息。薛又蟠口里含了半截雪茄,斜靠在沙发上,听了一个痛快。一会儿工夫,八个真假潘金莲,一齐登台,放出娇滴滴声音,彼起此落地一唱,薛又蟠情不自禁的,不由得就叫了一声好,一个好字叫出去,自己才醒悟过来。原已说了,不许作声,一作声,就打四十军棍。自己下命令,自己先犯了,这该怎么说呢?就站了起来,又对大家嚷道:“作声是不许作声,叫好还得叫好。人家那样卖力,要是不叫好,可太冤了。”他这样说了,大家又不敢不叫好,只得跟住了他叫,他叫一声,大家也就附和一阵。

    戏唱完了,也就夜深到三四点钟了。薛又蟠伸了一个懒腰,刚要起身,他的秘书,就拿了一张电报来,远远地望了他,垂手站住。薛又蟠道:“拿的什么公事,有好听的吗?我正在高兴头上,扫兴的事,可别对我提,到明天再说。”那秘书道:“不是,是何军长来了一个电报,说是我们的军队,已经克服平安关了。”薛又蟠道:“真的吗?赶快念给我听。”原来薛又蟠虽然做到封疆大吏,却是不大认识字。所有重要的公事,都是由秘书念给他听。实行以耳代目。秘书一面念着,一面解释那字句。他倒能懂得十分之六七。当时秘书听说,便捧了电报念道:

    万万急,北平薛巡阅使钧鉴:职部钱师于今晨六时三十分,克服平安关,敌军闻风远逃,溃不成军,职正率部入关追击中,特此飞电奉闻,容再详禀。军长何有胜叩。

    薛又蟠跳着脚道:“他妈的平安关也攻下来了,咱们的天下更稳,可喜可贺。这是刚才来的电报,不含糊。”说时,举了手在空中乱晃,说道:“快活死我了,大家再乐一乐,别散戏。谁爱听什么?都快说,花钱算我的。”在座的人,听戏听到这样深夜,本来人就倦了。戏已经要散,大家也就急于要走。况且其中有不少抽鸦片烟的,也就非赶着去过瘾不可。不料薛又蟠这时得了一个攻下平安关的捷报,立刻高兴起来,又要重振旗鼓,再唱一出,大家若是不听,恐怕扫了大帅的兴致。只得附和着又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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