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觉,直睡到当天晚上十点,才醒了过来。醒过来吃了一点东西,又去睡觉。更睡到次日上午,方才睡足。这才回味一想,前晚上唱戏的戏钱,还有没开消。于是告诉副官处,把前天唱戏的戏子,不论正角配角一齐叫来,我要当面赏钱。副官处得了命令,觉得许多戏子一个一个去传他们,实在费事,不如把这事让给警察厅去办,只要说是大帅公馆里的事,他们敢不办吗?因此副官处,也毫不费事,只打了一个电话到警察厅,把一件很困难的差事,就让人家代办了。而且打电话的时候,神气还十足。说是这是大帅的命令,你们可得好好地办。警察厅哪知道是副官处副官发的命令,只当是一种紧急公事,赶快派了许多专员去分头传话,生怕办得不好,得罪了大帅。总也算他们手腕灵敏,到了下午三点钟,所有的戏子,都到薛又蟠宅来齐集。薛又蟠听说他们到了,就把军需科的人调来,问那些戏子的赏钱,都开了支票没有,若是你们落下了一个大子儿,我就要你们的脑袋。于是吩咐副官处,传他们在大客厅里会见。副官处也不知道大帅是什么用意,差不多的客,向来就不在大客厅会见,何况是一班戏子呢?然而大帅是这样传下令来,也不得不照办。当时把在外面候传的戏子,一齐让到大客厅坐不下,还有一大部分人,挤到客厅外廊檐下来。安定了一会子,副官才去请薛又蟠出来。
他走到客厅里,一班戏子,少不得都站将起来,薛又蟠伸出手来乱摇道:“这儿不是官堂上,不要客气,都给我坐下!”大家听说,就有几个人坐下去了。但是看见大帅还是站着,坐下去的,复又站了起来。薛又蟠穿的是一套黄呢军衣,两手向袋里一插,站在客厅当中,眼睛就四周一扫。大家看见大帅闪铄的目光,倒不知为了何事,心里各是一惊。薛又蟠看完了便道:“我看你们这班里面,十有九个抽大烟,我要仔细算一算,到底有几个抽烟的。”便伸出手来向两边一分道:“抽大烟的,你们都站到右边,不抽大烟的,都站到左边。”大家听说,不知道大帅是什么用意,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晌说不出话,站在右边的人,有些人不愿犯抽大烟的嫌疑,都走向左边来,左边的人,却一个也不敢动。薛又蟠道:“左边就是一个抽大烟的都没有吗?我不信。你们还是分着抽烟不抽烟向两边站的好。要不然,事后查出来了,我可不讲交情,抓住了就枪毙。抽大烟是最容易查出来的事,你们别以为可以瞒得过去。”大家听了这话,料是躲赖不掉,有几个烟瘾大的,知道烟黝早在脸上挂了招牌,干脆,就向右边去。这分开来一站,不打紧,抽烟的人,倒有三分之二。薛又蟠笑道:“怎么样?我猜就是抽大烟的多。”便嚷道:“叫你们预备的家伙,给我拿了来。”一声叫出来,外面轰雷也似的,就有几个人答应。在场抽烟的人,心里都哆嗦起来,想道:“糟糕,不是枪毙,也要挨一顿揍。”有几个胆小的,急得直哭,这里有个唱小丑的李万岁,那天演戏的时候,笑话说得最多,有些话可是挖苦做官的。心想真要枪毙大烟鬼,我就是第一个。心里一急,两腿一软,便走到薛又蟠面前跪了下去。央告着道:“大帅!这次请您饶了我,我这回去,马上就戒烟。若是不戒烟,您就枪毙我。”说毕,伏在地下,嚎啕大哭。正在这个当儿,只见几个马弁,抬了几只大木头箱子来,看他们抬的人一副神气,倒是重沉沉的。薛又蟠并不理会李万岁的哭,只看着人打开箱子。这箱子一打开,就先有一种怪气味。吹送进许多人鼻子里去。这种气味,他们抽烟的人,最是能辨别,原来是最好的烟土味。一看那箱子里,可不是装满了一个个的大西瓜土?李万岁先以为抬箱子进来,里面是脚镣手铐,现在一看是烟土,也愣住了。大家的意思,也是和李万岁一样,看见这些西瓜大土,猜不着为了什么?薛又蟠这才对李万岁笑道:“别瞧你在台上嘴那么样会说,可是真要有事,胆子比什么还小起来,别做出这样寒碜的样子!我今天叫你们来,没有什么坏意,都是嘉奖你们,你们还怕些什么?”李万岁看看薛又蟠的相,实在不是发气,这才揩了眼泪,站立起来,站到右边去。薛又蟠站在当中,两只眼睛,左右一眸,看看右边的人,站着实在不少,将手点着道:“一五,一十,十五……可不少,统共不过一百人,倒有七十多根烟枪。有钱大家花,有酒大家喝,有烟土也得大家抽。”说时,就向抬烟土的马弁道:“来!把那西瓜土,按着右边的人数,一个人给他两个。”马弁听说,按着人名,一人给上两个西瓜土。这一下子,在左边站着的人,真是大认诲气。这个土如此之大,至少也有六十两一个,两个一百二十两,土的行市,最贱也应该值三块多钱一两,一三得三,二三得六,这两个土,就该值三百六七十元。为什么不承认抽烟?让别人得了这好处去了呢。那边人后悔,这边的人,没有一个不眉开眼笑。烟土散到李万岁面前,他正放下一只衫袖去擦眼泪,连忙笑着将手一搂,把两个大土搂住。薛又蟠一回头,看了说道:“瞧你这一块骨头。”李万岁听说,笑着向他请了一个安,因道:“我们随便怎样机灵,哪儿比大帅去?大帅带几十万人马,还像耍猴儿似的,靠我们这几个唱戏的还不是爱怎么玩,就怎么样玩。大帅好比观世音,我们好比孙猴儿,孙猴儿一个筋斗云,就是能翻十万八千里,也翻不出观世音一个中指头。大帅别说让我哭着磕头,就是让我死,我闭了眼睛,都会不知道怎么死的?”薛又蟠笑道:“这小子一吓唬过去了,嘴就出来了。总算也说得不错,你们再把那西瓜土搬一个给他。”马弁看他那副样子,果然又搬了一个给他。他这么一来不要紧,左边的人看了更加眼红。薛又蟠回头来看见笑道:“人家都得了整个儿的大土,你们有些不乐意吧?我既然叫你们来了,也不能让你们白来一趟,可是赏给你们东西,不能照烟土那个价钱给。每人赏你们二百块钱。去买烟卷儿抽,不会抽烟卷儿的,就买茶叶喝也成。”于是马弁又遵了大帅的谕,每人送二百块钱现洋,得钱的得钱,得土的得土,欢天喜地的去了。
从来抽大烟的人,也没有谁占过便宜,不料这一回,抽烟的人,大大地有面子,哪一个不说薛大帅是好人。这一回事,把整个的北平城都轰动了,说是薛巡阅使究竟非同等闲,你看他的手面有多大,真个街谈巷议,茶余酒后,无非都谈的是些薛大帅的事情。其实他根本是个妙人,也无日不做妙事,也不限定就是这一回。不过有了这一回事情以后,人家传说得更厉害,到了后来,连薛又蟠公馆里,也把他的事情,当着鼓儿词谈起来了。这种话慢慢地传到薛又蟠耳朵里去了。他也是个好事的人,倒要听个新鲜,因此一日晚上,饱食之余,乘着人家不留心,就偷偷地溜到前面卫队驻扎的所在,来打听新闻,不料这一来,又出了一桩妙事。要知出的是什么妙事,下回交代。
第五回 血肉横飞凯旋犹痛哭 晨星寥落朝会更高歌
却说薛又蟠在自家宅里,又闹出一种妙事来。原来他的汽车队队长乌国忠手下,有一个三等兵,汽车也不会开,只是做助手而已,他却有一样好处,能讲故事。每到大家休息的时候,闲着无事,他讲一段前唐后汉,或者是前清手里,什么八国联军打北平,西太后做万寿,说得非常热闹,所以大家都爱听他讲,和他感情也很好。这队长乌国忠是个赶马车的出身,后来学着开汽车,混到薛又蟠名下来,就当上队长了。他也是好汉不论出身低,很想做一番事业,无如没有念过书,古往今来的事,懂得很少,不够用的。现在遇到这样一个人,大大地可以当自己一个参谋,故和他要好的程度又进一步。
这人姓刘,名叫得胜。这得胜两个字,原不是他固有的名字,只因为他进军队的时候,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就托街头上算命的先生,取了这样一个号。他原来的名字却叫快嘴,姓倒在下面,总起来是快嘴刘。这日,乌国忠因为秘书都没法想到颂扬奉养两个父亲的话,就来问他道:“老刘,你肚子里货真不少,古来有没有这样的人。”刘得胜昂了头想了许久,摇摇头道:“鼓儿词上,前唐后汉,都没有这样一回事。”旁边就有一个人道:“上次老刘讲到薛刚搬兵反唐,就没往下讲,今天晚上,请你喝上一壶,再给我们来一段吧。”乌国忠道:“反唐罢了。我爱听小五义的徐良,什么暗器都会放。”说时,他一蹲身子左手捧着右胳膊,将手一扬,把手上一个假虬角烟嘴一扔,口里嚷道:“照镖。”刘得胜笑道:“队长听说书都听迷了?你瞧,把这好的烟嘴子放镖,这一下子,大概干了。”乌国忠低头看时,那只烟嘴果然摔成几截。笑道:“老刘,这都是因为你说书说得太好了,把我弄成这个样子。今天晚上,你非说一段好书不可。我知道你无非是爱喝两壶,咱们这就先去喝上。”这汽车队里的人,十有八九不认得字,惟其不认得字,就最爱听书。所以乌国忠说到要他说书,大家都附和着赞成起来。
到了晚上,在院子里一聚会,早有人端了一条凳子放在当中,让他坐下,其余的人有坐凳上的,有坐在地下石阶上的,有靠了廊柱站着的,大家都把终年不惯安息一下的脾气也忍耐下去,安息起来。后来刘得胜说书说得久了,院子里黑沉沉的,只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左右前后,倒有几处小红点子,正是听说书的听得沉醉了,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抽烟卷。刘得胜到了这个时候,最是得意,人家如众星拱月一样,静听他一人信口开河。
他正在说的得意之际,恰好这晚上薛又蟠由里面慢慢踱将出来,走到这跨院边,听见黑暗中有个人说话。那人一说之后,牵连不断,只管说下去。薛又蟠且不惊动,便站在电灯暗处往下听。只听那人道:“徐良一跺脚上了屋脊,朝着外面一跳,早是跳到高粱地里去了。这些毛贼,一大半不知道他的厉害,开了大门,一阵乱追。也有人喊着,白眉毛不是好惹的,可别追上去啊。这些毛贼倚恃着人多,不管那些,拼命地追。看看要把徐良追上,他就回转身来说:‘诸位饶了我吧,我这里给诸位磕头了。’他哪里是磕头,就在这个时候,他按上了紧背低头弩,对着去的第一个就是一弩箭。‘嗳呀,扑咚’,就是这么两声。后头第二个说:‘怎么了,大兄弟,你受不了他这一拜吗?我来,……’他这个瞧字,没有说出口,人家第二支弩箭又到,他也躺下了。”薛又蟠听到这里,才知道是说书,这倒有个味,可是又不知道什么叫紧背低头弩,就禁不住问道:“什么叫紧背低头弩,怎么要磕头才能放出去呢?”那里听书的,最不爱人打岔。就有好几个人嚷道:“听吧,别乱嚷嚷了。”薛又蟠说着就走了过去。
他们在跨院子里听书原是图个清静,把走廊上的电灯全灭了。这边正院子里的电灯,自然还是亮着,薛又蟠走电灯下过去,他们在跨院,暗处看明处看得清楚,心里都说一声糟了。大家在这里集众听书,已怕大帅不许可,加上刚才大家又骂了他几句,越发不成事体,有几个机灵些的,就在黑暗中溜走了,老实些的,都如木偶一般,站立着移脚不得,说话不出。薛又蟠先嚷道:“给我亮上灯。刚才是谁在这里开了话匣子似的,唧唧喳喳说话。亮上灯,我看你们究竟在这做什么。”那些汽车队的兵,没有法子,就分别把灯拧亮。薛又蟠一看全是些兵,都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形同木偶,在院子四处站着。薛又蟠道:“瞧你们这些浑蛋,这样不相干的事,吓得这个样子。平常你们耍钱逛窑子,我全知道,我也没有干涉你们。现在你们说书,这事我也赞成,要什么紧。是谁说的书,说得倒挺不错,还来一段。”说着站到院子里,不住地对大家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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