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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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之后,自己详细看了一遍,觉得不错,就拿了这单子呈给胡大山去看。胡大山看到名字下注了汽车包车。这倒很合乎他的性格,觉得用人,还是老人好,惟有老人,他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办。这样想着,脸上就有点笑容。言先生在一边看见,大得意之下,以为处长是赏识他的心思缜密了。当时言先生不知进退的,向前走了几步,站到胡大山面前来。笑嘻嘻地道:“处长!您看我这一段子按语怎么样?这都是在陈账上找下来的,一点没有错。”胡大山慢慢地正看到那后段什么白戚朱易四位先生宴席翅席,几次之处,这原是胡大山的痛脚,要隐藏不露的。言先生偏是不知道,反要翻出陈账,笔之于篇,这真是胡大山痛心疾首的事。言先生不说,胡大山就应该怒不可遏,他又不知高低,还想在胡处长面前来卖弄。这时候胡大山一股怨气,也不知由何而起,突然站立起来,“嗤”的一声,把那张单子撕了个粉碎。他虽是个斯文人出身,可是长成老大一个个儿,他一站起来,虽不必有什么动作,已是威风凛凛,加上他又是一脸怒色,正如坐帐的关羽一样。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桌上一拍,喝道:“你这东西,简直是个混蛋,你是饭吃饱了,不愿再吃,还是怎么着?这一段按语,是谁的意思,给我加上的。”他说时,嘴唇皮只管抖战,可以知道他,已气得十分厉害。言先生吓得像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翻了两只大眼睛,向胡大山脸上望着。胡大山虽然不能打他,却是手要不动两下,就觉得有好些不痛快,因此借着手一挥,向言先生拦胸一反拐,口里骂道:“你给我滚!”言先生也不知道这件事,办得错到什么程度,胡处长既然叫滚,也就无所恋恋。好在只挣十二块钱一个月,虽然借了这一点缘由可以饿不死,但是也不能算是吃了饱饭。当时脸也一板,跑到院子里开口骂道:“你别做了几天处长,就这样做威做福,动手打人,三个月前,你不是跟我一样,站在人面前,叫人家处长吗?我言某人不过不走运,拍一生的马屁,没有拍上谁罢了。若是拍上了,我一样能当处长。像你那种能耐,真用得着车载斗量。你别瞧你当了处长,你干得来的事,让我去干一干看,你瞧我干得来干不来?抖一句文,你这种人不过是点铁成金。说一句俗话,你不过是一只朱漆马桶。你这人本就是刻薄成家,做得了什么大事。三个月前,你家里买煤球,你都自己去过秤。人家少了五斤煤,你就说把煤折翻底一算,每一担罚五斤。人家不肯,你说和商会会长,警察厅司法处长有交情,要办掌柜的。这种事你都干,何况别的,得!我也不干了,我要把你这本臭历史,给你宣传宣传,料你也不能对总司令说我是叛党,拿我去枪毙。”他越说越有劲,说到后来,一面拍腿,一面跳脚,只管朝着屋子里骂。

    胡大山气瘫了,只说:“你瞧这混账东西,你瞧这混账东西。”胡大山自然用的还有几个老人,大家看见处长下不了台,一把将言先生抱住,送到他自己屋子里去,说道:“你喝了几杯酒了,干吗这样胡闹呢?”胡大山家里这些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出了一身汗。平常处长说话,旁边人都不敢多哼一声,这位言先生,今天竟当了人家的面,羞辱了处长一场,纵然保全得了性命,恐怕也免不了坐十天半月的牢。因此大家都鸦雀无声的,不敢多说一句话。就有几个人私下劝着言先生:“胡处长就算有些不对,但是他是有权的人,你这样骂他,就不怕他和你为难吗?”言先生听说,又嚷起来,说是:“我怕什么,大不了拿了我去枪毙。我这一条狗命,虽然不值什么,可是我在报界认得许多人。他们一定可以和我说几句公道话。到了那个时候,不定他这个处长做得成功做不成功?这话又说回来了,他不枪毙我,也是一个累,不定哪一天,我要宣布他的臭历史。”

    胡大山在上房听了这些话,一点办法没有,只好是躺在沙发椅子上抽烟卷。还是他的太太,是个聪明人,便让胡大山避到客厅里去,叫老妈子出来,把言先生请到上房里去谈话。言先生一进来,胡太太就笑脸相迎上前,点着头道:“言先生请坐请坐。您和他是老朋友,他那个杂毛儿脾气,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王妈,来,把那好龙井给我沏上一壶茶,让我陪言先生谈一谈。”她说时,就伸手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来,取了一根三炮台烟卷,弯着腰就递到言先生面前,然后接着擦了一根取灯,和言先生点烟。

    言先生本是一肚皮怨气,打算见着胡太太,索性向下追着一骂。现在看到胡太太是这样客气,真个有苦叫不出,心里的怒气,不知不觉之间,就平下去了一大半。因道:“我倒并不是和大山过不去,可是他一做处长之后,眼睛里就没有了朋友。我也知道到了官场上,和从前干新闻记者不同。所谓做此官,行此礼,所以我人前人后,我总是称呼他处长。可是……”胡太太不等再往下说,就笑着答道:“您别提了,您的委屈,我全知道。得了,您瞧我吧。”言先生道:“大山要是像大嫂这样懂得人情世故,别说还给了我一件小事混了,就是叫我当一名奴才,我也愿意。”胡太太笑道:“这可不敢当。本来嘛,他都当了处长,您和他是老同事,就不应该还是拿这几个钱。他事情忙,倚恃着和您是老朋友,又不肯稍微客气一点。以后你差钱用,还是到我这里来。你瞧,真叫人过意不去,您还是穿了这一件蓝布大褂子。暂且在我这里拿二十块钱去,先买一件衣料。”说到这里,那王妈已经将一壶龙井好茶,沏着来了。胡太太一偏头对她说:“去到我那玻璃格子抽屉里,给我拿二十块钱来。那一叠钞票,共是一百块,你数上一数。”王妈答应了一声,马上就取了四张五元的钞票来。言先生看见钞票,连说道:“不用不用,我现在还不差钱使。”胡太太笑道:“您就别客气,这也不过一点小意思,老实说,大山他这个处长,虽然是进款小,花销大,但是一二十块钱儿,他也不见得费多么大力。您在我们家这些年,我们真就把你当一个小叔子看待,有什么话还不能和您说的。你不拿这钱,我也不见您多大情,傻子,您就拿去罢。”于是拿了一叠钞票就向言先生身上乱塞。言先生道:“老朋友,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什么都可以,我倒不在乎此。”他这样说时,胡太太已经把钱塞到他怀里放下了。那钞票在大襟里藏着,又没有个底来盛着的,言先生深怕由怀里漏去了,连忙用手托住。笑道:“这样一来,倒好像我吵这一场,为了要钱似的,我实在不便收。”胡太太道:“我不是说了吗?用不着客气,您就暂收下吧。大概您还没有吃晚饭,我们就在这儿一处吃饭吧。”言先生道:“饭不必吃了,回头大山来了,彼此撞见,很有些不方便,我暂且告辞吧。”胡太太看他那种情形,完全和缓了,也就不必再去敷衍他,就让他走了。

    言先生回得自己屋子里去,仔细一想,胡大山这个人是靠不住的,我这样羞辱了他一顿,他不但不敢辞我的事,又叫他太太这样敷衍我一顿,分明暂且塞住了我的口,以后慢慢和我算账。俗语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将来他总有一天,会出我这一口气,我不如趁他不防备我先溜了吧。好在这里我还有二十块钱,可以做盘缠,另找地盘去。当时不作声,轻轻悄悄地就将小铺盖卷儿一包,包好了之后,天色已经昏暗不明,电灯就大亮了。言先生心里一划算,急中生智,走到外院子廊檐下,伸手将电灯总机闸一扳,立刻前后院一阵漆黑。满屋儿人声大哗。言先生一看是机会了,不敢再耽搁,将小铺盖卷向腋下一夹,就溜起走了。

    胡大山坐在客厅,心里正这样想着,别的罢了,家里藏有二万八千两烟土,整整地堆了一大屋子,这是同住的人都是知道的。言先生他始终参与这事的机密,若是他向外一传扬,这用不着人来搜查,只要在我家里待上一两个钟头,就会闻到这一阵烟土味,我还不是把整个儿的证据端了出来吗?这东西既然和我反了脸,话由他口里出,他若是要和我为难,迟早是要给我捅一个漏子才能了事,俗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别让他先下了我的手。今天且按捺一天,明天我就借一个事为题,把他调出京去。让他到了目的地,就打一个电报去,将他扣留不让他回来。想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心里说着,不怕你强横,你总抓在我手掌心里,要你怎样便怎样。及至电灯一灭,才把他的念头打断,就站在屋子里叫道:“来啊!打电话给电灯公司,就说是胡处长家里,今天请客,总司令也得来,他们把电灯弄灭了,担得了这个责任吗?”这些当听差的人,平常对人就要发狠,现在处长都站在屋子里骂人,先就壮了胆子,这更可以不必客气了。因此要了电话,不分皂白,对电灯公司就是一阵乱骂。电灯公司答说:“路线并没有坏,不至于灭了灯,请你在家里查一查,恐怕是家里的线出了毛病吧,要不然就是总闸门敞开了。”听差骂是骂了一阵,也不能不查一查,一查之后,可不是总闸门敞着吗?将总闸门一合,电灯全亮了,大家一时粗心,闹了这样一个大发脾气的笑话,电灯公司挨了一顿骂,那算是活该了。胡大山知道了,也是自己一阵好笑。

    正在这时,有听差从言先生屋子门口过。看到屋子里剩了一张空床,便嚷起来道:“怎么回事,这一会子就闹贼了。”进房一看,小件东西都也卷去不少,这才想起,一定是言先生开了小差,连忙把这事向胡大山报告。胡大山虽然觉得便宜了他,然而他只要肯远走高飞,少了一个能泄漏消息的人,未尝不妙。沉吟了一会子,便对听差道:“把马副官请来,我有话和他说。”不一会,进来一个穿绿哔叽长衫的青年,白白的长方脸儿,漆黑的头发,一把梳着往后。那个子虽然长一点,却倒现得亭亭玉立,这人就是马副官了。他走进来,向旁边垂手一站,就问道:“处长有什么事吗?”胡大山道:“老言,他自己知道不是了,已经逃走了。走了就走了,我倒不去追究他。我就怕的是他走不远,还是在北平城里住着。你给我留心查一查,看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他若是不肯走,你就劝一劝他,说是不必住在北平。至于要几个钱,我这里或者也可以帮一帮他的忙,至少可以在我这里拿几两土去。”马副官连答应了几句是,他正要退走,胡大山笑了一笑,又道:“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说。”马副官听说,便又站住了脚。胡大山道:“我倒不是别事,上午的时候,我听到我们太太在里面说话,什么当票友的,没有好人了,什么在外面混差事,要有好姐姐,好妹妹了。妇人家的话,你可别听,千万别把这话和你令姐说。”马副官道:“我哪有那么傻。把这话也回家去说。”大山道:“你知道就好了。”马副官道:“没有别的话吗?”胡大山道:“没有别的话了。不过这一程子,我看你大烟,抽得更厉害,虽然是不要钱的土,可是你这样不分黑夜白日地抽,也耽搁工夫,依我说,你还是节制一点儿的好。你要是怪闷的,不会到你们那班朋友家里去多唱两段吗?”马副官又是了两声,就走了。

    原来这马副官是个世家子弟出身,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和一班票友交起朋友来,也就玩起票儿来。他是个票青衣的,人既年轻,戏又唱得好,在朋友里倒很有点风头。后来家道中落,本想下海唱戏,可是年长了几岁,却长出一个大个儿来,唱旦却不合适。胡大山别的嗜好是不大行,惟有听戏这一件事,他倒是与日俱增。从前他当新闻记者倦了的时候,也曾到茶楼上泡一壶茶喝着,听几回票友儿。因为那样,就和马副官认识。那时候马副官叫小马,小马有一个姐姐,比马副官只大一岁,因为得了他兄弟的传染病,也能哼几句皮簧。胡大山和小马混得熟了,也常常到小马家里去吊个嗓子,真是闲了,也打个小牌儿玩。若是小马不在家,就由马大姐来招待。从此以后,马大姐和胡大山认识的程度,还在小马以上。胡大山做了官了,马大姐就再三地拜托,务必给小马找一个差事。这差事,一要名义好听,二要多拿几个钱,三要事情不忙。胡大山听了,一想除了顾问咨议之流的差事,哪里有合于以上三个条件的事。不过马大姐既然说出来了,彼此交情不错,总要敷衍敷衍才好。想来想去,就介绍小马在总部里当了一名副官。同时又请总司令把这名副官,拨在交际处听用。因此,小马闲着无事,只是很在胡大山家里抽大烟。大烟抽足了,陪着胡大山谈谈戏。

    今天胡大山差他去探听言先生的行踪,这总算半年以来,所得的第一件美差。当时他答应了几个是,退将出来。心里想着,人海茫茫,偌大的北平城,到哪里找这一个穷小子去,料得胡大山对于言先生也不过一时之气,只要事过境迁,过些时候,他也就会忘了的,又何必去做那不干己的恶人。因此他一出大门,也就把这一件事忘了。他这一阵子,和那个马浪荡式的政客李久湖,倒混得很熟,这李久湖是个嫖赌逍遥,无所不为的人。因为他是无所不为的人,人家要玩而不能到的地方,他都可以去。许多阔人为玩的原故,不能不援引他,许多名伶名妓,要想结交阔老,也不能不借重他。于是李久湖就做了一个声色场中的掮客。马副官一来是票友出身,二来又是樊总司令特派在交际处当差的副官,这种人,恰是和李久湖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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