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春明新史(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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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马副官坐上自己新买的白铜包车,一直就到李久湖家里来。李久湖的汽车,停在大门口,汽车夫也坐在车上,看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出门。马副官下了车,在门房口上一站,问道:“怎么样?李四爷要出门去吗?”门房听了声音,知道是马副官,一路答应着,一路走出来,答道:“没有走,您请进吧。”马副官一进客厅,正碰到李久湖出来。顶着大帽,手里拿了一根斯的克,挺着阔大的胸脯,正要向外走。一看马副官,手上提着斯的克抱起拳头作揖。马副官道:“这又来得不巧,四爷要走了。上哪儿?有饭局吗?”李久湖道:“正是有一个饭局,同席的有马二爷呢?”说着,那黑胖的脸儿,透出一层浓厚的笑容,把他那嘴上一撮短毛,也笑得只是耸动不已。马副官道:“有马二爷在席,是谁请客,莫不是小林吗?”马副官在身上掏出手表来看了一看,长针却已指到了七点。因笑道:“早着哩,还只七点,他们家里请酒,吃是小事,根本上就是大家要取乐闹着玩。这一闹下去,不定要闹到晚上什么时候,还坐个十五分钟去,准没有事。”

    李久湖的意思,巴不得马上就走,可是马副官大小是个,红人儿,又不能得罪的,只好耐下性子,陪着他在客厅里谈了十五分钟。心里想着,真是林老板有事找我,他也会打电话来的,坐一下也不要紧。不过心里这样想着,脸上总有一点不安定的神气,眼睛望着马副官,不住地发出假笑来。马副官看他这种神情,知道他坐着也是情不自安,何必把他苦苦留住,就起身告辞。李久湖对他,并不挽留,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马副官道:“我们熟朋友,常来常往,还客气什么?”李久湖道:“我倒不是客气,这也就该到小林那里去了。”于是汽车“忽突忽突”响了起来。李久湖坐上车,说一声林老板家里,汽车就如风一般,开到有规胡同林家来。

    原来这林家的主人翁林芝芳是一个唱戏的旦角,上海的戏报上,常常为戏子登广告,什么名驰中外,名驰寰球,在别人对之,很有些惭愧。可林芝芳当之,倒有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的起居饮食,比之大政客大官僚有过之无不及。这时,他门口那一盏日球大电灯泡,照着红漆门上,光彩耀目,门的左右,一列摆了许多漂亮汽车。李久湖的汽车一停,自己向下一跳,门房的听差看见,都笑着望了他,李久湖他倒很平等,不分上下,对这些人一个一个含笑点头。门房笑道:“四爷来了,里头早吃上了,赶快去吧。”李久湖笑道:“不要紧,不要紧,赶上三个菜,我就会吃饱的。”一人走到上房客厅外,隔了玻璃窗,只见灯儿下一群人头,东西晃动。自己在外面就大喊道:“哦啊!糟了,赶不上了。”说着,一掀门帘子走了进去,手上拿了斯的克,又拿了帽子,合并不一处,就对满桌的人,作了个罗圈揖。在座的马二爷,对他只微微望了一眼,头也不曾点。林芝芳到底是个主人翁,却在自己本位上,和李久湖点了点头道:“四爷,请坐吧。”李久湖将帽子和斯的克,一齐放下,然后脱下大氅,就交给听差。听差接了过去,李久湖还和他们点了一个头。马二爷皱了眉道:“酒壶,你越来越不对劲儿,什么人也交上了朋友。”原来这些阔人,对于李久湖是不大以客气态度对之的,因为他“久湖”两个字和“酒壶”两个字,简直音韵相同,所以就叫他“酒壶”。李久湖自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就让人家叫他酒壶。若是最阔的人叫他酒壶,他倒以为是亲密之词,很是欢喜。所以马二爷叫了他一声酒壶,不由得满脸堆下笑来。当时李久湖看到下方还有一个空位,就坐下了。这一桌上,除了马二爷外,还有张释然,他是个老世家子弟,今年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位少爷脾气。其次便是戏剧大家徐如峰,专门给林芝芳编剧本的,也是林家有会必与,还有客就是和林芝芳同班的配角,江妙闻陶佩瑚以及学生贾步林。

    李久湖坐下来,扶着筷子,正夹了一筷子菜,想要张口来吃。忽然有一个听差进来对林芝芳道:“外面来了个穿洋服的,要见林老板。”林芝芳道:“是谁?他没有拿名片出来吗?”听差道:“看他那样子,倒好像有些生气似的。”李久湖听了,把筷子一放道:“这是谁,这大概又是一些无聊的人前来捣乱,我去见一见他去,看他说些什么。”

    林芝芳虽是个男子,究竟因为唱旦的年岁太久,终年是调脂弄粉,所以也像女子一样,胆子比平常人格外要小上一倍。听到有个生客来找他,已经就很为难,听差又说那人生气,更是不敢去。现在李久湖说代他去见客,他正求之不得,连忙拱揖道:“四爷,那就劳驾一趟吧。”

    李久湖对于名人,就受不得这个,站起来,便道:“我去见一见,料着没有别的事,准是学生老爷来说义务戏的。若是为了这个,好歹我打发他走。”他说着,已经就走出院子来了。

    听差引他到了前边,来的那个客,已进走到院子中心,李久湖看他时,穿了一套半新不旧的灰色西服,手上拿了帽子,手背在后面,倒是一脸的风尘之色。看那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挺了胸脯,站着倒像是和这里很熟,李久湖不等他开门,先就问道:“是你阁下要见林老板吗?”他看见李久湖,点了个头道:“是我来要见林老板的,有点事要和他商量。”李久湖把他让到外面小客厅里,和他对面坐下,说道:“林老板今天人有点不大舒服,你有什么事,请告诉我,我可以代表答复。”那人道:“未请教你先生贵姓是?”李久湖道:“我叫李久湖,在国务院里当过参谋,这里的林老板和我是好朋友。”那人坐在一张小沙发上,分开两腿,双手拿了呢帽子,只管盘旋不定,低了头看帽子出神,好像林芝芳没有出来,大失所望。半晌,才说道:“和你先生说,也是一样。”说到这里,他脸色慢慢地变起色来,现出非常凄惨的样子。于是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先擦了一擦眼睛,然后又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李久湖。李久湖接过来一看,上写张振纲,此外并没有什么别号籍贯住址。李久湖道:“你先生和林老板,大概素不认识吧。”张振纲道:“就是为了素不认识,这总有点难为情,非面见林老板说不出口。”李久湖道:“不要紧,有什么事,你只管对我说就是了。”张振纲踌躇了一会子,才笑了一笑道:“这话真是不好出口。”李久湖见他这样子,分明是来求捐募款的,胆子就壮了,格外看张振纲不起,将胸脯一挺,瞪了双眼,望着他。张振纲声音低了一低道:“实在告诉李先生吧。我也是一个读书的人,因为运气不好,找不着事做。这一个多月,先母又病了,为了求医,弄得当尽卖光。到了今天下午,她老人家,就去世了。我一个外乡穷人,哪里有钱去弄衣衾棺椁,想来想去,实在没有法子,因想到林老板……”李久湖摆着两只手道:“得!得!你的话我明白了,你不是到这儿来化棺材本来了吗?碰你的造化!我给你说去。”张振纲听说,就站起来和他拱了拱手,李久湖睬也不睬,就背转身子进上房去了。

    这时客厅里的一桌酒席,已经吃完,大家散坐着抽烟喝茶闲谈。李久湖走了进来,双手一拍道:“我就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人说他死了娘,没有钱买棺材,到这儿化棺材本来了。我瞧这人穿着洋服,一脸的滑头像。”林芝芳笑道:“穿洋服就是滑头吗?我也常穿洋服的,难道我也是滑头吗?”李久湖这才觉得自己失言,连连摇了两下手。笑道:“我可不敢那样说,我要那样……”马二爷皱了眉道:“别说闲话了,你还是说外面来的那个人吧。”李久湖道:“是是,他也没有说什么,无非是要钱。”林芝芳道:“既然是化棺材钱的,找上了门,倒没有什么法子,就给他十块钱吧。”马二爷道:“他既然指上门专来化钱的,给他个十块八块,那是不行的。还是让四爷出去问一问他,家里差多少钱用?”李久湖道:“那是问不得的。俗言说善门难闭。若是他说家里什么也没有办,那怎样答应他呢?”马二爷道:“管他呢,给他个三十二十就是了。别让他尽麻烦,走了就拉倒。”

    李久湖是不敢得罪有钱有势两种人的。马二爷正是一个最大的银行家,他的话,哪有可以不遵之理。马二爷既开口出了二三十元,也不犯着给他省下这笔钱,于是复身出来,张振纲倒先开口道:“李先生进去了这久,一定是很费唇舌,林老板向来肯做慈善事业的,大概可以答应的。不过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还是求李先生去说一说,这就叫救人救到底了。我想烦一烦李先生,还是求一求林老板……”李久湖道:“我早就说了,你要多少的钱,干脆就说要多少钱,不要这样绕了弯子说。”张振纲道:“李先生,您是明白人,您想一场丧事,总得花个二百三百的,我想请林老板帮个三百元儿。”李久湖听了这话,气得浑身胖肉都不住地哆嗦,“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两眼一瞪道:“我不明白,我糊涂。我看你是个读书人,好好的招待你,你倒会说出这种不讲理的话。这钱有这样容易得,一开口,人家就给你三百块。你这东西,简直混账。”说时,又连拍了两下桌子。张振纲见李久湖这样大发脾气,将一只手伸到袋里去,摸索了一会子,复又拿出来,脸色先是紧张,后来又平复了,却淡淡地冷笑一声道:“李先生,你何必这样生气?我是和林老板要钱,又不是和您要钱,何至于要您生这么大气。”说毕,索性向沙发椅子靠子背一坐,一语不发,尽等回话。李久湖道:“看你这样子,你打算讹我们还是怎么样?”张振纲道:“这也谈不上什么讹,钱还在林老板腰里呢。您要说我是讹人,就算我讹人,大不了,这儿是去报告警察,那倒很好,我家里死的那个老娘,不愁没有收殓了。”李久湖正想还说什么,外面进来一个听差道:“四爷,二爷请您。”

    马二爷来请,李久湖是不敢耽搁的,马上到客厅里来。马二爷道:“酒壶,你这张嘴又和人家干上了。我刚到外面去偷见了那人一下,倒不像是个下等人,他家里真是死了娘不能收殓,也未可知。若是一定不给他钱,把他弄急了,也许他就把命拼了我们,那真是不合算。”李久湖道:“照着二爷的意思,打算怎么样办,他要三百块钱,就给他三百块吗?”马二爷道:“那也不能由他,你再去和他说说看,他若不麻烦,就给五十块。他还是不依,就给他一百,也没有什么。”

    李久湖听了马二爷所说,心里有了一个标准,第三次又到前面来和张振纲交涉。不料张振纲的态度,也强硬起来,非得二百元不走,报官也好动武也好,由林宅去办。前后说了一个多钟头,他总是不走。林芝芳和大家一商量,也值不得和他麻烦,就给他二百元。但是他说死了娘,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可无从证实。依着马二爷就要叫巡警来把钱送到张振纲家里去,以求实在。李久湖道:“这事用不着惊动警察,我去走一趟就是了。”

    于是在林宅取了二百元钞票,送到外面小客厅,当着张振纲的面,将钞票一扬,笑道:“不含糊,你要二百就给你二百。可是年轻人爱撒谎,若是你家里并没有这一档子事,我们林老板,这一笔钱就算送给你逛胡同开盘子用?”张振纲道:“我们都不认识,一开口就和你们要二百块钱,这也难怪你们不相信。我平生做事,讲一个爽快。您若是有工夫,就请您同到舍下去一趟。不过我家里住在西城根,这里是东城,正要穿城而过,不嫌远吗?”李久湖道:“西城根?就在天边,我也得跟你去。我有汽车,来去很快的,你说的若是真事,我们就同坐一车子,到你家里去。见了你家里真有这事,我不但把钱交给你,我私人也帮你一点子忙。若是你说的话是假的,那我可对不住,我就要把原款带回。”张振纲站起来道:“好好好!我们就去,我要林老板相信我,我也愿意这样。”李久湖偏是死心儿,张振纲虽然说得这样切实,他还是要去。

    马二爷林芝芳在里面听到,以为张振纲说得这种强硬,或者他母亲死了,也是事实,派一个人把钱送到他家里去,也就完事。但是李久湖红着那两片胖脸,由外面冲了进来,一拍手道:“这家伙嘴是真强,他总说他妈是死了,这话我不能十分相信,我要亲自到他家里去看一看。”马二爷道:“我本来要想派一个警察跟着他去的。酒壶,你要是能跟着他去,那就更好了。”李久湖道:“好好,我就去,我决误不了事。我若让那小子白使了一个钱去,我就不姓李。”说时,伸着两手,一声嚷了出来。到了小客厅里也不坐下,将帽子对张振纲招了两招,瞪着眼道:“要走就走,我这就陪你一块儿去。走!”张振纲缓缓站立起来,望着李久湖的脸,很不在意的样儿,问道:“李先生,你真要跟着我去吗?这可对不住得很。”李久湖道:“人家钱都送了你,我跑一趟这算什么。你不要客气,我是个闲人,陪你走一趟那很不算什么。”说时站在小客厅门边,望了张振纲道:“走走走!”张振纲一句也不言语,拿了帽子在手上,低头就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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