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傲霜花(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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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以来,和陆太太谈得十分投机。尤其是陆太太告诉她对付男子的一般经验,让她听着十分高兴,而也就觉得和这种人同办一桩事业,可以得到许多人生经验。这是比和别人合作较有意义的。因之她一到了章公馆,径直到陆太太屋子里来相见。在她半吞半吐的言语之间,陆太太知道今天早上这一行,是会苏伴云去了,便迎着笑道:“我知道你有约,就没有等着你吃早点。”她微微的叹了口气,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来,摇着头道:“这年头信用是不值一个大钱了!”陆太太挨了她坐着,因道:“你约的那个朋友没有来吗?”华小姐道:“若是我约的朋友他不来,我也没有话说,我约人家,人家没功夫,那还能勉强吗?无如是人家约我,而且是肯定的约着我,我倒是不能太高自期许了,按时而去,结果是白白等了两小时。老姐姐,我不把你当外人,什么话都可以对你说,我这实在是受人欺侮太甚!”她说时,顺便伸过一只手来抓着陆太太的衣袖,望了她,脸色惨然,大有要哭的样子。两只眼睛里正是汪汪的包着两包眼泪水,同时,也看到她的身子有点儿抖颤。陆太太便握住她的手道:“华小姐,你听我说,这很不足介意。因为男子们都有这么一点贱性,你或者对他表示一点信任的意思,他立刻得步进步的就表示着一种非节之想,或者他认为你信任他,就是不如他,马上搭起架子来。遇到这种人,真是啼笑皆非,最好的办法,就根本不要放在心上。”陆太太说是这样说了,但心里实在知道这话劝得不着边际。可是除了这样的劝说,都不大好开口。而且华小姐自己也就没有把话说得明白,只有把手反握着华小姐的手,紧紧的摇撼了几下,还是在这上面安慰她一点。华小姐被她拉着手,也似乎感到一点温暖,默然着有三四分钟什么话也不说,倒是眼睛里那两汪眼泪,再也不能静止,齐齐的滚了出来。陆太太道:“这世界上,对于我们这种心地纯洁、行为正直的女子,有多少人能同情?只有虚伪和……”陆太太说到这里,颇难于在正直的对方找一个名词来对比,因为华傲霜是个老处女,有些名词还不便直率的说出来,就把话音来拉长,指望在犹豫的时间,想出一句继续的言语来说。然而华小姐的眼泪,更是不能等待,一行接着一行,在脸腮上狂流。陆太太便转了话锋,向她道:“何必伤心?我们也有我们的世界,我们不要向男子示弱,当奋斗出一片前途给他们看看。”为了不示弱这句,算是激起华小姐的不安,她终于在身上掏出了一方手绢止住眼泪不流,然后在泪痕未干的脸上,放出勉强的笑容来。因道:“女人的心房,总是脆弱的,随便一点点刺激,就免不了出眼泪。我倒不是示弱,我是说我们对人太忠厚了,倒反是受着欺侮。”她说时脸上又不免惨然一阵。陆太太依然握着她的手,和缓着声音道:“华先生,既然蒙你不见外,我倒愿意多事,你有什么事要我效劳的吗?”华傲霜摇摇头道:“那算了,不必再去提他了,我稍微休息一下就下乡去。趁着章瑞兰在学校里,我约她谈谈合作社的事,把款子先筹到手,名册一项我已开了一张草稿,等把人补充齐了,我就完全交给你。”陆太太道:“我也必得到乡下去看看形势,才好进行一切。再挽留你一天,我们明天同去。好不好?”华小姐到了这时,自己的神经,仿佛失去了指挥自己的能力,觉得在城里耽误下去,是无聊,就是匆匆的赶着回学校去,也是觉着无聊。当时没有答复陆太太的挽留,却也没有说要走,继续的和陆太太谈着话,陆太太本来就觉得华小姐对劲,现在又加上了几分同情心,就再三的表示着只要是可以效力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愿和她出力。华小姐这就忍不住心里头那个闷葫芦,因就把自己和苏伴云的交往经过,都对陆太太说了。最后,她解释着道:“我实在自己都不能明白,我是十几年来不谈男女爱情问题的人了,怎么会见了这个苏伴云,我这颗已死的心,又复活起来?陆太太,你能给我一个指示吗?我愿意设法把他忘记了。”陆太太看了看她的脸色,微笑道:“华先生,就在你这几句话上,我看苏先生,也不是一个平常的男子。他若果然是个平常的男子,不会把你这十年来安定了的心,又重新摇动起来了。不过你让我出点生意,这倒不是坐在家里可以想出来的,最好能去让我见见他,能和他有两次见面,谈出一点情形来,那就更好对付了。”华傲霜立刻连摇了几个头道:“和他见面,那我千万也不再存这个想法。”陆太太笑道:“自然,不必让你去引我见他。这事我在心里,反正我得想法子和你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还得打起精神来作事,要打起精神,提高兴趣,是要紧的。吃过午饭,我们同出去看场电影,高高兴兴,我们明日下乡去。”

    华傲霜听了这个建议,依然未可置可否,她心里实在是痛恨苏伴云这样的不顾情义。可是就把他这样抛弃了,也不是自己所愿意的,心里带着五分勉强,又带着五分愿意,在章公馆吃了那餐午饭,然后一路上街去。计划虽是去看电影,却还没有决定到哪个影院去。两个人正在大街上走着谈话,商量这个去向。忽然身后有人追着连叫了几声华先生,回头看时,就是那位拉散车专家梁教授。他这时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茶青西服,胸襟敞着,露出里面翠蓝色细毛绳背心,领口上更露出一条柳条纹领带,脸刮得干净,越显出嘴上那一撮小胡子黑而又密,透着年轻得多了。他站住了脚道:“梁先生,换了一身装束,我几乎不认得了。”梁先生笑道:“不要见笑,我这也是到一方,学一帮。请到我们号上坐坐,好吗?”华小姐本可不必和梁先生周旋,但是看到追来喊叫着,恐怕他有什么话说。而且想到办合作社,也少不了求教于这种人,便介绍着陆太太和他认识,随了他后面走。他由一个店面里引了进去,先就让人感到一点不平凡。这店面分作两座,柜台左边卖纸烟,右边卖手巾袜子化妆品这类的百货,相当的拥挤。穿入这店面,有个蟹眼天井,是所旧式的住宅。堂屋里摆了四张桌子,上面淋漓着残汤和饭粒,像是刚才聚餐过去的。屋角上有点空地,堆了几只蔑篓子,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货物。由这屋角进去,是堂屋后面一条暗夹弄,有板梯上楼。沿着楼栏千向里,又是个蟹眼天井。围了这天井四周的楼房,全有人声,说了各种不同的方言。在这点上,可以想到这楼上住的人口之杂。

    梁先生将她们由一条堆着蔑篓的楼廊上绕过几处房门口,引进楼厢右边一间屋子里来。这屋子很大,中间四张小写字台,连成一气。桌上除了文具之外,还有算盘,帐簿,信纸,信封,茶杯,烟碟,一大匣子木戳,麻线团,牛皮纸卷,这已经使桌子堆得毫无隙地了,却在这中间还放了大小纸盒子,印刷好的五彩仿单,大大小小的化妆品,料器瓶子和罐子。这桌子四周的地方,就只有个茶几,其余全是成捆的纸张和几百个大小罐头。所幸这屋子里还没有人,似乎还腾出了屋顶以下、桌子以上的一片空间,让人透气。主人横着身子走入桌椅缝里,请两位女宾在写字台前两张小藤椅子上,一顺坐了。他将茶几上的热水瓶取过斟了两玻璃杯开水,送到客人面前,也坐在桌子对面相陪,笑道:“对不起,我这里可没有待客的客室。”华傲霜已把这屋子打量够了。便笑道:“这是梁先生办公的地方了?”梁先生摇摇头笑道:“我们现在作了商家,不谈办公这个名词了。这里是我几个同事商量生意经,盘算帐目的所在,顺便也堆点小量的货。说漂亮一点,叫写字间,其实是一间不成体统的帐房。”陆太太笑道:“在重庆市上,能在堆栈店面以外再找这样一间写字面,这已经是有规模的商业了。有些游击商人,连住家经商全在一间屋子里,他们一般的一作几百万买卖,真正会挣钱的商人,于今是不挂招牌,不要铺面,甚至是不要堆栈的能手。”梁先生将桌沿轻轻的拍了两下,笑着连说对对对!因道:“陆太太经营过商业吗?”她道:“从前我们先生在世,是办合作事业的。老实说,于今办合作事业的,有几个是为社会服务,还不是作生意!所以我们从前也在商场上走走,和商人来往。”梁先生皱了眉,又点点头道:“我不也是吃粉笔的人吗?一家学校不能养活着我,就在外面四处兼课。到了后来兼两点钟的钟点费,不够在小饭馆子里吃个八成饱。兼课,人家叫拉散车,于今看起来,简直名实不副。哪个街上拉人力车的,混不饱他的肚子?因此,我不敢唱那高调,说什么紧守岗位,干脆,我改行作生意。自然,这是于良心有亏的。可是我要生活与生存呀!”华傲霜道:“规规矩矩作商人,这也不见得于良心有愧。”梁先生将头向后一仰,笑道:“作商人要凭良心,谁有许多田地房产卖了来赔本?现在无论作什么生意,都是抢了或等了机会进货,同时也是抢了或等了机会抛货,终日无事,就是打听哪一项货要涨,哪一项要跌,货买到了手,放在家里囤着,只要是天天看涨,人家等着救命也不卖出去。譬如西药就是个例子。货要跌,谁先得着消息,谁就捡了个大便宜。只要有人买,图个脱手,至亲好友也不告诉他一句实话。于今作生意,要像抗战以前似的顺序进着货,顺序卖出去,那是没有的事。那么,你哪儿凭良心去?”说着将手向身后一堆罐头一指道:“据同事的说,原来这些东西,是一家糖果店倒给我们的,实在是讲了三分面子帮友朋一点忙。谁知这东西买进之后,两个月没有涨价。没有涨价,我们就吃了赔垫资金的亏了。于今的资金照例大一分算帐,七个月的利上滚利,是一万变二万。你若是借钱买货,把货卖了还人家的钱,除了赔个干净,还要加一倍资本才脱得了手。因此,这些罐头,原是大赔而特赔的。前两个星期,居然有熟朋友愿加二成,收买我们的。大家一想,蚀本就蚀到底,不卖。谁知这几天,天天涨,涨上百分之一百五十了。我们除了捞回本钱之外,还可以赚一点钱。你看,就凭这点东西,我们第一次为了讲交情而吃亏;第二次为了不讲交情,才免得上熟人的当。作生意真是硬碰硬,非六亲不认不能挣钱。你再看这样一个环境,若是不挣几个钱,自己太对不住自己了。”说着向这屋子四周看看。华傲霜叹了口气道:“前两天,遇到下雨,在雨里奔走,真是烦躁得人够受的。我们在乡下教书,自然是清苦,但苦字上这个清字,在重庆城里找不到。城里所看到的,满眼都是浑浊!”陆太太笑道:“城里尽管浑浊,可是大家都向这里挤,挤进来了,就不想再出去。你不看市府当局年年叫疏散,疏散的结果,城里人一年比一年多。”梁先生摇着头道:“这个挤字,还不能形容出在重庆住家的滋味,应该说是塞,哪里屋子有空当,就塞进两个人去。你看,我们这所屋子,前面是两家店面,那不用说了。这后一幢楼,共是三家堆栈,外带五家住的,一间大些的房子中间,还来了一层夹壁,前后住两家,生活上一切都成了问题。”华傲霜道:“果然的,刚才我们进来,走过下面的堂屋见桌子上汤汤水水,撒了满桌,那大概是那家堆栈开伙食吧?”梁先生笑道:“华小姐,你不是谈合作吗?我们这里的吃饭问题,那才是真正的合作。这是一家堆栈开的伙食,在这里住家的人,都在这里搭饭,既省钱,又省事。本来组织饭团,是一件最困难的事,有人要吃咸的,有人又要吃淡的,有人要吃好些,有人又要吃差些,有个相当的时候,就要拆伙。可是我们这个饭团呢,无论大家怎样不愿意,都要维持下去。那为什么呢?就是为了我们这里没有许多地方可以供给住户作厨房。你若是退出这个伙食团,就没有地方作饭,非到外面上饭馆子去不可。人生大事,莫如吃饭,在城里这样塞下身子去住,也无非是为了吃饭。可是吃饭就不能由你自己作主。”说着,他又摇了两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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