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进来一个穿阴丹大褂的人,头上端端正正戴了一顶呢帽,在那四平八稳的边沿上,可知道这帽子每日上了头,非到睡觉不能摘下。他手拿了一支长可三尺多的旱烟袋,头子上插了大半截雪茄,那烟袋嘴子含在嘴里,慢慢的走进屋子来。脸上似乎有点笑容,但沉默着并不先说话,那烟嘴子塞在嘴角里,兀自不曾拿出来,进这门,不大方便。但他也不把旱烟袋抽出来,只是将身子横着一点,然后侧了身子站定,衔着烟袋向梁先生道:“昨天晚上那个约会,你怎么不到?”梁先生倒是向他很客气,站起来让坐,他笑道:“昨天晚上一场牌,输得我可以,去了二十四万多。你若去了,替我接手打几牌,换换手气也好。”梁先生笑道:“我根本不会打牌。”他道:“打牌不会,喝酒会不会呢?等一下,到冷酒馆里来坐坐,我有话说。”交代毕,他把那拖出嘴角里相距脸边三寸的烟嘴子,又塞到嘴角里去。左手扶了烟袋中间,右手垂了大袖子,摇摆着出门去了。看他那份目中无人的样子,却是处在十分了不得的地位。可是梁先生呢,深怕得罪了他似的,还随在他身后送到房门口。华傲霜也就想着,这个生活圈子里的臭味,是教书先生所不能忍受的了。
第三十五节 此道中人
那位原名梁又栋,现在名发昌的梁先生。但那点书卷气,也还不能完全消灭干净。他看见华女士满脸透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道:“华先生,你觉得我这环境如何?”华傲霜见他是站着的,也就站起来。陆太太和梁先生初见,自也站了起来。梁先生笑道:“我实在是欢迎华先生到我这里来畅谈一番的。可是坐了下来,什么招待也没有,我又不便挽留了。说你不肯信,我现在最大的趣味,就是找往日教书的朋友,痛痛快快的谈上一阵。华先生,你不见我改行以后,见着了你就觉得比往常要亲切得多吗?”她笑道:“那是什么理由?”他叹口气道:“我们在这个生活圈子里,实在乏味得很。坐在一处,不是谈物价,就是谈吃喝嫖赌,那也罢了,我不爱谈,我不谈就是了。最讨厌的,就是他们也要谈天下大事,也要谈学问。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上一阵,甚至彼此之间,还要起点争论。我们坐在一边插嘴是对牛弹琴,不插嘴又忍不住,真是弄得啼笑皆非。人长了一张嘴,除了吃,也就是说话,而且要说我愿意说的话。可是到了这种场合,是不能那样痛快的。自然,并没有谁统制你不说。可是你说的那分难受的反应,实在还是不说,以免受了那反应的为妙。所以见着了同仁,我就很想拉到一处,再过那坐茶馆喝沱茶、剥大花生快谈上下古今的瘾。到现在,我才晓得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处谈心,那也是人生幸福之一了。”华傲霜笑道:“这件事我总可以奉陪的。下次进城,我来约你罢。”梁先生笑着点头道:“好极好极。见了我那些朋友,请为致意,就说我还没有忘记他们呢。”
华傲霜听了他的话,倒为之十分同情,郑重的握手告别。和陆太太同去看了一场电影,依然住在章公馆里。陆太太却是言而有信,次日一同和她下乡。陆太太在她寄宿舍里住了一昼夜,将这学校附近的环境,都观察了一遍。她私下对华小姐说:“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不像样的合作社,那太不够这里住户的需要了。我们若是办得好一点,人家需要什么,我们多少供给一点,那就有莫大的利益。”华傲霜对她这份乐观,虽没有加以疑虑,可是她一度和梁发昌谈话之后,心里又有点动摇。自己只是个老处女,在追求苏伴云失败之后,那一度被燃着的心,应该冷淡下去。大概这一辈子,都和男人无缘的了。但是一个人生活苦下去,那没有关系,另找点精神的安慰罢。而根据梁先生的说法,一个人若是只以找钱为目的,那行为是很卑陋的,在读书的人看来,那是找不着趣味的。这么一想,心里对于办合作社的事,就淡漠得多,这就随了陆太太的意思去进行。
陆太太在看得环境中意的时候,哪里理会到发起人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在这日下午,她竟在这里遇到一位志同道合的金满斗先生。而这位金先生,也就极力赞助她们这一举动。就于当日下午两点钟,请华先生陆太太在乡镇上小馆子里便饭叙谈。华傲霜自不能违拂了陆太太的意思,在小馆子里一见面,心里就这样解释了一下,不正是梁发昌所说,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那路人物吗?其实这位金满斗先生,在普通的人看起来,倒是一表人物。他穿了一套墨绿色花点呢的西服,三四十岁的样子,头发梳得溜光。长尖的脸儿,也并不黄黑,是个营养充分的样子。伸出手来,露出无名指上一枚嵌了小粒的钻石戒指。只是两腮肉薄一点,额头上有两三道浅纹,表示了他善用心思。西服的两肩,略略突出,也可想这是拍卖行里买来的旧货。他说一口盐商的话而又勉强夹一两句国语。他穿了西装倒不忘旧习,见了客两手抱着拳头,拱了一拱,也许他这个动作,是故意要露出那芝麻大的钻石吧?陆太太站在一边,含笑介绍着。金先生就在西服口袋里掏出个皮夹子,由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送到华先生手上来。她对于他的姓名,已是知道的,因为这姓名太容易记了。现在只去看那名片旁边的头衔,这就让人感到金先生是真的名副其实的合作人员。上写:南京全国合作事业专修学校第一期毕业,前第二事业专卖局科长,和平合作社总社协理兼第一分社经理,合作事业研究会常务理事。华傲霜看过了这四行,见后还有两行头衔,也就懒得看了。随便和他点了个头。他倒是很客气,将她引到座位前,一定要她上座。华傲霜笑道:“金先生到这里来是客,有点反客为主。”他笑道:“我虽住在城里,倒是常来此地。因为这里有好几位权威教授,是我老师。尤其是马博士,那是我最说得来的一位老师。”陆太太在说话之间,也就横头坐下来了,笑道:“金先生,从前就和我们先生合作过,办事精明得很。”金先生笑道:“精明两个字,那可不敢当。不过兄弟研究合作事业有年,对于这里面的奥妙,多少懂得一点。”说着在下位坐了,取过桌上的茶壶茶杯,各人面前斟上一杯。陆太太道:“我今天遇到了金先生,把要在这里办合作社的事,对他说了,他极力的赞成,并愿和我们合作。”华傲霜笑道:“那我们十分欢迎了。”她口里这样说,心里就想着,这家伙周身都是市侩气息,和他一度谈话,也就够了,还要和他合作经营事业吗?金满斗哪里知道她的意思,觉得自己这一身穿着,就是一位活龙活现的经理人才,没有不引起人家崇敬之理。便笑道:“正有几个朋友约我在这附近经营一家谷业公司,反正是要常来的,我是很愿意和二位效劳。”说着在身上拿出一只漆皮烟盒子,一只打火机,一只小玳瑁烟嘴子。他从容的打开烟盒,弯腰起身向二位敬着烟。两位都谢绝了,他在烟嘴子里插上一支烟,衔在口里,左手托了右手拐。右手举着打火机,对准了鼻尖,将机子一捺,冒出火焰来。对于这个动作,他似乎很带劲,好像表示在这个日子用打火机吸烟,已是难能可贵的事了。于是他将烟嘴子衔在嘴角,衔得向上微昂着,喷出一口烟来,从容的把那套法宝,再收到衣袋里。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撼了身子,笑道:“古人说得好,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办合作社就是这意思。孔夫子又说过,人人为我,我为人人。”陆太太念的书虽和华傲霜不能作百分比,但合作事业上术语的来历,多少也明白一点,她还不曾听到人家说过孔夫子也是合作事业同志。觉得金满斗先生和人家谈谈合作事业里面的经验,也就很够抬出自己的身份和本领了,何必引经据典,谈上一篇理论?因之在他说得很高兴的时候,就立刻看了金先生和华先生一眼。金先生还是作那个得意的姿势,口角上衔着那支小玳瑁烟嘴子。缓缓的吞吐着烟丝。华先生呢,倒没有什么,只是淡谈的一笑,陆太太笑道:“华先生,金先生在合作的技术上,那是十分内行的。我们先生在日,许多事都请教于他。金先生,你看这里的情形怎么样?”她怕这位专家还要继续的卖弄文学,所以把话题引了开去。金先生道:“我已经说了,这地方很好,也许有人会这样想,这里全是些清苦人家,合作社的生意,不会怎样好的。其实,那是错了的。我们只要有法子进货,就不愁没法子推销。而且我们把平价货买进来,也并不在乎推销。”华傲霜听过他引着孔夫子的话,“人人为我”之后,也就疑心到这位先生有点神智欠清。现在再听他这两句话,完全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便想到陆太太说她丈夫在日,是常常请教于他的,难道比他还糊涂一层不成?这就随着嘻嘻的一笑。金满斗先生却没有理解到人家为什么有这一笑,还是继续的谈着他的学问经验。笑道:“真的,我都是经验之谈。”说着就把声音低了一低,而且还掉过头来左顾右盼一番,然后将颈脖子伸了一伸,才道:“这个理由,是很明白的。譬如说,市面上的毛绒洗脸手巾,卖六百元一条,我们合作社可以按着社员的单位,在统制机关,申请买进平价的二三十打,这种平价的价目,比如是合到三百五十元一条,那就是比市价便宜一半。会员要买去的,照理我们就算三百五十元。清苦的教书先生们,他要把这项消费省了,那就更好,我们卖给别人,四五百元还不是闭着眼睛卖出去吗?这种收得的利益,无论是公算私算,都是办合作社的绝大利益。所以这合作生意不同,有了货倒不希望人人来买我们的。”华傲霜究竟是忍不住了,这就笑道:“这就是人人为我了。不知道我为人人,金先生可也能举一个例?”他笑道:“这是人家常讥笑办合作事业人的话。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八个字,原是一句重复的话,应当横写。于是从右看来,是人人为我。从左看来,也是人人为我。”陆太太倒怕这类的话,让旁人听了去,不大方便,这就拦着道:“我们是谈得太有趣,都忘记了来干什么的了。华先生你不必客气,这个地方是你熟悉的,你看,我们应当要些什么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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