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钟讲完了,听到外面的下课号。华傲霜道:“还有一点钟,我当然教下去。假如各位不愿听,可以自便下堂。不走的,外面风雨大,就在课堂里休息十分钟,干脆,十分钟也不必休息,我继续的向下讲。”三个男学生彼此看了一眼,有一个道:“华先生这样热心,我们就是偷懒,也不好意思下堂。华先生请下来坐一会子,休息一会再讲。”华傲霜倒也不拘执,走下讲台来,也坐在学生席上,笑道:“也许是我身体差了。于今大不比一年前,站着连讲两点钟书,我竟是有点吃不消。相传有这样一个故事,当年谭鑫培唱戏,最红的日子,有一天下大雨,起大风,戏馆子里只有二三十个人。他没有唱戏之前,跑到台上来对台下人拱拱手,说:‘今天来听戏的诸位,那才是真真捧我小叫天的。我今天要特别卖力,唱两出戏答谢各位的盛意。’我虽然教书没有教到小叫天那个位分,可是我也不能算是饭桶。今天七位到这里来,总算是捧场。我今天也应当卖卖力气,讲一点拿手的戏才好罢。”学生们听着,都笑了。有一个男生,正是个戏迷,笑道:“华先生也是爱好京戏的?”她笑道:“正相反,我是百分之百的外行。不过我最近看过两次京戏,觉得这种象征派的艺术,很有点趣味。话归本题,这一点钟,我当学生,你们七位当先生,尽管发问,若有什么英文上的难题,还没有解决的,可以提出来大家讨论。我们相处两三年了,我于英文擅长哪一门,大家也知道,望你们挑我擅长的问我。”说着她又走上了讲台,并没有等着风送来上课号。大家听了这话,觉得华先生的话,今天是非常的诚恳,以往大多数的同学,都说这个老处女的学问倒是打一个及格分数六十分的,只是她的性情十分孤僻,却有点让人讨厌。现在看起来,她倒不是传说中那样冥顽不灵的人物。大家立刻起了良好的反映,真的也就顺着华先生所擅长的随便的问。华先生真是卖力,把她所得的学问,倾筐倒匣完全说了出来,每一个小问题,都引出一大篇的议论。因之直到吹下课号,她还在滔滔的讲。她讲完了一个段落,笑着点了两点头道:“今天这两堂,我很满意,是我意外的收获。这样,我得着一个证明,就是当今的大学生,也有和中学生那一样天真的。”说着带了笑容走出教室。
四川是很少一小时以上的大风的。当她走出教室门时,风住了,雨也住了,而且当顶还露出一块蔚蓝色的晴天。她觉得比来时的那分郁塞的心胸,开阔了许多。在休息室里拿着伞,很高兴的踏着泥滑的路走回寄宿舍。杨小姐又是那老姿势,斜靠了门框站定,眼望了天空。这就老远的叫道:“杨小姐,又……”她把名字喊出来之后,已觉得这句话不可说出来;但说出来之后,也不能忍了回去,便改口道:“又是你一个人在家里吗?”她笑着迎上前道:“倒是有点无聊。这样大风大雨,你还去上课,哪个学生那样用功?”华傲霜道:“天下事倒说不定,用功的还是有。我今天相当高兴,证明了我自己还不是念讲义混钟点的饭桶。进来罢,发什么呆?”说着挽住了她一只手,二人一同走进屋子里来。华傲霜轻轻的问道:“你姐夫来了信吗?”她道:“他来信了。”说着叹了一口气。华傲霜道:“来了信,你为什么还叹气。”杨小姐并没有多言,却在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华傲霜。她接过信来,抽出信笺看时,上写着:
曼青:你的信收到了。这虽然是你一种打击,可也未尝不是你另谋出路一个机会。你不常说现在作的事,是猴子搬姜,吃不得,又不忍丢下吗?于今把这块姜丢了,实在也没有什么可惜。你说到江津小住些时的话,我也赞成。我们大家来慢慢的想办法罢。即况近好,姻兄潘百城上。
一张格子信笺,字又写得小,上面还有许多空白。华傲霜道:“呀!这口气好冷淡呵。没有提到让你到他那里去住,好像往常就没有请你去带过孩子的。那还罢了,你这事是分明为他而起,他竟是装马糊不知道。”杨小姐一字不能答复,两行眼泪由脸腮上直流下来。她也觉得这分眼泪未免表示了自己的怯懦,立刻在衣袋里掏出手绢来揉擦着自己的眼睛。但是眼睛并不听手指挥,尽管手绢在不住的擦,而眼泪还在不住的流。华傲霜看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是委曲到了万分,一时倒想不出一句什么话来安慰她,也只有呆呆的望了她,说不出一个什么字。杨小姐坐在椅子上流泪一会,静默了五分钟,到底是把眼泪止住了。然后将手绢抹干了眼泪,向华傲霜强笑道:“我这人真是无用,这有什么可哭的呢?人家欺骗了我们,我们应当对他予以报复。他姓潘的不必太高兴,我总有一天会看出他的结果的。华先生这事请你不必对人说,我明天就到江津去,好在这几个钱川资,我还可以拿出来。”华傲霜道:“你说他有报复,那是诚然,我在电影院,就看到程小秋和一个西装少年同坐。你姐夫实在对不起你。不过你这颗诚心很可以对得住你已死去的姐姐,精神上是得着安慰的。”杨小姐道:“那很好,我得往下看。”说着,挺了一挺胸。华小姐沉吟了一会因道:“你还可以多住几天吗?”杨小姐道:“我多住几天干什么呢?我们同住在屋子里的几个人,自然是相处得很好。纵然不会依依不舍,我住在这里,也毫不讨厌。可是让别的同事知道了,倒嫌着我无路投奔。”华傲霜道:“也许别人有这种看法。可是我留你住着,也只有几天。”说到这里,她微微的一笑,又道:“我倒不是什么依依不舍,我想那南岸中学里,由校长到学生,对我的印象都不坏。假使他们还需要职员的话,我一介绍,决无问题。我下个星期上课,和你顺便打听。假使有办法,那岂不是好。”杨小姐道:“当然是好。”说着她低头想了一想,接着又微微的笑了。华傲霜道:“你笑什么?怕我骗你吗?”杨小姐笑道:“华先生骗我作什么呢,我想我们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离开了一个学校,还是另想到一个学校里去,简直找不出第二条路。”华傲霜倒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被她一反问,一时找不出一句话来答复,低头沉吟了一会子,想找句适当的话来说。杨小姐站起来向她走近一步,用很和缓的语气道:“华先生,你可别误会。我是有这点感想,觉得念书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可是认真的说起来,我们除了在学校里兜圈子,还有什么路可走?就是摆个香烟摊子,我们也拿不出本钱来呀。就是这样说罢,我在这里住几天,不过要等一个星期之久,在这里未免闷得很。”华傲霜看她站在面前,很亲热的样子,因道:“这倒没有什么问题。我大概大后天进城,你可以和我一路去。你明天可以去看看章瑞兰到学校来了没有?她若是见着你,不用你说,她也会留你在她家住些时候的。”杨小姐对于她这个说法,虽不能同意,可是表面上也不便反对,只好点着头答应了个是。当天同住的小姐全回来了,也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次日上午,章小姐却到这寄宿舍来了。这时,华先生又已去上课,她和杨小姐见着面,知道她被停职的事,果然如华傲霜所料,表示着十分同情,并且约她到城里公馆里去住几天。说时握住了她的手,那态度是相当恳切的。临走她在手皮包里摸出一个精致的请客帖子,交给杨小姐道:“我这趟邮差,跑的可远,请你代交给华先生,我这点诚意是要请她赏光的。”杨小姐以为是章小姐要请客,也就顺手接了过来,连连点头说一定转到。章小姐走了,她才将请柬拿来看。见上面恭楷写着:
敬请代交华先生台启,夏恭托。
她想着这人倒是很客气,不过这请柬是封了口,不知是什么人这大面子,可以让这位华贵的章小姐当邮差。华傲霜下课回来了,便告诉她章瑞兰来了,顺便将请柬递过去,却不谈论到这件事。华傲霜倒不怎么介意,当面就把封套撕开了,抽出里面的帖子来,上面写着:“星期五正午洁樽恭候,席设章公馆,夏山青谨订。”另有两行小字:“未约外客,勿却是幸。”便向杨小姐道:“这位夏先生,我只和他在章公馆见过一次,他就请起客来。还没有约外客呢,我和他共同认识的,只有陆太太和章小姐,这里有什么内客与外客?”杨小姐道:“那样说是人家请客出于诚意,怕华先生不到。要不然,他也不会请章小姐专程来下帖子了。”华傲霜对于这个说法,自以为然,也就没有再加研究。
可是在这日下午,却又接到了夏山青一封快信。她原来接信在手的时候,以为是南岸中学有什么问题催促。除此之外,不想到有什么人来快信。及至看到信封下款写明了大华公司夏山青缄,这倒不得不引为希奇,他有什么必要的事写快信给我,拆开信来是两张宣纸,精拓钟鼎文的信笺,漆黑的墨写着飞舞的行书,上写:
傲霜先生雅鉴:
泰斗令仰,展谒末由,心向往之,非一日矣。昨接清芬,俗念顿除。愉快回来,羹墙尚见。此可见古称如入芝兰之室,良有以也。窃不自量,拟常请教,以求匡正,庶几市侩胸襟,得所洗伐。兹定星期五日借章府名厨,谨备小酌,恭候光临。除陆太太章小姐外,未约他人,敬肃短柬,已请章小姐代呈。恐未鉴微意,因再达此函,藉以速驾。仆虽不才,固未敢以平常应酬相扰也。即颂文祺!
夏山青拜启
她看了两遍,自言自语的笑道:“这样文绉绉的写这么一封信,大概是卖弄他还有这一手。不过倒也没有什么不通,好像有意学《秋水轩尺牍》那路笔墨,多少有点儿酸气。”这样说着,把那封信扔到书桌抽屉去,坐在桌边椅子上,静静的想了一想。觉得朋友之间,冰热真是大有不同。那姓潘的和杨曼青关系那样深,信上的措词说得那样淡漠。这位夏先生,一面之交,信上说得这样客气,连什么见尧于墙,见尧于羹的腐典,都用上了。可是回想那苏伴云又如何呢?想到了这里,不觉把那封信又取出来看上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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