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村让他玩笑开够了,就不再说什么。其实他心里,也是如此想着,当昨天晚上她上汽车的时候,仿佛听到她问是到夫子庙的吗?莫非她家就住在夫子庙?本想问一问秋山,这夫子庙在什么地方,现在怕为了这个,让人家疑心,只好不问了。秋山说是到娱乐场去找她,这虽是一个靠不住的笨主意,然而除了这个,也想不出什么再好的法子,除非是到夫子庙那地方去撞撞看,也许可以把她撞着。当时把这计划搁在心里,表面上不再提到这件事。
到了次日,只说是出来访朋友,一个人从荒落的菜地里,找上大街来。向街上的警察打听明白了夫子庙,也就毫不考量,向着目的地而来。心里想着,这个地方,一定是个很整齐的住宅区,外带着一座苍松翠柏、黄瓦红墙的孔庙,附近或者有几个很好的学校。她既是个学生样子的人,住在整齐肃静的夫子庙附近,那是理之当然了。他照着巡警指示的道路,先走了一截中山大道,然后又经过了几条很热闹的街,并不像是到住宅区的,心里倒有些疑惑。第二次再向警察打听,警察将指挥棍一指,说是一直走去,路不多,就是夫子庙了。于水村又顺着他指着的路走去,心里便有点疑惑,只是推敲着夫子庙的形状。脚下走过了马路,便是一截大鹅卵石砌的大宽巷。这里正是一截挑水夫必经之路,满地让水泼得湿淋淋的,皮鞋踩在上面一走一滑。穿过两条巷,忽过一条横街,这条街上,虽不十分热闹,却两面一律新盖的楼面铺房,多是茶馆酒店。一个卖香烟的店里,一座大梯子,直通到楼上,迎梯子头上,悬了一块横匾,大书“金粉阁”三字。是了,听说南京有清唱老戏的茶楼,容纳着一些歌女为号召,大概就是这里。歌女自然有真为卖清唱而来的,但是也有许多为了禁娼,迫不得已改业的。那么,这种地方,不见得有人愿在这里住家,莫不是走错了?再问警察,他说这就是夫子庙了。问庙在那里,前面那空场就是。
水村越访问越奇怪,索性把这庙访问到,看是怎样一个地方。顺着街向前,又经过了四五处清唱的地方,便走到了空场。这空场上,左一个布棚,右一把大伞,在这伞下,全是些摊子。有卖瓜子花生糖的,许多玻璃格子,装了吃的。有补牙带卖药草的,有小藤筐子装了许多牙齿,有大牙,有板牙,有门牙。有卖雨花台小玩石的,用青花缸储满清水,里面浸着。花生糖,板牙,小石头子,一连三个摊子,倒也映带生姿。此外卖蒸糕的,卖化妆品的,卖膏药的,各种不同类的摊子,分着几排,在三座庙门外排着。庙门也找不出什么金碧辉煌的颜色,只是那灰黑的木门框,还存些伟大的遗规。所预想的那些古色古香,完全不见。走进庙去,里面依然是摊子,不过加了些露天玩意儿。自己不由得好笑起来,这个地方,岂是美人所居之处,幸而不曾露一点口风,一人溜了来的,若是让他们知道,更要大开其玩笑了。昨天已是很晚了,不知道那女子坐车到夫子庙做什么?或者是我听错了?
顺步走出了庙,抬头儿见一家茶楼,高耸在对面的右角。心想,自南京北上的人,都卷着舌尖学南京人说话。“吃茶去!”想必这南京人上茶馆,有一种特别的风味,倒不能不一试。眼面前有茶楼,不可放过,且上去看看。于是引脚走进了茶馆,只见一二十张桌子,横七竖八,全坐满了人,因楼梯在身边,就走上楼去。这楼上也和楼下一样,不但人坐满了,桌子上也是摆满了,除了泡茶的盖碗之外,大的面碗,小的醋酱碟子,还有那占下半个桌面的笼屉,加上包瓜子花生的纸片,火柴,香烟,以至于水烟袋,这桌上哪有一点空隙?这样子望了也不舒服,不信南京人对了这些东西,能每天玩赏几小时?再看楼板上,更不要谈了,让茶水泼湿成一片,瓜子壳、香烟头、鼻涕、粘痰,碎纸、星罗棋布,实在脏得不能下脚。可是自己只管这样看着难过,在茶楼上品茗的人,却一点也不知道,笑的笑,说的说,那声音,真有些像狂风暴雨。水村正自徘徊着,一个堂倌,两手捧了两层笼屉,挤着向桌子缝里钻。看见他站在路头上徘徊,以为他是找不出茶座,就用嘴向窗户边一努道:“那里不有一张空桌子吗?坐下吧。”水村虽觉得他的话,未免有点命令式,然而坐着喝一碗茶也好,就靠了窗户,在那张桌子边坐下来了。
第三回 一雨作丝牵情天不老 三杯添晚醉萍水无猜
当于水村在这茶座上坐下之后,首先所看到的,便是窗子外一条大阳沟。这阳沟却非平常,有四五丈宽,沟里的水,犹如墨子汤一般。沟两岸的人家,都齐着沟起墙,似乎故意让出这条沟来似的。最奇怪的,便是这阳沟里,居然有很精致的画舫,向两边停泊。心想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了。恰好堂倌过来泡茶,因指着大阳沟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堂倌道:“这就是南京最有名的秦淮河。”于水村哦了一声道:“这就是秦淮河!”不觉笑了。心想人家说济南的大明湖徒负盛名,究竟还有一池清水;这南京的秦淮河,画舫笙歌,千百年来播之词章,应该是多么好看的风景,原来却是一条大臭阳沟!天下事,真闻名不如见面。
一人坐着喝茶,尽管出神,忽然有个人到自己桌边,在对面位子上坐下。水村抬头一看,那人先笑起来了。他道:“真不料会在南京见着了。”水村仔细看时,记起来了,原来是中学的同学韩求是,他从中学毕业以后,就到德国去学电气工程,很有些科学根底。虽然文学差一点,却是个有实学的人。这时见着,心里很欢喜,马上伸了手和他紧紧地握着,笑道:“哎呀,多年不见,你学成归国,还是原来那样子,很好很好!”于是叫堂倌加泡了一碗茶,二人坐谈起来,少不得先问何以到南京。韩求是道:“我在南京有职业了。”水村道:“南京正是努力建设的时代,用得着你这个有实学的工程师呀。你在哪个公司里呢?”韩求是微笑摇着头道:“我在部里,不在公司里。”水村道:“部里也用得着许多技正技士的,为科学而做官,还可以说是不离本行。”韩求是笑道:“我这部就与科学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技正技士。”水村道:“那么,你做的是什么官?”韩求是笑道:“我做的是秘书,你看这不是用违所学吗?但是我钻了许久,并找不着一个要电器工程师的所在。及至肯做官,有了一个西洋留学生的金字招牌,倒是一谋就成功了。”水村笑道:“我并没有说你,你为什么自己将自己批评了一顿?”韩求是道:“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总觉有些矛盾的,人家就不批评我,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我见着朋友,我就自己先说了。我还有一件事,要检举出来,就是我每日都要到夫子庙来两次,一次是上茶楼喝茶,一次是听清唱。”水村道:“清唱就是所谓歌女唱的了,这有些意思吗?”韩求是笑道:“有意思,无意思,这很难说。大凡做客的人,都是感觉缺乏异性的调剂。在南京这地方,从前是极容易解决性的问题,而今却不容易了,惟一的办法,便是上茶楼听歌女清唱,当她在台上唱戏的时候,用眼睛瞟我一下,我真能感着无限的安慰。你要不要去参观一下?若是要去的话……”水村连忙摇着头道:“这种用金钱去买爱情的行为,我向来反对。明明走到这种场合去,我当然是不赞成的了。”求是笑道:“你没有去过,所以不知道其中的兴趣,设若你去过一回,你就想去第二回了。今天我们同去,你看好不好?”水村道:“我连第一次都不愿去,那里就谈得到第二次?”求是因他坚决地说不愿去,不能再说,也就算了。又坐谈了一会,韩求是会了茶账,告诉了住址,先走了。水村一个人在茶楼上喝着也无味,就出来慢慢走回夕照寺。到了家,秋山问他由哪里来,他随便说是去看两个朋友,别人也就不会去疑心他有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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