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秋华回来,便把事情告诉了她,在身上掏出十块钱来,交给她道:“请嫂子带到医院里去随时用吧。”秋华笑道:“这可好了,不说秋山能用你的钱,听到这个消息,他也要欢喜一阵,病就会好多了。照这样子,于先生的画卖出去不少,这篮子里东西,不都是画换来的吗?”水村把放在地下的篮子,高高一举,举得放在桌上,向着篮子将头摆了几摆,笑道:“这是我昨晚上都不曾梦到的事,嫂子,我的画全卖出去了。若是我肯努力画,大可以卖出去,我看开展览会的资本,是不成问题的了。现在既然有人买,将来开起展览会来,当然也很有些人光顾,我想我的机会来了,总不至于没有办法的。”秋华笑道:“好!我替你恭喜,也替李老板恭喜,你经济上不成问题,你的事就好办了。”水村本想说两句别的话,一笑之下,又把话忍将回去了。秋华道:“今天晚了,我要到医院去,让你二位今晚喝个酩酊大醉吧。可是一层,不要放火烧了我的房子。”水村道:“我还报告嫂子一个消息,就是新野也找着爱人了,就是对过山岗子下的丁家姑娘。”莫新野由屋子里跑出来笑道:“小于,我看你有点快活过分了,你拿我老大哥说笑话不要紧,丁家人待你不错,你何以侮辱人家的姑娘?”水村道:“这是侮辱吗?那个姑娘,也希望得个如意郎君呀!”于是就把昨天的事,略微说了一说。秋华笑道:“这的确是可喜的一件事。于先生,来!把酒开一瓶,我先扰你一杯。”水村连忙找了一只茶杯,拔开瓶塞子,斟上大半杯酒,递到秋华手上。秋华举起杯子来,一抬头,把这大半杯酒,一口气喝下去了。哎了一声,将酒杯一放,在桌上一按,笑道:“我赶紧到医院去,好让口里酒味,不要散去。秋山闻到酒味,问起来,我就说是喝了二位的喜酒了。”说毕,高高兴兴地出门而去。
新野道:“这位嫂子是不大浪漫的,自从她丈夫病了,更是少见笑容,今天这样快活,她太替你高兴了。”水村叹了一口气道:“可怜!我们挣二三十块钱,就高兴到这样程度,这也不过阔人太太的一双丝袜子钱罢了。”新野道:“我们又怎么和阔人打比,要是那样想,最好躲到不见世界的荒山上去,南京是不能住的呀。”水村也笑了,将篮子里的纸笔先送进房去,然后将买的荤菜,和新野同到厨房里去自做起来。安排好了,一齐端到桌上,乃是一大碗红烧猪肉,一大尾煮青鱼,一大盘子青椒炒牛肉丝,十几个卤蛋,两大瓶酒。把屋中间横梁上那盏悬的草帽煤油灯点着,把种园子的两个工人,也请了来吃。两个工人先不肯,说是怎好叨扰二位先生的。水村道:“你看我和你们东家,分过什么彼此?坐下来,也吃喝个痛快。”两个工人,见肉碗上热气腾腾地冒着香味,望着道:“我们的量大。”水村笑道:“正为要请你们,我所以预备下这些吃的,不必客气了。”两个工人彼此望着,笑了一阵,同在一方挤着坐下。水村道:“我们四人四方吧。”说着先给他们斟上两杯酒,搁在两方,这才同坐着开怀吃喝。两个工人,多少有点拘束,只喝了一杯酒,就搬饭吃,水村和新野却慢慢的喝着。两个工人先道谢走了。新野笑道:“这两位大哥,倒也有些天真未凿,很是有趣。”水村道:“若是这一餐饭,有丁家姑娘在座,你作什么感想呢?”新野道:“这可以不必问我,设若李老板在座,她那样豪爽的人,酒一盖脸,唱上两句,那就大有趣味了。”水村喝着酒,不做声。新野道:“你怎么不做声,倒好像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呀?”水村道:“理想与事实,是不一致的。喝酒吧。”说着,端起杯子,咕嘟一声,把酒干了,还向新野照了一照杯。在他这照杯之间,也就很现着有难言之隐了。
第十九回 努力见交情暗中买画 建功藉艺术高格酬金
莫新野看到于水村那种样子,料着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便笑道:“你在这两天,似乎有点哭不得笑不得的样子,那是为了什么?莫非是李老板有事得罪了你吗?”水村道:“她有什么事得罪我,就是得罪了我,她干她的,我干我的,也无所谓。”新野笑道:“凭你这句话,就知道是有所谓了。我也看出一点破绽来了,这两天李老板突然中止不来,这里头多少有点关系吧?”水村斟了一杯酒,又端起来喝了一口,微笑了一笑。新野道:“若是没有多大的冲突,仅仅是一方面的冷淡,这没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和你加油,振作起来。”水村才笑道:“喝酒吧,加酒比加油好得多,这是实惠呀。”他说着话,拿起酒瓶子,又要向酒杯子里倒酒,然而瓶口朝着杯子里滴了许久,却是一点酒也不朝下滴了出来。将酒瓶子向下重重的一放,叹了一口气道:“酒也没有了!”新野笑道:“我可以和你接上一句,朋友也不来往了。”水村哈哈大笑起来,盛着饭,将菜碗里的菜连渣带汁向饭碗子一倒,稀里呼噜,一阵乱啖,将饭吃完。然后放着碗站起身来,一拍肚子道:“今天不辜负你了。”他这样说着话,身子已有些不能挺立,左右晃了几晃。新野笑道:“你有点醉意了,要不要我扶你进房去睡?”水村笑道:“笑话!我何至于醉到那种样子。”说话时,因为一张木椅子挡了去路,于是手提着椅子向旁边一移,不料这椅子像会拉人一般,顺势将他一带,带得向前一栽,把他栽倒在地。新野连忙跑了过来,将他扶起。他笑道:“你不要以为我是醉了,我是不留心地栽了一个跟头。”新野笑道:“你说你没有醉,我也没有说你醉呀。”于是扶了他进房,躺到床上。他连鞋子也不曾脱下,两脚一缩便侧着身子睡了。新野见他两只沾满了黑泥的皮鞋放在白被单上,有点儿看不过去,就替他把鞋子脱了。他闭了眼睛,口里叽咕着道:“随它去吧,不要紧的。我要痛痛快快地睡一场。”新野笑着摇了一摇头,自走开了。
水村这一场好睡,直睡到第二日清早方醒,自己也知道是昨晚喝醉了。于是自舀了一盆凉水漱洗一阵,觉得神志一新。心想我是有点糊涂,凭着我向来为人,何至于为了这事,喝一个大醉哩?回头一看,桌上堆了一堆画稿,记起昨天的吃喝,都是这画的好处。今天还应当送稿去卖,只要将卖了画的钱,拿回来,闹个醉饱,也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闹得自己神魂颠倒。自己一振作,将画稿理了一理,就包成一包,再分送到三家书店里去。据书店里人说,买画的已经打听过好几回,约了明天早上来买,你有作品,只管送来吧。水村听到,甚是欢喜,将画分存三家,高兴而回。次日带着画再到书店里去,果然是昨日送来的又卖完了。这样下去,有一个星期,约莫卖了七八十元的画。在这一星期之内,桃枝不曾来,自己安心作画,也不曾到夫子庙去。其间李太湖曾来过一次,他报告的消息,是看到桃枝小香和两个男子同坐一乘汽车,笑洋洋地过市。水村道:“不要提了,我们迷途未远,还不能走回来吗?”太湖根本上就觉得迷恋小香为过分,自然也就不再谈了。
这一天,太湖在照相馆闲着,拿了一本小说看,桃枝为着取相片,就到屋子里来看他。太湖和以前一样,很客气地招待。桃枝笑道:“这两天照了秦老板的相没有?”太湖摇头笑道:“那是一时高兴,偶然照几张玩玩,哪里能够常照呢。”桃枝道:“于先生好久不见了,这里不常来吗?”太湖道:“他的生意太好了,一天到晚在家里画画,没有工夫出门了。”桃枝微笑道:“我很替他欢喜,他没有说买他画的是些什么人吗?”太湖道:“他是存在书店里卖的,又不是他自己经手,他怎么会知道?南京是首善之区,赏鉴艺术的人,当然不少,我想倒不限定是那一种人。”桃枝点着头,又微笑。太湖道:“我也只去看过他一回,怕耽误他的工作呢。”桃枝道:“我也是穷忙一点,没有去看他。不过一两天内,我要去看看他的。”太湖道:“你若是忙,不去看他也罢,路太远了。”
桃枝听说,心里很奇怪,他怎么倒赞成我不去,莫非水村因为我几天没去,他有些疑心吗?这本来是我疏忽一点了。心里如此想着,对于太湖的话,只唯唯答应。当天回得家去便有些不乐,躺在睡椅上,手里夹一根点着了的香烟,只管拿着燃烧,却不曾吸一口。孙氏看见,便问道:“你又是什么事发愁呢?这几天,我看你有点玩出了奇,怎么会买上许多张画回来?你还是收起来做古董呢?还是要开裱画铺?”桃枝这才吸了一口烟,笑道:“我父亲是个画师,我买几张画,有什么奇怪?而且这些画,也就不大花钱,是人家半卖半送的。”孙氏道:“半卖半送,多少钱一张呢?”桃枝道:“两三角钱一张罢了。”孙氏道:“你买了好几十张了,就是两角钱一张,这也值好几块钱呢。”桃枝将烟头向痰盂子里一抛,跳了起来道:“我就花几块钱玩玩,也不算多吧?”孙氏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笑道:“你就是这个脾气,说话就说话,还要带个架子干什么?”桃枝笑道:“你们对自己打算盘是马马糊糊的,对我打算盘,就丁是丁卯是卯。你说我应不应该生气?”孙氏笑道:“并不是我对你打算盘,因为我看到你买了许多张画,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所以闲问一声。”桃枝笑道:“我本打算不买了,现在我倒还要买几十张,好在我这个钱不是包银,也不是婶娘拿给我的,我再花多些,也不会碍婶娘的事。这一个礼拜,我差不多交了二百块钱到婶娘手上了,还嫌不够吗?”孙氏笑道:“就算我说错了,我也不过说错一句话罢了,大老板就谈论上这样多了,我让你罢。”她说毕,就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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