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水烧开了,又没有茶叶,只好舀了一瓷壶开水提到大门口去,两个人带着茶杯在阶檐石上坐下,各斟了一杯开水,捧在手上,向竹林子外的人行路看去,以为那卖菜的长工总快回来了。不料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他的影子。水村急不过,背了两手在菜地里徘徊起来,忽然拍掌笑道:“我们这种人,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肚子饿了,只要是能吃的,什么也可以充饥,何必一定等卖菜买米的回来,你看这北瓜藤上,不是结着大小的北瓜吗?我们拿一个去切了一煮,加上些面粉,吃他个糊里糊涂,岂不是好?”莫新野笑道:“我这也是饿疯了。眼见有可吃的,倒不知道吃,真是怪事。”说时,抢着在藤上摘下一个北瓜来,就向厨房里走。二人到了厨房里,依然是水村烧火,新野在锅里放下半锅水,然后将北瓜削了皮,切方寸块儿,放到水里去。水开了。锅盖缝里透出那熟瓜气味来,真是好闻。水村由灶下钻出,满头是汗,拿了一条手绢不住地擦着额头,笑问道:“熟了没有?香得很,我尝一块吧。”于是拿了一双筷子来,掀开锅盖,在热气腾腾的当中,伸下筷子去,就夹了一块起来,向嘴里塞。这北瓜又热又粘,放在口里乱嚼一顿,然后才咽下去。新野笑道:“那样好吃,嘴快烫破了皮,你都舍不得吐出来。”水村笑道:“既无油又无盐,好吃不见得,不过倒有些甜味。”新野道:“现在既是能吃,再加些面粉和盐,一定是很可口了。”水村听着倒是笑了,于是拿了面粉来,在锅里慢慢地洒上。新野洒着,水村拿了一双筷子,就在瓜里面乱搅。新野笑道:“你搅它做什么?”水村笑道:“你还不够有穷了吃北瓜糊的资格,这热水里加干面粉进去,若是不搅动,就会成生熟疙疸了。”新野笑道:“原来如此,你这个大艺术家,倒是知道吃瓜糊的,画卖不出去,你也不至于挨饿了。”两人说着,把这一锅北瓜糊做熟了,复加上了盐,然后熄了火,各盛上一大碗瓜糊,到外面屋子里去吃。两人隔了桌面对坐着,各低了头,筷子夹了瓜块。接二连三地向嘴里送着。剩了小半碗瓜糊,端起碗来,用筷子一阵扒,当汤一般,咽了下去。新野笑道:“你吃得真快。”说着举起碗来,也是向口里倒。水村道:“你吃得也不慢呀!”两个笑着,同到厨房去盛第二碗。这北瓜糊在未发明之前,大家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美味,现在吃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又香又甜,以前真是失过了宇宙中间的一件大秘密。
不到二十分钟,两人已经把一锅北瓜糊喝完,长工还是不曾回来。水村笑道:“我们也不要吃了不管,把锅碗洗刷一下子吧。”新野笑道:“这长工先生若是从此不回来,那可害苦了我们二位艺术大家了。”水村笑道:“艺术大家怎么样?能吃北瓜糊,就应该洗刷锅碗啦。”说着,二人都大笑起来。好在烧水煮饭,都是没有干过的事,今天干个新鲜事儿,却也别有趣味。但是把厨房收拾干净,天色已黑,那个卖菜的长工,依然不见回来,二人的晚饭,依然无着。于莫二人一来是吃过饭,尚不十分饿,二来也懒得再下厨房,为了免除肚子饥饿起见,早早地就睡了。
第二十五回 贫贱择交难冷嘲热讽 激昂变态易浅笑深颦
这一天,于莫二人只吃了一顿北瓜羹,怕二次还要吃,早早地睡了。睡得早,自然起床是很早。水村打开大门,却见那长工担着空菜筐子,一拐一跛地走了来。他放下担子,先呆着站定了,望着水村道:“先生,我真对不住你。昨天我卖完了菜,喝了几杯酒,和人打了一架,打得遍身是伤,在区里关了一夜,这才出来。警察倒是好意,一早放了,好让我做生意,但是我路都走不动,哪里还能作生意呢?”水村道:“你这样一来,我们糟了,昨天我们只吃一顿北瓜羹,今天连面粉都没了,只好光吃北瓜。”长工道:“我也是要吃的呀!怎能不管呢!我去借个一斗八升米来,先混两天吧。”说着,背着空筐子,走进屋去。莫新野早听见了,由屋子里跳了出来道:“这真是糟糕,越穷越出事,这样下去,这清凉山下不能住了。再要住,清清凉凉非住得饿成人干不可!”水村道:“你不是说,杭州有地方请你去当教授吗?”新野道:“虽有一点路子,还得我自己去钻营。钻营做官,犹可说焉,钻营去教书,我有点不服气。”水村笑道:“我看原因不在此,你还是为了这丁家二姑娘原因居多吧?”新野一听,不由得笑了。因道:“虽然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我看你和太湖,陆续在情场上失败,我也有一点不敢猛烈进行了。”水村笑道:“望后看吧。”
这时,门外有人叫道:“于先生莫先生起来了吗?”新野答应一句:“早起来了。”人早是由屋子里跑了出去。水村在远处看时,可不是丁二香来了吗?二香身上系了一条青布围襟,手一把捏住了两只围襟角,好像是兜了一兜东西。新野跟在她后面走进来,笑嘻嘻的向水村一扬手道:“二姑娘很讲交情,她园子里新结的扁豆,给我们送了好些来,我们可以尝新了。”二香笑道:“这扁豆又肥又嫩,若是能多把一些油炒,那是更好吃的。”水村听到说多把油炒,望了新野好笑。新野只当不知道,找了一个竹筐子来,赶快送到二香面前去。二香将围巾角一放,扁豆全溜到筐子里去。新野手上捧着,口里就连说多谢。二香站着拍围巾上的灰,新野还是弯腰捧着筐子,口里连说多谢多谢。二香望了他笑道:“几斤扁豆,值得了什么,也犯不上谢了又谢呀!你拿过去吧,还客气什么呢?”新野这时醒悟过来,原来是送的礼物早倒完了,自己还端着筐子在这里老等呢。因笑道:“我的力气小,几乎是端不动呢。”说完了这话,红着脸,端了豆子就走了。二香道:“于先生,你这几天画的不少吧?没有到我家里去谈谈。”水村笑道:“我这几天有点儿心事,也没有画画,也没有出门。你也有好几天没有到我们这里来呀!”二香道:“今天我爹和我哥哥到城外乡下去了,我听我哥哥说:昨天在街上看见你们的长工,喝醉了酒,惹下了祸,回来要养伤,我和你们做一餐饭吧。”水村道:“那千万不敢当,你令尊和令兄走了,家里更有事,不必客气了。”新野听到二香要来做饭,这可糟了,米缸里打不出米来,油瓶里滴不出油,人家只一动手,那就穷相毕露了。连忙到长工屋子里,催着他赶快去借米,长工去了。自己一想,油也是要紧的,夕照寺里和尚,他们留着点佛灯的油不少,不如跟和尚硬借一点来。这样想定了主意,马上就把报纸包了一只油瓶子,假说找长工回来,这就走出去了。
这屋子里现时只剩了二香和水村,水村不便置她不理,便找些闲话,和她说笑。就在这时候,奉了桃枝使命前来疏通的秦小香,骑着脚踏车,到了门口。她放下车走了进来,一见堂屋中间,水村和一个村姑娘斜坐着对面谈话,这把桃枝所说的话证实了,果然水村另外有了爱人。桃枝那样对待他,他倒别存私心,可见这人真不懂爱情。当她心里如此想时,走入门来,不免呆了一呆。水村哎哟了一声,单独迎上前来,笑道:“这真是做梦也料想不到的事,今天秦老板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小香不料一进门,就碰他一个钉子。看看屋子里坐的二香,只是微笑坐着,并不站起身来,心中更是生气,因道:“于先生现在变了一个人了,不像以前那样客气了,一见面,就挖苦我们。”水村笑道:“我怎敢挖苦秦老板,实在因为我意出望外。大概你是来会太湖的,但是迟了,他已经到上海去了。请坐请坐。”将她引进屋来,二香才由椅子上站起来,水村于是两方介绍。二香已经知道她和李太湖的一段故事,心想,这是一个狠心姑娘,可是看她的脸色,倒也看不出来呢。同时,小香的眼光,不免向二香多打量了一番。小香也想着,她虽然还五官端正,哪里有桃枝好看,水村这样的迷恋她,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水村见她二人彼此对望,好像是各有心事,这也不去管她,只当不知道。小香道:“李先生走开,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很对他不住。”水村笑道:“朋友只要交情不错,哪个亏负哪个一点,都不要紧。我们这几个朋友,都犯了一样最大的毛病。”小香笑问道:“你们几位先生,都犯了一样毛病吗?什么毛病呢?”水村笑着伸了一个指头,向天上一指道:“这个毛病,就是一个穷字。”小香觉得他的话音明明是挖苦过来,也笑道:“这个病吗,犯的人也太多了,不算什么。”水村道:“怎么说不算什么?为了穷,牺牲名誉牺牲良心,以至牺牲性命。就是秦老板最近这一场案子,不是为了穷去当歌女,不至于让有钱的人疑心。就是太湖和我,也不至于到法庭上去做证人。太湖更是牺牲的重大,坐了几天牢,其余精神和名誉上的损失,不必谈了。这也好,以后可以让那吃天鹅肉的人,也死死心。”秦小香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道:“于先生,你不用说了,我心里很难过的。今天我本是和你来道谢呀,我真想不到李先生会走,若是知道的话,我总想想法子要对得住他。”水村道:“那倒不要紧,他早就对我说了,我捧女角是自己不量力。不过一个人要讲到行其心之所安,只管认定目标,虽然办不到什么结果,心里要做的事,已经做了,这也是一乐。他现在是乐到极点,打破了饭碗,到上海去飘流去了。秦老板倒不要替他过不去,只要他发了财,也有钞票,也有钻石戒指,他那一点小小的牺牲,总也补得起来。”小香见他的脸色,虽然还有笑容,但是听他的口音,句句言中带刺,好个难受。便站起身来道:“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件是和于先生道谢。还有一件,是报告你一个消息,就是桃枝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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