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毕,也不管他们送不送,留不留,跨上脚踏车,如飞一般跑向垂杨旅社来。将车子放在天井里,三脚两步走进桃枝屋子里,板着脸,就向椅子上一坐,而且把身子偏过去。桃枝早上无事,拿了一本《红楼梦》看,正看到俊袭人含嗔箴莽玉的一段,想到男子纵然是心肠硬,只要女子们肯用一些手段,没有不把他软化过来的。于水村是个长于艺术,富于感情的人,虽然一时为村姑所迷,然而我自信,除了以往的历史,有一点堕落,其余的事,当然赛过一个庄稼姑娘。今天小香亲自去报告我的病信,他不能不来。小香是骑脚踏车的,当然先回来。回来之后,我还少不得要装出一点病容来才好。她这样想着,正躺在床上出神,不料小香进门来,竟是一声不言语地坐下。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怎么样?倒有些生气的样子。”小香脸向着壁子,半晌才道:“就是你吗!一定要我去。碰到活鬼,倒这样一个大霉……”说到这里,她嗓子眼一哽,忽然哭了起来。桃枝看见她哭,倒呆住了,便道:“究竟什么事呢?你吃了人家什么亏?你说呀!”她不说倒也罢了,她一问之后,小香索性鼻子里息率有声,哭将起来。桃枝什么也不说,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因道:“你哭吧,我看你哭到什么时候为止?”小香听她如此说,才用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将身子坐正过来。桃枝微笑道:“这样子,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了?你不要慌,慢慢地说,若是有出气的机会,我一定和你出气。”小香道:“出气吗?没有那样容易的事!”说着,又流下两行眼泪来。桃枝也板着脸道:“那你就哭吧,不必说了。”小香见她已生气,这才把到夕照寺梁家去所闻所见,一齐告诉了桃枝。
桃枝听的时候,一声也不言语,只是静听着,那脸上的颜色,红一阵,白一阵,又紫一阵。小香说完了,桃枝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道:“就是这样几句话,他也说的实情呀!生什么气?交朋友说得拢,多交些时候,说不拢,少交一些时候,这有什么关系?他既是不高兴我们,我们以后少和他来往就是了。”小香擦着眼泪道:“你倒宽宏大量,你是没有看见那神气。你若是看见那神气,比挨打还要难受,你就非生气不可了。”桃枝坐在椅子上,将手拐子靠了椅背,撑着自己的头,默言无语,约莫静默了有十分钟,桃枝突然问道:“小香!你看那个乡下姑娘,究竟长得怎么样?比我长得好吗?”小香觉她这话问得太有趣,倒情不自禁的,噗嗤一声笑了。桃枝道:“你笑什么?我问的是真话。凭我自己看人,拿镜子里的影子和人打比,那是不行的。你站在旁边的人,把我两人一打比,说一句公道话,究竟是那个比那个漂亮?”小香见她脸上一点笑没有,正正经经地问这句话,倒不容不答复,便道:“自然是你比她漂亮。”桃枝道:“说我比她漂亮,就说我比她漂亮,为什么还用上自然是三个字?”小香道:“因为不说别的,单是你的皮肤,也就比她白得多。俗言道得好,一白盖三丑,还不自然是比她漂亮得多吗?”桃枝笑起来了,点着头道:“你这话有理。”说着,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身子突然向上一站,将桌子一拍道:“好个负心的于水村!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机,受上多少气,原来你倒是拿我开玩笑的。哼!我李老板也不是甘心让人家欺侮的!”说着,坐了下来,也一掉身子侧过去坐着。小香见她脸上红得如喝了酒一般,便道:“你也犯不上生这样大气,你不是说了吗,交朋友,说得拢,就多交些时候,说不拢,就少交些时候,彼此拉倒就是了。你的意思怎么样?还打算找着他讲理吗?”桃枝坐着默然了许久,忽然掉转身子来,微微笑道:“我真和他去讲理不成?一个茶客,不和一个歌女要好,歌女有他什么法子?算了,不谈了。”小香道:“他也不能算是我们茶客,不过是平常朋友罢了。”桃枝道:“朋友不和朋友来往,这更没有关系。一醉解千愁,我们来喝上两杯吧。”说时,她就在橱子下层,找出了一瓶酒,顺手拿了一只茶杯,就向杯子里倒下大半杯酒来。右手还拿了酒瓶,左手就端了杯子要向小香面前送过来。小香连连摇了几摇手道:“怎么好喝空肚子酒?”桃枝道:“你不喝,我喝!”一仰脖子将酒喝了一半。小香向前连忙将酒瓶子夺了过去,笑道:“你婶娘不在家,你就发疯。她回家的时候,若是看到你一副醉样子,她要说是我回来挑拨的是非,我可受不了哇。”说着,把酒瓶子放到橱里去,用背抵了橱门。桃枝将茶杯子里所剩下的酒,索性一口喝了。哎了一声,将杯子放下。笑道:“你懂得什么?人生不过是几十年光阴,小的时候,不会快活,老的时候,不能快活。趁着青春年少,我们不快活几天,等待何时?男子还罢了,不上四十岁,还不见得老,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就无用了。我们到三十岁还有几年,有快活不快活,那就迟了。今天下午邀几个人来打四圈吧。”小香笑道:“你又发了疯病了。”桃枝笑道:“要疯才好,不疯不痛快。你想那疯子,天不怕,地不怕,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多么快活!”小香道:“我应该回家去了。再不回去,我娘又要找我,我不和你说这些无谓的话了。”桃枝道:“你娘找你又怎么样?大概不能治你的死罪吧?我看不如胡闹一阵,挨打就挨打,坐牢就坐牢,只要我身体能自由就行。”小香道:“越说你越疯了,我不和你说了,我走了。你可不要喝酒,喝醉了,连累我,招你婶娘的怪,你心里也说不过去吧?”桃枝笑道:“既是你怕我婶娘怪你,我就不喝酒了,你放心走吧。”小香见她说话的程度,很是诚恳,果然就放心走了。
小香走了之后,桃枝突然打开橱子,把那一包袱画稿拿了出来,手上拿了一盒火柴,送出后门。走到秦淮河岸上,将包袱放在地上,解了开来。先抽出一张,打算擦了火柴,先做引火之物,然后把其余的稿子,一张一张添了上去烧着。不料抽出来的这一张,正是画面朝外,画着一个飞着向下的蝴蝶,简直像活的一般。桃枝看着很好,索性将这张画完全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幅《流水落花图》。那水面上参差着几行水草,是个水流之势,落红片片,有在半空里的,有在水面上的,有的是全花,有的是半朵,有的是一瓣,五只大小蝴蝶,追着花片儿飞。那画上题了有一首七绝,乃是:
夕阳影外满江红,尚有余香逐晚风,
流水落花春去也,依依几个可怜虫。
桃枝虽不会作诗,汉文的根底,尚不十分浅薄,这二十八个字的意思,自然是懂得。觉得水村的画,是这样的好文字也不错,这个人就让他如此埋没了,真是可惜。拿着一张画看了几遍,放到一边,心想就是要烧,这张也把它保留了。又抽出一张别的画来,看上一看,觉得各有各的好处,烧了未免可惜。叹了一口气,把这些画,依然包在一处,提了回房去。在她的意思,本来想把这些画烧了,出一口恶气。现在把画提了回来,不能趁自己的心愿,又加上了一闷。于是在椅子上,半靠半躺地坐着,深深地皱了两道眉毛,一言不发。
这时孙氏回来了,见她这种样子,便问道:“你今天一人在家里,又没有人招惹你,怎么你又生气了?”桃枝停了一停,才道:“并没有哪个得罪我,只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发闷。”孙氏道:“你一个人发什么闷?”桃枝道:“要发闷,自然是一个人,两个人就用不着发闷了。”孙氏道:“我不知道你会发闷,我要知道你会发闷,今天我在家里陪你,就不出门了。”桃枝道:“什么?你在家里陪我?”说到这里,眉头松了一松,笑起来了。孙氏道:“唉!我知道,说来说去,你必定要那个姓于的陪你,你才算痛快呢。”桃枝脸一沉道:“你放心,以后我不找姓于的了,以后你不要当着人的面,提到姓于的。”孙氏心想,这可奇了,她居然不高兴姓于的起来。但是也不知道是真话假话,便笑道:“那个人也不坏呀?”桃枝道:“你不必用话来试探我,说不和他来往,就不和他来往。我和他断绝来往,不正是合了你的心吗?”她这一说,孙氏倒没有什么,门外却有一个人大笑进来。这个人进门,又要引起无限的风浪来了。
第二十六回 伟大规模谒陵论豪杰 逍遥伴侣订约访湖山
这个哈哈大笑进来的,正是万有光,他走进来一拍手笑道:“李老板你所说的,我都听见了。既是那位于先生不能得你的欢喜,让我使出全副精神来伺候你吧。但不知我这番热忱,能不能够蒙你容纳?”桃枝也不起身,自让她婶母去忙着招待,只笑着向万有光点了一点头。万有光笑道:“并不是我有意偷听你的话,因为我走到房门口,听到你说话的口音,好像是生气,我不敢突然走进来。后来仔细一听,并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所以我大胆进来了。”桃枝笑道:“原来如此。唉!做歌女的人,又有什么可告诉人的,又有什么不可告诉人的,无非是那么一回事。你以为我和姓于的翻了脸,你是去了一个情敌吗?”万有光微笑着,没有做声。桃枝笑道:“纵然去了一个情敌,但是我并不认你做情人,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纵然高兴,也是空高兴一阵了。”万有光道:“这也无所谓空高兴真高兴,只要我自己认为是高兴的,就是做了一个梦,也是快活的。”桃枝道:“果然如此,你这话倒是中听的。你虽然有钱,倒没财主佬的脾胃。而且你所说的话,很有点西洋人谈爱情的口味,倒是受听。”万有光从来不曾得着桃枝这样连夸奖几句的,这时候心里的高兴,倒真是实实在在,只管笑了起来。桃枝笑道:“你今天痛快,我今天也很痛快。你坐了汽车来没有?”万有光看那神气,心中已领悟了一大半,连道:“坐车来的,坐车来的。”桃枝道:“那很好。你请我的回数太多了,我应该还一还礼。我今天还没有吃饭,现在,我们一路吃馆子去。吃完了,你陪我出城到中山陵明陵去玩玩……”孙氏听到,连忙在一边插嘴道:“哎哟!出城去,赶回来唱戏,来不及了吧?”桃枝道:“来不及要什么紧?你只要说是和万行长一路游山去了,金老板就不会说什么的。”说到这里,向万有光微笑道:“有钱的人真好,连后台老板都欢喜你。”万有光对她这话,既不好否认,又不能承认,只是微笑而已。
桃枝匆匆换了一件衣服,向万有光道:“走哇!这样一件便宜事,你还有个不愿干的吗?”孙氏笑道:“万行长,你不要见怪,我这姑娘,就是这样小孩子脾气,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你不要见怪。”桃枝笑道:“我随便说一句话,倒惹出你两个不要怪。万行长要见怪的话,慢说你只说两声,就说两万声,也是枉然。这只有一个法子,我和万行长灌上两句米汤,天大的事就没有了。”万有光没什么可说,只是笑。桃枝竟是不谦逊,开步先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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