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白天的上午,大家都有朝气,昨晚上迴肠荡气,那些凄凉缠绵的事,大概全忘了,大家又计议到朱月英姑娘身上去了。天上的雨丝,老是不停地向下落着,隔了玻璃窗子外的檐溜,牵着粗绳子也似,垂到地下,始终不断。便是玻璃上,也让水点打着,起了无数的浪纹。玻璃上层的水,兀自一行行地向下流着。贾多才皱了眉道:“在西安这地方,本来也就枯燥得要命。再加上下雨,大门是一步也不能出。这样长天日子,怎么混?”李士廉道:“你忙什么?不是就要去说媒了吗?”贾多才笑道:“你这话可有些不通。作媒也不过是一种希望,有什么法子可以调剂烦闷。”浣花瞅了他一眼,笑道:“总可以的,没什么难……”在她说完了这八个字之后,立刻想到自己说的话,太含混,不觉红了脸道:“李先生,你不用笑,我的话没有说完。我想着我去找那姑娘来,一定可以办到的。贾先生,你去叫几个菜,来点酒,吃得我高高兴兴地去说媒,好不好?而且,这也是作媒的人应当要求的。”贾多才听说,这就连声说好。笑着,就去拿桌上的纸笔,便有要开菜单子的意思,李士廉摇手道:“不忙,让杨小姐去把朱小姐请来了,大家在一块儿痛饮几杯,那不是更好吗?”浣花突然站起来笑道:“好的,我就去,我知道,他们家就在这后头,一个钟头之内,我准回来。你们看看我的。”说着,用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然后笑嘻嘻地走出来了。
可是这西安城里的地质,全是极细的黄土,在下过雨之后,不但是街上,就是人家院子里,也没有不是化烂得像浆糊一样。小西天前面,屋子外都有走廊,向后面走出后院去,那就要经过了大空阔的院子。在院子中间,虽也铺了一路砖块,无如这雨落得久而且大,将高处的浮土,冲刷着向低处流,把这行砖块,都也掩盖了,任凭放开脚步在石头上跳着走,可是脚落下去,还是留下很深的两行鞋印子。浣花手上,又不曾撑着伞,雨正下得牵丝一般,她跳过这个院子,由头上到脚底,已经没有一寸干的。这个院子里面,还套着一个小院子,便是程志前住的所在。他也是感到十分无聊,站在廊檐下,由小门里向外看着雨势,他见一个时装女子,这样的在雨地里跳着,很可诧异,就不由得注意起来。只见她跳到后面屋檐下,并不停住,只顿顿脚,又把透湿的衣襟,牵了两下,继续地走了。恰好有个茶房穿了套鞋,撑着雨伞,也向后面走去。志前便道:“前面有个女客,在泥浆的地下走出去了,你何不将伞和她共撑了出去。”茶房微笑道:“她愿意这样,由她去罢。”志前道:“她为什么愿意这样?”茶房道:“她抢着要去作媒呢。其实她和我借伞借鞋,也并不是借不到的,她要这样忙着去抢功,我们只好由她去了。”程志前道:“作媒,替谁作媒呢?”茶房道:“就是胡小脚家里住的那个小姑娘。”
志前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心里想着,这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总想挽救她。不想跑来跑去,她总跑不脱这群魔鬼的掌握。说媒,不知说给谁人。他这样沉吟着,颇有几分钟的犹豫,可是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那说话的茶房,早已走远了。志前甚是后悔,没有向茶房问个清楚,究竟是谁人想这女孩子。自己沉吟了一会子,那雨阵里的斜风,猛然刮了两阵大的,却把那雨丝直向门里面吹了来。脸上沾了潮气,就打了两个冷颤,只好走回屋去。在他这房后头,正有一个窗户,对了后座院子。他对于浣花作媒的这件事,却是有点注意,因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只管向后面窗子外看着。约莫有半小时之久,那胡小脚撑了雨伞,带着笑容来了。看那情形,说媒的事,有几分成功的希望。自己本当走出去,拦住了她,问个究竟。转念一想,昨天替朱月英介绍佣工,事情没有办妥,人家不免疑心。踱着步子,心里正考量着。可是等他考量完毕,胡嫂子已是早到贾多才那里去了,不多久的工夫,胡嫂子又回来了,那风正刮得大,伞已是撑不住,她将伞只撑了半开,举着撑在头上,很快地向后门走去。风大,雨自然是斜的,把她的衣服打湿不少。然而她并不介意,从从容容地走了。
志前想着,作媒也不是救火一般的事,何以这两个女人,一来一去,都是在大雨里面,拼命的挣扎,这里面不能没有问题。反正下雨的天,也不能和朋友有什么接洽,这次一定要伏在窗子边,看个水落石出。他如此想着,就在屋子里行坐也不离开玻璃窗户。果然的,又不到半点钟,有三个妇女来了。前面是胡嫂子和先去的那个妇人,共着一把伞。后面就是朱月英小姑娘,独自撑了一把伞。胡嫂子走着路,口里还不断地说话,隔了玻璃,那话音听不清楚。可是看到月英随在后面,也不断地应声,似乎在听着指挥。志前想着,在斜风细雨里匆匆忙忙地接洽,一定把月英带了来为止,莫不是有人要带了她离开西安。不过西安这地方,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是陆路,一下了雨,轿子汽车骡子,全不能走,何必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忙的必要呢?志前既是想不出这个理,就不肯放松,立刻从屋子里跑出来,在走廊下站着。他们在院子里,顺了铺的砖路,绕了屋角走,也是刚刚走过来。
可是这满院子浮泥,被这几位忙人,践踏得大小深浅到处是鞋子印,那条砖石铺的路,在许多鞋印中,也就无从分出,如何能走?先前看到那个女人,颠颠倒倒,走了出去,已经是可怜。然而她自己还是很高兴的。现在朱月英跟随在他们身后,紧紧地锁了两道眉毛,满脸都含了难堪的样子。虽然她是很注意地看着地上走,可是她每走一步,顿一顿,好像还有些不愿走的样子。因为她的精神,并不能贯注,脚在地上,也不着实。一阵大风来了,将她的伞,和她的衣服,统通的一卷,她的身子,就不能不随着这风势歪斜过去。身子向左,脚不免要向右去支立定了。不知道这脚底下的泥,正是容不得人使劲,脚的力量越足,那浮泥是越要滑动,再也不由月英做主,连人和伞,同时滚到泥浆里去。志前看到,首先哎哟了一声。胡嫂子同杨浣花还是这一声哎哟惊动了的,立刻回转头来看时,月英将伞抛在一边,侧了身子在泥水里躺着。胡嫂子是双小脚,自身难保,就不能来扶人。杨浣花手上撑了一把伞呢,也腾不出手来,这倒只有对泥水里这个姑娘望着了。
第十二回 惭愧没衣裳垂帏避客 辛勤省膏火拂晓抄书
程志前虽是个思想很新的人,但是到了西安这种地方来,有许多所在,不能不谨慎一二。像朱月英姑娘,是一个封建社会里出来的女孩子,照理是和男人说话,都不可能的。现在只因穷得无可奈何,只好出面来和男子们周旋。所以自己虽然十分的和她表同情,念到她是无可奈何的这一点上去,那就不能去接近她。因为想到她面子上敷衍人,心里必定是难过的。他是这样的想,总对了月英持这个态度。这时看到月英被风雨所迫,直栽到泥里去。前面的杨浣花和胡嫂子只嚷着干着急,并不能弯身来搀扶她。志前实在也忍耐不住了,于是抢步向前,也不管是泥里雨里,直跳到月英面前去。弯着腰两手在她胁下捉住,提了起来,带扶带推,把她送到了走廊下,正色道:“仔细受了感冒,赶快到我房里,把湿衣脱下来,叫茶房回家里去取衣服来换,我在这廊子下等着你。”月英摔了一个觔斗,已经是害臊,加上让人提了起来,扶到走廊下,好像自己倒成了个小孩,立刻便把自己的脸皮涨得像猪血灌了似的。杨浣花和胡嫂子也走过来了,看到她全身泥水淋漓,都不免皱了眉。
胡嫂子道:“你一个大脚的,倒不如小脚的,我不摔倒,你怎么倒摔倒了呢?”浣花道:“前面贾老爷等着你吃顿饭,你偏是弄得这一分样子,这是怎么好?你要知道我们浑身雨水淋漓,并不是想图着什么,都是为着和你找一条出路,好安身立命。你弄成这个样子,真叫我们为难。”志前听她说话带南方口音,又是这样的装束,和人干这样的事,也就看出她的为人来了。因笑道:“这位大嫂,你说这话,可有些不能体谅人家。她若是不患疯病,为什么好好的要摔到水里面去。这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的事,你何必怪她?”杨浣花向志前瞟了一眼,觉得这人倒也不俗,虽是受了他两句言语,也不必生气,因笑道:“你先生有所不知,她所剩的就是这身上穿的衣服,现在上下全湿,到哪里去找衣服来换。那还罢了,同人家订好了的约会,也就去不成了。”志前笑道:“约会耽误了不要紧,若不和她换衣服,天气这样的凉,恐怕会生病,人的皮肉,并不是铁打的,若是这样冰冷的泥水,久浸在二位身上,二位怎么样呢。”他不说这样的话,倒不要紧,一说过之后,月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的时候,胸脯一起一落,两只肩膀,只管扛抬着。志前退了两步道:“姑娘你这不是办法,倒好像是我把话引逗着你哭的了。”
月英也是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就掀起一片透湿的衣襟,揉擦着眼睛。志前道:“你这不是尽哭的事。你果然没有衣服,哪怕先借两件不合身的衣服也可以。就算找不着女人的衣服,暂借男子的衣服穿,也未见得碍事,总比这周身湿透了强得多。”他这样说着话时,月英站的所在,被她身上的积水流了下来,在地面上滴了一个湿的圈圈。志前低头向脚下水圈子看看,胡嫂子究竟是月英的舅娘,看了这样子,也有些不忍心,便道:“你就听程老爷的话,到他屋里去躲躲罢。我到前面去和你说一声,说你不能来了。我想你真是跌了一身透湿,你不去,贾老爷也不能怪你。我和你出个主意,你和茶房要一床被,脱下衣服,把身子一卷,我去替你把衣服烤干了,再来接你。”志前道:“何必向茶房借一床被呢?你就到我房里去,把房门关上,把帐子放下,钻到我被里睡去就是了,我不进房。”胡嫂子道:“她关了房门,她的衣服,怎么拿出来呢?”志前道:“我不过这样地说,并不要你这样办。我现在到朋友屋子里去坐坐,你就到我房里去罢。”说时,叫了茶房告诉了一声,竟自冒雨走向前院去了。浣花听着,都不免受了一番感动,想不到小西天饭店里会有这样好的人。
他所住的房子,在这里,也可说是头等房间了,可是他自己走开,并不怕人睡脏了他的被褥,也不怕人偷他的东西。于是向月英道:“你就这样到前面去,恐怕贾老爷那床,也不肯让你睡。难得这位先生的好意,你就去把湿衣服脱了下来罢。我自会到贾老爷那里去和你说的。”于是杨浣花向前面贾多才去回信。胡嫂子将月英送到志前屋子里去。茶房同胡嫂子本是熟人,这又有志前当面交代过,落得作了个好人。所以毫不干涉,让他们走到屋子里去了。月英一身水淋淋的走进人家屋子,身上是不是冷,这且不去理会,只觉上下两排牙齿,吱咯咯吱,整个儿厮打。胡嫂子看了她这周身打颤,也是有些不忍,于是帮同着她解了衣扣,就放下志前的帐子。月英走到帐子里去,把全身鞋袜衣服,一齐脱干净了。展开了棉被,人就向里面一钻。自然,她是将全身卷得紧紧的,然而身上是雨水冰久了,兀自抖颤个不了。胡嫂子将她脱下来的衣服鞋袜,卷成了一大卷,于是向她道:“你好好地在这床上舒服一会子罢,我把这些东西拿去烘烤。我把门朝外扣上,别人也就不会进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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