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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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英在帐子里抖颤着道:“你快些来罢,我在这里睡着了,可有些害怕。”胡嫂子道:“这叫鬼话了。青天白日,又关了门放了帐子,你还怕些什么?”她说着这话,人向外走,可就把门向外带着,而且扣起来了。月英生平也没有睡过这样和软的被褥,不到十分钟之久,周身温暖过来,于是举目四观,这帐子是怎样的做成的。在甘肃长了这样大,一半睡在窑洞子里。虽有一半,是睡房屋的年月,可是房屋里面,只有一张土炕。土炕的点缀,是上面铺着羊毛毡子,炕下的眼里,烧着马粪,终身能有一条棉被盖着,那已经是上等的享受,帐子这样的东西,虽也听到人说过,是什么样子,却没有看见过。现在居然也有实用这帐子的一天了。这帐子是好,固然风吹不进来,就是有什么虫子,也飞不到脸上,可以安心睡觉。她正这样地出着神去玩味这帐子的好处,却听到门外的搭扣,卜突一下响。心里也就想着,必是那位程老爷回来了。自己赤着身子,睡在人家被里,一点遮掩的东西也没有,若是人家走进来,还是理会人家呢?还是不理会人家呢?当她这样的想时,门开了,人已经走了进来。隔了蚊帐一看,却是到程志前这里来补习功课的王北海。

    年纪轻的人,总是喜欢年纪轻的人的。自从那次和北海相遇,月英就存着一种感想,觉得这人不错。今天赤身睡在人家被笼里,偏偏是他到了,可说是巧极。立刻身上一阵热气由脚顶心直透到脸上来。王北海走进屋来,见帐子是放下来的,而房门又朝外虚搭着,似乎程先生不睡在床上,若睡在床上岂有门在外面扣着之理。再看看床底下,也并没有鞋子,这更可以明白,床上是空的,他一点也不犹豫,直向床边走来,正待伸着手去掀帐子,月英在里面是看得清楚,情不自禁地哇地叫了出来。王北海猛地一惊,吓得将身子倒退了两步。先怔了一怔,然后又退了两步,心里可就想着这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程先生那样循规蹈矩的人,他的床上,会躺着女人,这可是奇事。他既然不在屋子里,我在这里也不方便,还是出去,依然把门扣搭了,只当没有进来,不要说破了这事,程先生怪难为情的。他如此地想着,人向外走,刚出房门,就碰到了一个茶房,于是低声笑道:“程先生屋子里,怎么有个女人睡在床上。”那茶房恰是个多事的人,就把月英摔在泥水里,暂时在这里躲避,等候换衣服的经过,说了一遍。

    北海听说是月英在这里,自己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烧。他就想着,这是什么原故?程先生让她睡在自己床上,自己倒躲了开去,假如有个有身份的生朋友来了,岂不要发生误会?不管什么嫌疑了,我得坐在这屋子里看功课,假如有人来了,我也可以替程先生分说分说。他如此想着,又走进房去,也不管床上的人,自在进门靠窗户的桌子边坐下,将带来的书本,在桌上摊开来看。月英在帐子里面,向外看得清楚,明知王北海这个人是很规矩的,不会有什么举动,不过自己一丝不挂,睡在别人床上,这总是很害臊的事情。自己心神不安,只管在床上翻来复去。北海这倒有些忍耐不住了,于是向帐子里面道:“里面是朱姑娘吗?你是不是受了感冒了?”月英不好意思答应,依旧是默然地躺着。北海见桌上放着暖水瓶,用手捧时,瓶子很沉重,自然是里面盛得有水。便道:“朱姑娘,这里有热水,我倒一杯给你喝,好吗?”月英见人家如此的殷勤,不好意思再不理会了,便答应着不敢当。北海于是搬了个方凳子,放到床面前,就倒了一大杯热水,加上茶壶里的茶卤,小小心心的,给她放到方凳上。这就向帐子里笑道:“你自己拿着喝吧。”

    月英颇也口渴,这就由帐门里伸出手臂来,将茶杯端了进去。喝完了,依然把手臂送了杯子出来。两只手臂,在帐门子里一进一出,这让北海没有心看到书本上去了,只不住向帐子望着。因道:“你老睡在程先生床上,也不是办法,你总要催家里人快些拿衣服来换才好。”月英道:“我哪有衣服换呢?我舅母把湿衣拿去烘烤去了,烘干了,自然会拿来的。”北海道:“上次我看你穿的衣服,式样很新,就只有那么一身吗?”月英道:“那是这里茶房给借来的。”北海道:“既是这里茶房给借的,你本来还有一套衣服呢?”月英道:“那套衣服,也是我们从西方来,在平凉遇到了一个大官,赏给我们三代的。我自己原来穿的衣服,破得穿不上身子。”她提到了由西方来的这一层上去,这正打动了北海的心事,因为有许多问题,都纳闷在心里的,今天好问上一问了。因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朱姑娘,你在甘肃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向这里来?”月英道:“也无非是日子过不下去呀。一家三代,都是女子,又是怎样的了局。我们听说舅舅在西安唱戏呢,就投到这里来了,不想舅舅死了好久了。”北海道:“一个唱戏的,每月所挣也是很有限的钱,他就是还在,我想他也养活不起你这样一家三口。”

    月英道:“我们也是知道的,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打算,只要舅舅给我们做三分主就行了。”北海道:“这样看起来,你娘和你祖母的意思,也不一定要跟了人到东方去的,就是西安有地方可以安身立命,也就不走了。”月英道:“那是自然。我们湖南老家,虽说还有些田产,两代没有回家了,一个人又不认得回去,也不见得有出路。所以我们虽是有回老的一条路子,但是也不敢放了胆走。”北海坐不住了,放下了书本,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因道:“和你提亲的那些人,说的有些消息了吗?”他口里如此说时,脸也不敢向帐子看看。月英对于贾多才那班人当面谈婚姻,那是处于无可奈何的地位,只好碍了面子硬挺,老实说自己是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的。至于王北海呢,都是年岁相当的人,也不知什么缘故,见了这种人,就有些害臊,现在让他当面来问,虽是藏在帐子里被褥里了,依然是十分不好意思,却并没有答出一个字来。北海道:“我听到茶房说,前面有人请你吃饭,这是真事吗?”月英道:“是真的。穷人那是没有法子的。”她这种解释,自然是不大好明瞭,不过北海好像很懂得她的意思所在似的,就深深地替她叹了一口气。只在这时,房门外有一阵人声喧哗,已经有了程志前的声音在内。北海也不解为什么自己要心虚,面孔就立刻红了起来了。

    程志前为了月英的事,费了很大的周折,居然在账房里借了几件女人的衣裤拿了来,他后面就跟着杨浣花胡嫂子和那位挂冠来省的周有容县长。所以那脚步声和说话声,都透着很杂乱。志前进门后见北海站在书桌前,笑道:“北海,你不知道帐子里面,藏着有一个人吗?”北海道:“知道的。我也正为了有一个人在里面,恐怕程先生来了客的时候,会引起误会,所以我在这里替先生看守着客。”程志前笑着点点头道:“你的意思,算是不坏。”说着他将夹在胁下的一包衣服,交给了胡嫂子,因道:“这衣服就由你交给她去穿了。”胡嫂子捧了衣服向床面前走,手一抬,正想去掀帐子,月英看到屋子里有这些个人,是何能容许她这样做,在床上滚着,口里怪叫起来。杨浣花笑道:“人家是由西方来的姑娘,很重旧道德的,教她当了许多人在屋子里换衣服,当然是不肯。”志前道:“还有帐子呢,要什么紧。”杨浣花道:“在帐子里看帐子外边,那是很清楚的。她以为外面看里面,也是这样,所以不肯换。”志前道:“现在雨也住了,我们三个男人,躲开一边去得了。”周有容道:“那就到我屋里去坐坐罢。这位王家小兄弟,实在用功,这样的雨天,还是照样地来补习,倒不要耽误了他的功课,就带了书一块儿到我那里去补习。我自己也找份报看,决不妨碍你们的事。”

    志前很同意周有容的主张,于是向王北海招了招手,北海在今天这种情形之下,实在没有心去补习功课。不过先生招手叫他去,且带了书本。到了周有容屋子里,首先所看到便是大大小小叠了很高的一堆报纸,于此,可以想到他是很关心时事的人。周有容两手将桌上的报纸一抱,放到墙角落里去,笑道:“现在桌子宽敞了,你们可以工作了。”北海道:“那也不忙,等一会到程先生屋子里去补习也可以的。”周有容道:“大概你是不能安心在我这里看书听讲。其实现在的时代不同了,像古人一样,要找到深山幽谷里去念书,已经不可能了。一来是现在念的书,以科学为基础,不但要先生说明,而且还要仪器来实验。二来读书作官,不是现在的事,现在是要学技能到社会上去谋生活。人到了社会上,随处也要和人群接触,而且现代社会很复杂的,一个公司里的办公室,往往有几十个人在一处办事。若是下笔列表作稿,不在读书的时候,就练习了不怕人吵扰,到那个时候,就有些无从下手了。所以我最不赞成古人下帷读书那个办法。”志前道:“你的话是很对的,不过北海并不是怕你吵了他,却是怕他吵了你。”周有容道:“我最赞成用功的年轻人,我是不怕人家读书来吵我的。”

    程志前道:“这样说来,你倒是位热心教育的同志,我倒有关于西北教育的几个问题,和你老哥讨论讨论,你可肯赐教?”这两句话,提起了有容的兴趣,不要王北海补习功课了。他两人是各坐了桌子一方的,他也就拖了椅子,坐在正面,掀着衣袖道:“赐教两个字说不到,我们来研究研究。程君是到这里来考查教育的,你先把你的感想,说给我听听。”志前道:“整个儿教育,说起来,那话就太长了,还是说几个有趣味的问题罢。我向西去,是一直到了青海宁夏的,那种地方,当然说不到教育,就是这西去不远二三百里,我到了一个县城。这县是很荒凉的,站在高处,人家的屋脊,可以一望之下,口里报出数目来。但是究竟是个县城,不能不有一所学校。在一所古庙大门外,去了庙额,也像东方一样,蓝底子白字,悬了一块校牌,写着县立第一小学,当时我进去参观,在庙门口碰到一位三十附近的人,穿了蓝布袄裤,身上不少的墨水点。头上光头,没有辫子和半边颈的长头发,在这里,就是个读书的人。我就对他说,我是来参观的,阁下是不是这里的教职员?可是他的答复,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却是这里的学生,我也知道西北的学生,是不可以论年龄的,但是年龄要相差到这个样子远,那是我未到此以前,所不相信的。他听说我是来参观的,又看看我身上穿的,脚上穿的,他疑心我是省委考查成绩来了,赶快进去报告,把校长和教员请了出来。在理,小学生都是偌大年纪,教员应该是一个老头子才对的。可是走出来了,又是意外,那校长不过二十多岁,教员也相差无几。我向他们说了来意,校长很谦逊,说是值不得一看,我又说,正是要把内地办教育困苦的情况,介绍到外面去,好得着国人一种帮助,他见我的态度,果然是很诚恳,才引了我进去。那一切组织的简陋情形,就全不必去说了,及至坐下来一谈,才知道全校里里外外,就是这位校长和教员两个人。另有一个工友,连门房同厨房,都包办了。因为这是一所古庙,教室倒有三个。然而一批二十上下年纪的小学生,他们并不在课堂上上课,各人捧了一本线装书,有的在院子里徘徊,有的在屋檐下土阶上高声朗诵。或者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或者念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还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带走带跳,大声念着‘骆驼、大车、书包、马、牛’。原来在念幼稚园里用的看图识字。这便算是改良私塾,也有些不对,决不能满院子跑着念书呀!这课堂又要它何用?”周有容笑道:“我在陕西作了快一年的县长,倒不知道内地教育是这种情形。秩序是这个样子坏,他那校长向你怎样的表示呢?”志前道:“我想着,他们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不怎么以为奇怪了。当时,我微微地向那校长,吐露了这一点意思。据他说,桌椅非常地缺乏,学生除了在课堂读书而外,没有相当的地方。若是终日让他们坐在教室里,那读书的方法,又未免太旧了。不得已,只好让他们在院子里念。他这样说了,我倒有些疑惑,难道真的连桌椅都发生问题,若果然如此,这西北的教育,也就难言之矣。因此我请了校长,陪着我在全校参观了一下。其实,这里只有两个教室上课,另一个还是空的,只有一个土砖砌的讲台而已。那两个教室,一个是高年级学生上课的,里面的长条桌子,桌面是木板的,桌子腿就改用土砖砌上的了。一个是低年级学生上课的,桌椅虽十分破旧,却也和普通小学里用的桌椅差不多。只是这个课堂,根本就可以不要。据他说,这校低级班的学生,统共只有五个人,一个是教员的儿子,两个是校长的儿子和侄子,仅仅另外两个十来岁的学生,是招考来的。然而还是他们的哥哥在高年级班读书,要不然,连这两个学生都不能够有。”周有容道:“一县之大,难道找来三十名念书的孩子找不到?”志前笑道:“周县长,你这一县之大的大字,安置得好。正因为是大,而人口太少,一个村落,不过几户人家,要相隔十几里,试问不上十岁的孩子,怎样好来念书?这是一桩环境使然的事,真叫人没有办法。有了这层缘故,我们可以知道,学生都把年龄耽误到很大,那不是随便可以纠正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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