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位在帝都之外的城郊荒野,本来杂草丛生,各种乱石遍布堆砌,但却在那两个人到来之后鲜花遍地。
人走多了,路就出现了。
可偏偏有些人,足下所触之地却不一样,就宛如她们的到来让这里鲜花满地。
花的幽香塞满了鼻子。
张念枝轻而慢,仔细地吸了一口气,却是辨不出香味是源自何种花。这里的花香早已混在一起,成为了另外一种香味了。
从来都没有闻过的香气。
“我记得,阿耀以前就很喜欢花花草草,也很喜欢猫猫狗狗呢。”
张念枝蹲了下来,去够脚旁的那一朵鲜花。小小的淡蓝色花瓣,这花朵应该就是满天星了。
“……念枝大人。”
玉耀微垂着脑袋,带着慰藉和柔意地喊了对方一声。此刻她闭着的眼睛后如果不是空洞,又是藏着什么样的表情呢?
“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吗?”
真好,她轻声呢喃。
张念枝却浅浅地苦笑起来:“于我而,这都是不够的事情。虽然对你而,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
“可那个时候的事情,我完全没有遗忘。”玉耀有些紧张地连忙说。
张念枝笑了笑,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迈步。走了好几步,她又再次开口,接上刚才的话题:
“想必也是。”
她又走前两步,半侧过脸来,脸上笑容依旧:
“正是如此念念不忘,你才会不惜一切来唤醒我,不是吗?”
玉耀还是垂头,手却不自觉地揪住了裙摆,像是在忍耐什么般抿住了嘴巴,那副样子和自知犯错的样子一样,带着些许不安。
“你会怪我吗?”
“怪是该怪。”张念枝露出“真拿你没有办法”的表情,叹了一声,“但是,我又怎么忍心真的怪你呢?”
玉耀视张念枝为整个世界,那么张念枝呢?
千年之前,独步天下的她,又何尝不是在孤独寂寞之中度过足够漫长的时间呢?在那段日子之中,也只有玉耀真心靠近她、亲近她,张念枝自然是相当珍惜她了。
玉耀和其他人不同。
其他人和张念枝多多少少有着不同的利害关系,她的身份放在哪里,地位也放在哪里,有道高处不胜寒,她又有多少能够真正交手的朋友和亲人呢?
血脉相连的人都死绝了,没有血脉的人却会因为她的身份和地位而选择靠近和远离,在这些人面前,她从来都不是张念枝。
先是天师府府主,然后是天下的大宗师之一和术者第一人,接着才是张念枝。
大部分靠近她全因为见于前两点的身份和地位,而真正只念着她是张念枝的,为数不多,其中最没有杂质的只有她视为女儿的玉耀一人。
如此一来,张念枝又何尝不珍惜玉耀的存在。
嗯,感情都是双向的。
“……没有你,我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玉耀说。
为了再见张念枝一面,她放弃了许多,但那些放弃的一切,都比不上张念枝重要,只要能再见她一次,玉耀就心满意足了。
一千年来,在此时此刻,她首次觉得自己真的活着了。
世界又有了色彩,声音都变得动听,自然又有了温度,玉耀如果不是失去了眼眸,她一定会惊觉眼前的风景竟然是如此的漂亮。
“只要活着就得活下去。”张念枝笑了笑,回过头去,赤裸的足玉继续前行,“有道,物是人非,但我看来,一年前太长了,整个世界都变了个样子。物是?物早已不是,桃花也不再依旧,人面也亦然全非。这时间……太长了。”
“……念枝大人。”
“也是难为你,一千年来孤身一人……”
张念枝一对玉目上面泛着的波澜在轻轻摇曳。
“不为难……”玉耀摇着脑袋,墨般的长发荡呀荡,“真的不为难……真的。”
声音带着些许哭意,断续之间有着几分楚楚可怜。
谁能想像一千年的孤独?
饶是张念枝也不行,她活了很长的时间,也放在一千年的长度面前,那不过是过眼云烟。玉耀恐怕是在这个世界上,徘徊得最为长久的人。
“你真的……”
张念枝闭上眼睛,眼角也涌出小小的泪珠。她只是试着想像了一下,要如何在一千年间独自活着,就忍不住涌出哭意。
“太叫人心痛了。”他拭去泪珠,笑了起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哭过了。
玉耀双手交叠按在胸前,坚强地笑了起来:
“只要你能够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一千年,真的不长……真的不长啊。”
如此说着的玉耀注意到了吗?注意到自己是露出多么沧桑的表情,那背后是千年的孤独,和日复日夜复夜的同样期盼。
那是足够沉重的表情。
“可,真的有意义吗?”
张念枝忽然再次背向玉耀,又爱又恨地丢出这个问题。
“你赋予我飞仙之身,是走了一个漏洞。飞仙之力远超这个世界可以容许的范围,也因此,我才能起死回生,不被天道所纠正过来,但同时,这意味着我无法在此地久留。”
“……”玉耀沉默下来。
她知道张念枝要说些什么,她早有准备、早有预想。
“最多十五天,短则三天,天劫就会盯上我,我只能经受试炼飞升而去。”
张念枝再次侧头,但这次的角度刁钻,她的眼神刚好被藏在了侧发的阴影之中。
“你耗费千年唤回我,我却只能在此逗留如此之短的时间,真的值得吗?”
“我只是再见你一面,而且──”
玉耀毫不动摇,语气坚定。她脸上的笑容充满光采,比天上已经半沉在山后的月轮还要明亮得多。
“还有希望。”
“希望?”张念枝进一步回头,眸子终于离开阴影,充满了好奇,“什么希望?”
“唯有飞仙之身才能长生不老,想要永不分离,也只有成就念枝大人的飞仙之境──”
“那你呢?”张念枝急着问,打断了玉耀的话。
玉耀舍弃了人身,再也没有成为飞仙的可能性。她虽然能够依附在术式之上,一直活着,但也是深受世界所束缚的。她想要和张念枝再也不分离,但张念枝总有一天会飞升而去。
两个世间之间的间隔,不下于生和死。
“会有办法的。”玉耀笑着说,“念枝大人曾说过,法术没有能和不能,只有该不该和可以不可以,只要我们愿意想,总有可能的。”
忽然间,张念枝懂了:
“你也要成为飞仙,随我而去,是吗?”
玉耀只是点头,但也足够有力。
“这……”张念枝难遮脸上震惊。
失去肉身成为飞仙者从没先例。
完整的肉身是成为飞仙的基础,唯有完美的肉身才可以抵受天劫的雷电轰击。天劫是一大问题,天劫和雷法不同,天劫比雷法的威力还要强,轻易就能够破万法。
普通飞仙去抵御天劫时,任何灵气和术法都不起作用,所以只能用肉身硬撑。顺带一提,武者在这方面有更大的优势。
固然,术者有天生的劣势,但是玉耀──她本来就是术式之身。
她弃了人身,化身为术式,完完全全就是术式之身,她要如何去面对天劫的轰击?实在是匪夷所思。
张念枝想了想,觉得玉耀应该是想要夺回身体。
何是要找到合适的身体又谈何容易?张念枝能够使用墨姬的身体,一来是因为墨姬是人造神明之身,能够容纳张念枝的全部灵性,二来也有雪麒麟的容性。
雪麒麟的容性是关键。
她的容性使到墨姬的身体不会排斥张念枝的灵性,也是她的容性稳定了张念枝的存在。如果没有雪麒麟的容性,就算张念枝勉强寄宿到墨姬的体内,也恐怕会有相容性的问题出现,无法如臂使指。
想到这里,张念枝忽现灵光一闪。
“雪麒麟的身体曾受容性所浸淫不短的时间,乃是现世间容纳度最好的容器──阿耀,你看上的可是她的身体?”
玉耀沉默。
那定是默认的意思,张念枝敛上眸子,重重地吁叹一声。
或许是察觉到了张念枝的话语透着一些不满之情,玉耀稍稍慌乱起来,连忙说道:
“她本是天道之外,不受天道所制。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她就不是了吗?”
张念枝的反问来得又快又急。
“我……”玉耀哑了。
“牺牲少数,成就多数从来是世间得以稳定、存续之理,你为了成就我和你自己,已经牺牲了帝都数十万百姓。你可知,帝都一毁,北国必定有行动,这一次牵连的可是世间无数的百姓。”
“……我知道。”玉耀轻声地答,但同样地有力,“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紧接又喊了一声,拳头紧握。
“从前,我就是那一个被牺牲的人……我失去了许多,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你,这个无情的世界却又将之夺去……凭什么被牺牲的总是我?就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他们是人,难道我就不是人呢?我没有资格活着吗?我没有资格去奢求吗?我有能力,是他们败了。成皇败寇,不是吗?”
“……”
这一次轮到张念枝哑了。
“但,你这是一己之私啊……”
“念枝大人,群众之私,就不是私了?”玉耀没有退让。
于她而,这大概是唯一不可以让步之处,否则她在张念枝面前,绝对起不了反抗之心。
没想到,张念枝却笑了起来。
“你变坚强了呢。”
“因为我不得不坚强,如果不优雅坚强,我肯定不能坚持下来──一千年的时间,太长了。”
“你比谁都要坚强,能够为着唯一的目的坚持如此之久,并不是一个不得不的问题。”
张念枝摇摇头,纠正般说。
接着,她又是回身,不再面向玉耀。玉耀觉得她这一次回身和以往不同,好像……好像带着一丝丝的决绝。
玉耀一下子就紧绷住身体。
“阿耀,我希望你可以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毁掉龙庭。”张念枝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
玉耀呆呆地追问,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
“人比我想像中都要坚强,是你让我明白这一点的。龙庭也是牺牲少数成就多数的一大装置,也是你让我明白到谁都没有资格要让那些少数牺牲。”
张念枝平静地说着,字字分明,声音有力。
“既然如此,龙庭就没有必要存在下去了,那是我们千年之前所犯下的错误。虽然有些晚了,但我希望可以补救。”
“……那念枝大人你呢?”
“我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可是你有。”张念枝说着。
那是意味着她即将飞升而去,无暇对付龙庭和龙雀的意思吗?玉耀想着,不得其解。
“这是我唯一的留恋。”
张念枝叹了口气,“但我也只能拜托阿耀你了。”
“或许失去龙庭,华朝会遭到很多磨难,但是……在磨难面前,人才会团结一致,现在一盆散沙的样子,和千年以前又有何不同呢?”
“阿耀啊,我已经不想千年之前的乱局再次上演了,那个时候流的血实在是太多了。”
张念枝转身而来,一步一步走向玉耀。
不知为何,玉耀却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她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意识到自己竟然后退时,她脸上尽是惊恐。
她怕的,可能是自己竟然会在张念枝面前后退这一件事。
张念枝苦笑着,但还是来到了玉耀的面前,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我已经够幸福了。”
“……念枝大人,你要离我而去吗?”
早就有所察觉,但一直都避而不谈,但到了此时,玉耀不得不问了。她觉得眼前的温度又再飘远了。
“只有生死是不容亵渎的。”
张念枝又说出那一句话了。
“阿耀,你务必要牢记这一句话,否则一切将没有意义。生死是世间最大的果因,存和灭是赋予世间万物意识的最重要概念。要是这个铁则遭到颠覆,迎来的只会是混乱。”
边抚摸着玉耀的脸颊,似是想要汲取更多来自她的温存一样,张念枝柔声说着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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