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需要用到时,它必定在自己看见时先行亮着,从来没有一次例外。
偌大的皇宫,数之不尽的宫灯都是如此。唯有一些极为偏僻,自己几乎不前往的地方才会偶尔出现例外的情况。
然而,他如果临时起意去往那些地方,那里的宫灯还是会抢先亮起。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灭掉的宫灯。不,或许见过,但他也没有怎么注意到。时至现在,他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印像了。
至于那些可能没有燃起宫灯的地方,也不在他的思考范围里,因为他除了心血来潮,压根就不会到那些地方去。
眼不见为干净,这句话他深以为然。
但是,嘲讽的是,整个华朝上下,他几乎是耳听八方,眺望四海。他外面的众多耳目都会替他去看去听,所以他需要思考的事情很多。
而他却不知道那一座宫殿里的宫灯没有亮着,这只能说是灯下黑了吧。
就算是他也并非全知全能,能够解决所有问题。他只能尽可能解决所有问题,让所有事情尽量一如自己的预期和谋划。
奈何,哪怕是手掌资源多如他,也无法把所有事情给理顺。
秦煜也是不万能的,他眼前书桌上,那封密报就是最好的证明。密报是姜润之亲笔所书的,加盖了重重密印,经过不知道多少驿站加急派送,从青仑城火速送回。
这薄薄的一封密报,承载着秦煜的沉重期望。
也不知道多久,他有如此期待一件事的结果了。近年来,他所谋划的大局一直不如预期,其中张念枝甚至闯进了皇宫,一度威胁了他的安全。
他对于那些手掌强大的力量,拥有一人成军之力的人们更为忌惮,同时又有些力不从心。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愿过了。他也知道自己所期望的事情,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但还是不免失望。
他已经失望过一次又一次了。
他已经不知道几次感到心力交瘁,躺在自己工作的椅子上,轻揉那胀痛的额角。
──一如现在。
密报上带来了捷报,但是北冥有鱼行踪不明,贝小路受到重创这种结果并非是秦煜能够满意的结果。贝小路死不死没有所谓,因为她其实并不难预测行为,秦煜觉得她反而容易对付。唯有北冥有鱼,他甚至借了西域的刀却还是没能把她除掉。
至少,是除掉了灵月谷。
但北冥有鱼不死,灵月谷依然可以再重现世间。一个组织的存续、凝聚向心力,都不是看组织的势力大小、体制优劣,而是在于有没有可以把人凝聚起来的一位人物。
数年前,秦煜费尽心思分化各门各派,以求在后来发动灭武之祸时,能够一举功成,没想到想有一个人站出来,以不容置疑的权威号令各门各派抵抗住朝廷那一次的围剿。
那人的名字就叫齐归元。
而,现今,北冥有鱼虽然不如齐归元当年的名声和具权威力,但同样是名震天下之辈。她只要站出来号令一声,想必会有无数武者愿意回应她的号令吧。
她是武妖。
更叫人不安的是,她和雪麒麟关系甚好,两位宗师一旦联手起来,能够起到的力量难以想像。
自从他一而再,再而三失败后,他本想压制的武者各派却发展起来,其中以天璇宫声势最为浩大,壮大的速度也是最快的。也是受此所迫,他才会想到把灵月谷除去。
他可以暂时容许一个壮的天璇宫,却不能容忍在有一个更为强盛的天璇宫的情况下,还有一个灵月谷的存在。天璇宫好歹是人的门派,而灵月谷却是武妖的门派。
而现在有了天璇宫,也有了两位新的武者宗师,北冥有鱼和她的灵月谷就变得多余了。多余的东西没必要再留下,尤其是这东西难以掌控。他不怕双刃剑的存在,但如果这把双刃剑过于锋利的话,他就得考虑将之抛弃,以免在伤到敌人的同时,也伤害到自己。
可是──又失败了。
他再一次地失望。
谋划已久,务求一击要将北冥有鱼从世间抹去的计划还是以失败告终。北冥有鱼虽然受伤了,但是秦煜知道一位宗师绝对不会如此轻易死去。
“……天不尽人愿。”
秦煜紧靠在椅背上,双眼呆呆地、直勾勾地盯着那横梁。他眼珠缺少应有的神采,他很少会在他人面前露出这副丢魂似的表情,除了像是现在一样的独处时候。
他那眼珠有些凸出,上面的血丝隐隐可见,彷佛随时都要从那眼珠表面弹出一样。几只小虫子在视线里飞来飞去,像是等着男人死亡后,享用他的尸体的苍蝇。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而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才转动视线,眯起了眼睛。那双凸出的眼珠顿时缩了回去。
“哼。”他冷笑一声,不无自嘲之意。
同时,又有些憎恨。
他挺直身体,却看不顺眼那在书桌角落里燃着的灯。他伸手将灯捏灭,却仍不满意,起身把房内的灯一一捏灭。他是徒手去捏的,也不怕手指灼伤。
事实上,他的手指确实已经灼伤了。
“陛下?”
门外传来富贵惊疑不定的声音,他肯定是见到书房里灯火熄灭,所以深感不安了吧。
秦煜没有回应他的关切。
他拿起密报,凑到最后一盏灯的焰火上。只是角落沾上火焰,那封密报就瞬间化为灰烬了。
仍燃着的纸屑落地上那华贵的地毯上。
大部分纸屑都无力地熄灭了,唯独那一张纸屑都点燃起整张毯子。那极品羊毛一旦点燃起,火势便已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秦煜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经有很大的一片区域烧着了,甚至烧到了他的鞋边来。
“……”
星星之火也可以撩原,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秦煜心中莫名地烦躁,退后了一步,也没有灭火的打算。
烟从窗户飘了出去。
外面随即传来动静,侍卫们似乎发现火势。
“陛下!”
传来了拍门的声音,依然是富贵在叫喊。想必是发现门其实并没有锁吧,而且情况紧急,富贵也顾不及秦煜没有传召他,直接推门冲了进来。
他慌忙的脚步打破房内的沉默。
富贵绕过屏风,看见那燃着的地毯,惊得脸色发青。他大惊之色地喊道:“失火了失火了!赶紧护驾救火啊!”他扯开嗓子,声音尖得有些刺耳。
秦煜不快地瞥了他一眼,但没有多说。
两名侍卫紧随而来,看见失火了,立即投入灭火工作。外面的其他侍卫也全员动了起来,彷佛燃起的火势已经失去控制。
刹时那,又是倒沙又是洒水,甚至用其他布制品扑火。
──都快要乱成一锅粥了。
在全员齐心合力下,火很快就扑灭了。富贵和侍卫们这才松了半口气,而剩下的半口气则要等到──
“陛下,你没事吧?”
富贵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其他侍卫也是一样。
就算起火和他们没有关系,但如果秦煜少了一根汗毛,他们都是护驾不力,是大罪一条。
“……”
秦煜望着他们,沉默了很久。
“饭桶!”他突然开声骂道,“全都是饭桶!”
他声音凶狠,吓得跪在地上的人们全部浑身一颤,生怕秦煜下一刻就会下令斩去他们的脑袋。
不过,秦煜没有任何立即处决众人的打算,反而是烦躁地返回自己的坐位上,重重地落座。
他盯着他们一声不吭。
跪在地上的人们觉得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了一样,变得非常难熬和漫长。秦煜只要一天不下决断,他们就无法起身,也无法如释重负。
死罪并不可怕。
有时,等待被宣判死罪的时候才是最难受的。
“小小火种,看把你们慌成什么样子?皇帝不急,太监急!难道朕养的人,连这小小的火种也灭不掉?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秦煜连拍了几下桌子,沉声喝骂之间真的怒火中烧。
固然,他感到愤怒的,未必就是他们的表现,这只是个导火线罢了──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发泄自己的郁闷和怒火罢了。
“求陛下恕罪!”
富贵和侍卫们异口同声地求饶。
看着他们发抖的样子,秦煜忽然觉得很无谓。他们忠尽忠职,自己就算对他们发脾气,又于事何补?不是感到愧疚而有此想法,他只是觉得有些无力和空虚吧。
他大叹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在那一瞬间,他彷佛苍老了许多。眼角看见茶盏,他下意识伸手拿起,却发现那里的水已经空了。
“还不来给朕倒茶?”他皱眉地唤道。
富贵大吃一惊,呆呆地抬头,才理解到秦煜这是不追究了的意思,连忙爬起身来,跑到秦煜身边去替他倒茶。
秦煜端起那重新注满的茶盏,呷了一口茶。那一口带着微热的茶水,彷佛最为冰凉的事物一样,一落到他的肚子里,便将他满腔的怒火给浇灭。
一口茶水自然没有那种神奇的能力,他不过是自我调节过来而已。
“──都退下吧。”
他放下茶盏,终于赶人。
那几名侍卫如蒙大赦,像几只小鸡一样连亡站起告退,在秦煜首肯后,便一溜烟般消失在房外。
“陛下,大家都是紧张您的安危,才会如此焦急而已。而且啊,这皇宫可是多年没有失火了,大家可能也有些怠慢就是了。
“富贵,你这是在替他们解释,还是想置他们于死地?”
秦煜忽觉好笑,“怠慢在朕的这里,也是一种大罪。整个华朝都在围着朕在转,朕切莫不能怠慢,而这群奴才也应亦然。”
“是,陛下教训得是。”
富贵连连应声,他唤来宫女把烧得焦黑的毛毯给换走,顺便打扫一番,并把灯都一一重新点燃。她们在秦煜眼中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他连一眼都没有看她们。
“最近,有什么事情吗?”
秦煜打开桌上的其他奏章读着,冷不防地如此询问。
“陛下是指?”富贵处变不惊的。
“自然是那群喜欢在天下脚下作妖的妖魔鬼怪了。”
秦煜哼声应声。
富贵意会过来,知道他是在询问帝都内值得一提的事情。常有人说灯下之黑,黑之又黑,帝都是整个华朝的核心,无论神鬼都喜欢这座城市,自然事情就会多。有见得光,也有见不得光的。
而见得光的,秦煜自然一清二楚,他问的是那些见不得光,而且他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倒是有一些。”富贵慎重地说。
这里的事情可能有些看似简单,其实背后牵连甚重的。帝都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富贵不可敢说太多。
“你不说,就是欺君之罪。”
但每次秦煜都会如此威胁他。
富贵只能说服自己坦相告,两人这一来一往已经成为了默契。富贵回想了片刻,说了一些近期在帝都发生的事情。有些是秦煜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秦煜默默无地听着,呷着茶水。
一茶又一茶。
直至一壶茶都喝光了,秦煜的表情才有些变化。他突然挑起了眉毛,因为他听富贵说到了秦穆的事情。
“哼,他倒是低调了很久啊……明明早阵子经常跳出来秀秀存在感,闹一闹事情,现在却如此低调沉默,确实不像是他。”
“陛下,或许二皇子殿下已经想通了呢?”
富贵帮着二皇子说。
在他眼里,就算秦煜一直没有下旨,但是二皇子依然是那最有可能的继承人,他不怕卖人情给二皇子。
“想通?”秦煜冷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人的本性如何会如此轻易改变?对这个儿子,朕是再清楚不过了。”
“陛下的意思是?”
富贵只是提了一些秦穆皇子府最近有些太安静,说二皇子殿下可能生病了,秦煜却咬住不放,觉得有些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煜闭上眼睛如此作结,“药谷早阵子被屠杀了,下手的人至今未明──哼,能够如此轻易把一个隐世组织灭门的,数遍世间不过那寥寥几人罢了。”
“这……”
富贵思考起来,还是没有答案。
“是‘虐杀姬’下的手。”
“她?”富贵大惊失色,“她怎么就拿药谷下手了?药谷多年来,也向太医院提供了不少好药啊!这可是事关龙体啊!‘虐杀姬’是否有谋反之意?”
“哼,她现在就待在我那逆子的府中。”
“陛下已经知道?”富贵见怪不怪。
“夜行不是吃素的。”秦煜眼珠闪烁着寒光,“‘虐杀姬’虽是天下第一刺客,但是有些事情仍然有迹可循。只要存在,就不可能完全消除痕迹,而朕的‘夜行’最擅长就是抓住尾巴,将狐狸给扯出来的能手。”
“您是说,这是二皇子殿下对药谷下的手?”富贵难遮惊讶。
“未必。”
秦煜却加以否定。
顿了顿,他才用莫名的语气说:
“但是,药谷擅医,也擅毒……如果需要医,没有必要毁灭药谷,但如果是为了毒的话……”
秦煜没有把话说完,眼里的寒芒已经近乎刺目般锐利。富贵先是一怔,然后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陛、陛下,殿下他这是──!”他屏住呼吸,甚至倒抽一口气。
秦煜沉默着,没有多说什么。富贵也不敢多说什么,两人就此陷入沉默之中。
“──富贵,该是时候去看看朕的好兄弟了。”
好半晌,这句话才从秦煜的口中,一字一字地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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