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在房内绕梁回响,彷佛久缠于此,不能离去。
最初,富贵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只是怔住,似是听不懂秦煜所说的语一样,瞪着大大的眼睛,小幅度张张合合的嘴巴在微颤。
“陛下,您……”富贵终于开声,声音也是颤的,“您要见谁?”
“朕的话,不会再说第二次。”秦煜没有体会富贵的震惊之情。
他起身,拂袖之间转身,便向外间迈出步伐。富贵看着他的举动,足足呆了数秒,才猛然惊醒,连忙追上。
富贵的动作太急了一些,以致着小跑起来有些跌撞。
“陛下!陛下!”富贵焦急地连喊了几声,“陛下,请等等!”
“是朕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
秦煜脚步不停,回头瞥了富贵一眼。他们两人刚走出书房,两名侍躬不明白地对视一眼,但他们散落在书房外头院子的同学见秦煜有出行的意思,立即组织队伍过来,以保证秦煜的安全。这些御前侍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陛下,可是那是个疯子!”
“疯子?”秦煜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视线在一瞬间收缩,变得锐利,“你好大的狗胆,你这是在说朕的兄弟是疯子?还是说,你是在指朕没有好好善待他,所以才把他逼疯?”
富贵吓了一跳,算是后知后觉,但也知道自己已经踏雷。他立即跪在地上,一边喊着:“奴才多嘴!”边连连掌掴自己的嘴巴。
“朕的兄弟,不是你这种狗奴才可以妄议的,牢牢记住这一点。”
秦煜再次拂袖,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侍卫们目不斜视地跟上,几名宫女也紧随在身后。
富贵不敢抬头,纵使脚步已然远离。
他后背已经是冷汗满布,额头也是湿了,刚才秦煜看向他的眼神,就算他没有看见,却仍能从中感受到深深的杀意。富贵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秦煜用这种眼神盯住自己瞧了。
嗯,他深信自己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也怪自己怠慢了,不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可是秦煜的孖生兄弟,自己却敢说那人是位疯子。就算那是事实,也是不该妄议皇族的,尤其对方是秦煜的亲兄弟。
──哪怕秦煜那位不为人知的皇弟,是秦煜所逼疯的。
他只能安慰自己,秦煜能让自己知道他的存在,也是信任自己之举,他应该感到庆幸才对。他不断如此说服自己,可是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喃喃说:
“……明明就是陛下您的残忍叫一切如此扭曲的。”
才说完,面前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富贵吓得身体僵硬,以为是秦煜去而复返,并听见了自己刚才的脱口而出。
“富贵公公,陛下让您速速跟上。”
是一位刚才跟上去的小太监。
富贵见不是秦煜才敢抬头,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却又怀疑小太监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宫内的斗争可是相当厉害,一个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如果眼前的小太监事后向秦煜告状,他就要糟糕了,所以他心里已经起了处理掉这个小太监的念头。
而眼前的小太监还是没有任何的危机感。
富贵打探了一下秦煜的心情,但是小太监也回答不出什么来,富贵也只能认命跟上。两人一阵小跑,终于追上先行一步的秦煜等人。
秦煜不喜欢坐在桥上移动,所以一般都是步行的。他虽然讨厌武者,也不习武,但还是乐意平时多走几步强健身体。
“……”
秦煜意识到富贵追上,对他撇了撇了下巴,示意他到自己身前来。富贵知道秦煜这是要拿自己撒气,却不敢反抗,只好苦巴巴地来到秦煜面前,抬起了屁股,然后秦煜便是一脚踢来,把他踢倒在地上。
“以后再敢妄议朕的兄弟,下次朕就是让人用刀来砍你的脖子。”
“是!是奴才的不该!”
富贵摔了个狗吃屎,但也不敢趴在地上多待一会儿,连忙爬起身来道歉。秦煜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富贵再次抬脚往前走去。
富贵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一行人在偌大的宫殿上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费了多少的时间,才从中心处走到了皇宫的冷清处。彷佛是一条楚河汉界般,打从穿过某道月门,来到了冷宫后,目力可及的范围里顿时就昏暗了不少。
空气中有一股霉气。
陈腐的味道,连宫墙上也因为缺乏打理而挂了一些爬山虎之类的植物。几只鸟鸦立在两边的宫墙上,用一对血红的眼珠盯着挑着灯笼进来的一行人,倒映着几人的身影。
这里的侍卫,和来往的宫女、太监、奴侍之类的人们都缺乏生气,死气沉沉的,一切都显得格外的阴森。这里是光明下的黑暗,也是皇宫里的一处死地。不知道多少人因为得罪君皇被深陷于此,最终死在这里,化为一堆枯骨,再被下人们随便处理。
孤独、冷清、阴沉──单是这里的气围,就足以在短时间内把人给逼疯。
能够从这里出去的人,往往都像是经历个生死一样,而史上也不缺乏从这里走出去,再次翻身的人。这是一处死地,也是一处可以让人浴火重生之地。
就算如此,还是没有人愿意多待在这里一分钟,彷佛在这里多待一阵子,死亡就会靠近自己多一些似的。彷佛随时都会有怨灵或是妖魔从两旁跃出,咬断进来之人的喉咙。
皇宫的这片区域,本来就像是一只伏地的凶手,择人而噬。
而随着一行人的继续深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们连呼吸都慢了下来,总觉得有什么难以抗拒的东西深缠在身上,挥之不去。
在阴沉的环境里前行,在那些路过的人们恭送下,一行人来到了这片区域的极深处。那里的有一处奇怪的建筑,是全封闭的,远看之下就像是个箱子一样,只是这箱子和地面接连处,竟然也有两堵宫墙紧贴。这里原本是一处宫殿,是后来才加建出那些更高的墙壁和顶,将这片区域牢牢封住的。
殿门前,有两棵不知道品种的枯木,旁边则站着两名侍卫。
他们全副武装,穿着沉重的黑色战甲,面色也被和头盔相连的面罩给遮住,只剩下一对眸子闪烁着亮光。他们彷佛是雕像一样,纹风不动,只是瞄了一眼来到的一行人,就算领头之人就是一国之主也不为所动,像极那些阴差鬼兵。
──龙卫。
他们是全华朝最为精锐的一支卫军,只有寥寥数百人,只听命于秦煜一人,全部都是高手之中的高手,就算是禁卫或是御前侍卫,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一合之敌。
而这支精锐的军队,大部分时间都是镇守在皇陵,只有少数被调入皇宫,用以保卫这种宫墙早爬满藤曼,而且日久失修的宫殿。宫殿没有名字,大部分人都叫这里无名宫,在内务府的编制上也不存在,很多宫女和太监甚至不知道这无名宫的存在。
它就如同其主人一样,是不存在于世的。
“把门打开。”
秦煜负手站在宫殿的门前,沉声令下。
那两名龙卫得到命令下,才终于动了起来,叫人惊觉他们原来真不是石像。他们同时拿出挂在腰上的钥匙。
门上那锁很大很重,堪比库房的大锁。
两名侍卫把钥匙组合在一起,然后一同把钥匙推进大锁之中。可以听见咔嚓的一声,钥匙成功咬合,然后伴随着转动后,大锁的表面打开了,露出底下复杂的机关结构。
又一个新的钥匙孔凸出来。
这次是秦煜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钥匙,插进那钥孔之中,转动起来。足足转了三圈有多,锁才真正解开。两名侍卫用力把门往里面推开。
一阵霉气从里面吹了出来。
秦煜皱了皱眉头,才迈步进去。富贵更是用手帕遮住了鼻孔。长期不通风的结果,就是空气极为阴冷潮湿。
意外的是,这片空间之中虽然昏暗,但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挂在墙壁上的夜明珠,闪烁着永恒不源的淡淡光芒,使到这片空间不致完全浸进黑暗之中。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人们才看见那宫殿的本身。
沉在黑暗中的宫殿。
无人问津的宫殿。
永远见不着光明的宫殿,这里藏着那必须永远深藏、埋葬于黑暗里的秘密。
侍卫和宫女都不被允许进入这座宫殿,只有秦煜和富贵两人穿过门槛,踏进这黑暗的宫殿之中。宫殿里的宫女和侍从们见到秦煜和富贵,都没有行礼之举。他们的眼神黯淡无光,而皮肤也因为长期不见光而变得病态地白,就像是徒具空躯的行尸走肉。
两人的脚步在这里彷佛被无限放大了一样,一直地回响。
他们越过走廊,绕过转角,终于来到了宫殿后面的院子。放眼看去,尽是半枯萎的花。无他,没有阳光,植物无法生存下来,只有定期更换才能勉强维持花园该有的模样。
一个男人坐在摇椅之上,昂首仰天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没有星空,只有一片黑暗,这究竟有什么好看呢?富贵不懂,但也不深究,他只是去把周遭的灯给点亮。
环境一下子便亮了不少。
秦煜走到了那个男人旁边,负着手,没有作声。那个男人也当他是不存在一样,只是继续看着那空无一物处。而其他下人则全守在一旁,化身为石像。
“你在看什么?”
最终,还是由秦煜打破了沉默。
“……我什么都没在在看,我的世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见。”
男人的声音很是沙哑,但莫名地和秦煜的嗓音有几分相像。他的脸孔被那头长得过份而且凌乱的黑发所遮,只剩下从夹缝之间一对半凸出来的眼珠。
“我,本来就不该生于世上。”
“你该整理头发了。”秦煜沉默了半晌后说,“你好歹也是朕的亲弟,姿容还是需要整齐一些才好。”
“我只是你的影子,连名字都没有的影子不需要你说的那些。”
“影子,那得像本人才行,那你像吗?”秦煜冷笑。
“……”
男人闻后一阵沉默。
他像是过于老旧的风车一样,一顿一顿转过头来。仅是这个动作的本身,就有一种陈腐树木表面在剥落的破败感。
他那对眼珠彷佛又凸出更多了,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了。
然后,男人掀开自己那长得吓人,有如帘子的浏海,露出本来的面目。
“我不像你吗?”他一对眼珠炸出无数血丝。
那藏在底下的脸孔和秦煜一模一样。
就连眼角的皱纹也是一样。
孖生的兄弟也不会如此相像吧,两人几乎是同一模子刻出来的。
“……”秦煜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无以对。
“我只是你的影子,不是你的皇弟。我打从娘胎出来时,就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存在的。那个把我生下来的男女,害怕你会死于迫害,刻意抹消了我的存在,让我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成为你的替死鬼。而你,身为兄长却没有任何反抗,因为你的本质和他们也是一样,你们……除了自己,其他人怎么样都没有所谓。你们除了自己外,就什么都不是了,其他事物也再不重要,是吧?秦煜。”
男人说得很轻巧。
事到如今了,他大概已经绝望了吧,已经没有那种愤恨。他已经没所谓了,否则他又如何能够在这黑暗之中活到此刻呢?
“……”秦煜敛上眼睛,“朕是一国之君,一个朝廷不需要两位一国之君。”
“……”
男人彷佛不想听秦煜的任何回答似的,把视线导回正轨。
“说吧,是要用到我的时候了吗?”他接着却问。
“哦,能够感觉出来?”
秦煜感兴趣般挑起一边眉毛。
“我只是不想再待在这里,我想死了。”男人面无表情,“所以,你是要我来替你死吗?”
“是的。”
秦煜点了点头,也把视线放向远方:
“朕要赐了你渴望已久的解放。”
“解放?”男人的脸上首次浮现感情。
那是嘲讽和不屑。
“我的时间停滞至今,唯有死亡才可以让我前行一步,如果死亡也算是一种解放的话,你就解放我吧。”
“好。”
秦煜闭目,沉声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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