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源自背后,也不源自秦时雨所在的一方,而是源自秦穆旁边。他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一群撑起满弓的御前侍卫脚前,女孩翘着纤幼的腿足,坐在了那宫墙之上,支着下巴看向了这边。
她正用小指挖着耳朵,似乎是觉得秦穆声音有些吵耳。
身旁的御前侍卫本能地向要制服她。
但雪麒麟仅是弹响手指,那些御前侍卫就失去了移动的能力。他们的腿足全部都被冻结了起来,完全动弹不得了。不仅是她附近的人,位在宫墙上的所有御前侍卫的都遭到同样下场,全部都被冻在了宫墙之上,动也动不了。
她是什么时候坐在了那里的?护剑众面色苍白了起来。刚才他应该直接动手击杀宁王才对,但是他犹豫了。
不过,就算他刚才想要动手,雪麒麟肯定也会阻止他才是。
只要这么一想,他心中就彷佛获得了救赎一样。
“不是我说你了,秦家二儿。”雪麒麟换了只腿来翘,甚至晃了起来,“你记性那么不好的吗?你都忘记我们之前的恩怨了咩?你绑走了小七,害我提心吊胆的事情不算数了咯?”
“朕没有害及她的性命,可现在你咄咄逼人,这公平吗?”
“宁王也没有想害你性命,秦家九儿也没有想害你性命咩,你不也没有放过他们?坦白说,我是真的受够了,什么大义的随便啦,你就算是一国之君又怎么样?你姑奶奶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咋的?”
说完,雪麒麟还做了个鬼脸。
秦穆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诸事不顺已经不足以形容他这段时间内的处境了,本来意气风发的,却在转眼之间就落入如此困窘的处境──也许,用绝境来形容也不为过了吧。
但,就算他再郁闷烦躁,也无益于处境。
他刚才就该听从别人的劝说,早点离开才是──不,秦时雨应该早有算计了,否则雪麒麟她也不可能现身于此。
他已经被堵在了这里。
而此刻可以解围的人,却在和北冥有鱼缠斗之中。
“瞧你那样子,能耐呢?”
雪麒麟注意到秦穆对身后投以视线,在其视线尽头不远处,那座已经因为两位大宗师战斗仍半毁的宫殿上空,夜鸦仍和北冥有鱼在互相纠缠。
“不用瞧了,夜鸦强是强,小鱼一人也许牵制不了多久,但是……两个人打架,一拳打不倒对方,那就两拳咯。”
什么意思?秦穆皱眉。
雪麒麟看见他的表情变化,就明白他的不解了,于是她耸了耸手,嘿笑地回答说:
“紫玄子也去了啊,二打一,就算是夜鸦也打不过吧?要是以一对二也打得过,她也太恐怖了一些。”
紫玄子!秦穆咬起牙关来。
他气极了,气这三名宗师不服皇权,也气自己的愚蠢!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跳梁小丑。他最没有料到的就是,这些人说反就反,而自己在把含毒的贡品奉上去前足足犹豫了五次才下定决心。
“你们也不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父皇尚在的时候不反,却选这个时候来反……你们是在欺负弱小。”
秦穆自知这句话丢脸至极,但冲口而出他也没有办法。
秦时雨忍俊不禁,大概是在取笑秦穆丢脸了吧。她接着举袖遮住了笑容,眯着眼睛提议说:
“既然如此,二皇兄你还是自己从那个位置下来吧,至少皇妹我能够想个方法,让你体面一些。皇妹也不同二皇兄你,也不是非要你的性命。”
“闭嘴,你这个庶出的帝姬!”
察觉到秦时雨的嘲讽之意,秦穆凶狠地瞪向了她,视线穿过了那处战场,直抵在秦时雨的脸上。
“你要让朕拱手让出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然后苟活下去徒添笑话?”
“皇妹正是这个意思,”秦时雨嘴不饶人,“是活是死,端由皇兄你决定。不过,说到愚蠢,皇妹也是一样呢……看来皇兄还没有掌握龙雀呢。如此看来,皇妹我事前左思右想,思考该如何龙雀的对策就全部白费了啊……”
秦穆一时语塞。
他严加封锁了龙雀的消息──本来知道龙雀存在的人就不多,要封口也相当容易,但是他势想不到的是秦时雨是把龙雀也考虑在内之后,还敢直接直捣黄龙,来到自己的面前。
他还以为秦时雨是从某种途径知道自己无法掌握龙雀一事才直接杀入皇宫的。
看来秦时雨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她也是背水一战,也是赌上了一切。这更叫秦穆心生恨意,因为他远没有秦时雨的魄力。
算了吗?他不甘心。
输得太可笑了,输得太儿戏了!他太自以为是了,也太焦躁了。而这种人在他眼里,往往是不能成事的,但他明知如此,却还是成为了这种人。
其中只能证明一件事,他没有任何资质,也没有那应有的格局。
他就是个小丑罢了。
“哼,原来朕才是小丑啊……”他仰天叹了一口气。
秦时雨目光灼灼,泛着不定的光芒。
“哦,二皇兄想明白了?”
“如果朕拱手把位置相让未免太便宜了你们。”秦穆冷笑一声,“朕岂能如此便宜你等,想要朕的位置,就来杀了朕,把那位置从朕的手上夺去。”
“二皇兄,何必如此?”
秦时雨失望地叹了口气,“明明有活路可以走,没有必要意气勇事至此。虽然由皇妹我来说有些不妥当,但是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有柴烧?”
“你是在嘲讽朕?”
“天晓得,”秦时雨耸了耸肩,“但是,皇兄也算有骨气,就算已经苦无办法,也想给我们留下一个弑君的麻烦。”
“你敢弑吗?”秦穆不屑地问。
他已经算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了。
至少,可以赢回一些颜面和尊严。
不过,秦穆还在后悔,后悔不应该放秦时雨进来的。他错估大多东西了,急于成成的结果就是一败涂地。
“这就得问宁王叔了啦。”
秦时雨笑着答。
“本王早有觉悟。”
宁王手中利刃划过最后一名侍卫的胸膛,然后一脚踢在对方的肚腹上,踢得那名侍卫横飞出去撞到一旁的宫墙上滑落。
他甩动沾满血的横刀,甩出的血珠溅洒在宫墙之上,像是在泼墨作画。
如今,秦穆和宁王之间只剩下护剑众、刘兴庭以及那名侍卫统领了。这些人足以抵挡宁王,除去了刘兴庭,其他两人好歹是一名天境、一名地境,应付只是地境的宁王绰绰有余。
但是,这里有一位宗师的存在。
“好了好了,他们的家事,他们自家处理,你们三个虽然忠心耿耿,但如果不会适时抽身,就未免太不识趣了一些啦。”
雪麒麟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一边挥动右手。
几张灵符从她的袖子里飞了出来,贴到两边的宫墙上。刹那间,有光芒耀起,灵符延伸出无数线条,组成了术式法阵。
只见,雪麒麟轻弹响指。
法阵应声有大量茎条冒出,缠上了挡在秦穆和宁王之间的三人,把他们拉向宫墙之上。三人贴到了宫墙之上后,更多的茎条缠上了他们,将他们牢牢地束缚住。
御前侍卫和护剑众试图挣扎,但就算扯断了一些茎条,便又有新的茎条缠上他们,并且越绑越紧,他们没挣扎多久,就完全动弹不得了,整个身体都被缠在身上的茎条所埋没,徒留一双眼睛暴露在外。
如此一来,秦穆直面宁王,宁王也直面秦穆。
在是彼此盯视的两人,却莫名地沉默了起来,像是在重新审视对方,也像是要把对方刻在心里一样。
“六王叔,你要谋反?”
宁王摇头失笑,无奈地回答说:
“在陛下的心里,本王早就谋反了,不是吗?”
他把脚旁一把横刀踢了过去。
秦穆望向那停在自己脚边的横刀,不明所以。
“捡起来,”宁王厉声说,“你这个身在帝都,备受边军庇护的宠儿,捡起这把刀来,本王让你体验一下边境的残酷。”
“朕既是宠儿,为何要提剑?”
“你,就连保护华朝的想法都没有?”
宁王目光凌厉。
秦穆这次没有后退。
他都快要走投无路了,还有什么好退的?他反而站得更笔直了一些,负起一双手来。
“是华朝来保护朕,而不是朕来保护华朝。”
“你把一切视为己有,殊不知道是谁成就了自己,成就了华朝。身为皇族,就应该想方设法成就那些成就自己的人,把一切以另外一种方式还回去才是。”
彷佛听见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秦穆先是呆滞半晌,然后大笑出声。
“父皇也曾说过这样子的话,但他没有办到,而你还光明正大挂在嘴边,你这种人虚伪啊……实在是虚伪啊!”
“这句话并不是皇兄所说的,”宁王叹了口气,“这是你皇爷爷所说过的话。”
秦穆和秦时雨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的表情。
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那一番话竟然会是出自他们皇爷爷的嘴巴。
“本王最后再说一次,”宁王目光再次落向秦穆脚旁的刀上,“捡起来。”
“要杀就杀,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秦穆不捡,彷佛捡了就已经输了一样。他就算是死,也不想屈服于此,他好不容易才爬上这个位置,他准备已久,不能到最后却失了身份,像只狗一样听从别人的话语苟且偷生。
他也是有骨气的。
就算做错了,他都已经坐上了那个位置,所以他也需要有相应的尊严。
“嘿,这还算是有骨气嘛!”雪麒麟窃笑两声。
宁王再度叹息一声,举起了手中的横刀。
“那么,你已有觉悟了吧?”
哪里有什么觉悟?秦穆再清楚不过,自己只是在死撑罢了。他的心都不知道跳得有多快了,连呼吸都因为面对死亡而变得困难。
宁王三度叹息。
他知道事到如今靠着谈话是解决不了问题了,所以他也得有背负上弑君罪名的觉悟了。
哪里有什么觉悟?他只是走投无路罢了。
“那就──”
手中的刀举得更高,指向了雨下个不停的天际,宁王视线锐利,直盯着秦穆瞧。
然后,刀划落,耀着寒光。
没有留情的一刀,砍在秦穆的胸前,撕破了他身上崭新的龙袍,划破了他的肌肤,曳出长长的血痕。
秦穆闷哼一声,后退了好几步,却还是负着一对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站姿。他看见自己肚腹里流出奇怪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知道那是染着血的血肉。
然后,他就站不住了。
他坐倒在地上。
像是滚烫的铁棒插进体内,把五脏六腑捣弄个稀巴烂一样,他痛得泪水直流,那迟来剧痛叫他痛不欲生。他咬紧牙关,才没有丢脸地痛叫出声。
从体内流出来的东西,落了一地,伴着那鲜血。
他有着想把那些东西捡起来,塞回体内的冲动,却使不上力道,最后的倔强也叫他无法如愿。
啊,真是悲惨的一生啊!
想着,便已经倒在地上,绵绵不断的雨滴进了眼眶之中,他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却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声音也变得细不可闻。
耳朵嗡嗡作响的,舌头一股铁锈的味道,渐强的虚弱感取代了那强烈的痛感,他还是第一次体验这种感觉。
被死亡抚摸的感觉。
自己算是做好了吗?父皇,我至少最后没有丢任何脸吧?不知怎的,秦穆却想起为自己所毒害的父亲。
如果他在天上看着自己,也许会为自己最终依然站着,不失君王颜面一事而感到一点点骄傲吧?
秦穆不知道答案,但他希望如此。
──声音从后方落了下来,那是源自黄泉的声音。
“真是好一场闹剧。”
尖锐的惊天巨响从后震至,就像是玻璃被暴力敲碎并加以放大的结果。本来打不开的宫门陡然被挖出了一个大洞,掌声就从洞后面传来。
“是……谁?”
这声音太熟悉,秦穆强使自己体内最后的力量,极力仰起视线。他的视线扫过了秦时雨,扫过了宁王,从他们脸上看见了震惊。
然后,他下一秒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穆儿,只是一段短时间没见,这就认不得朕了?”
就算没有龙袍加身,只是穿个像个富贵商人,但是那一对活像深渊似的深邃眼珠,以及框住了这双眼睛的一圈黑色,依然无比熟悉。
“……父……皇……?”
看见那熟悉的面容,秦穆体内也不知道从哪里涌出力量,不由得翻转身体,不顾自己的伤势,想要撑起身体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是朕。”
男人却单膝跪了下来,扶住了秦穆的手臂。
“难为穆儿你了,替朕演了一出好戏。你的孝心,朕已经看见了。不过,朕也没有料想到朕的好皇弟下手会如此之狠,要了你的性命。放心,接下来都交给父皇了,他们很快就会随你一道去了。”
“……父皇,你……我……”
秦穆脑海一片混乱。
思绪本来已经因为身体的虚弱而快要停转,可现在却又凌乱了起来,他无法理解眼前的男人是否真实,抑或只是临死前的幻象。
“朕都知道,但你已经以死赎罪了,所以朕原谅你。”
男人脸上难得露出温柔的表情。
已经没有力气了。
也看不清楚近在眼前那男人的模样了,秦穆视线已经失去了焦点,浑身猛地抽搐了一下,伤口的血因而再度往四方洒去,洒上了男人的衣服。
血也开始不流了。
尽管如此──
“……父皇,儿臣最后……算是有一个君王的样子吗?”
他仍用尽最后的力气问出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他应该质问对方,是不是这一切都是对方的设计之中,因为秦煜应该死了才是,死在自己下的毒中。
但,死到临头,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出的问题却是这么一句。
也许,他其实不是在焦急于皇位本身,只是在等待着、渴望着认同罢了。父亲的认同、朝臣的认同,以及百姓们的认同。
“不错。”
男人的回答没有片刻犹豫。
“是吗……”
秦穆紧绷的身体突然松怜,像是终于等来了解放一样。男人握住了他无力的手,紧紧地握住,再次小声温柔地说:
“你做得很好了,穆儿。”
男人再度说着。
秦穆笑了笑,那是个模糊的笑容。
在绽放过后,便是凋零,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最终在他断气之后消散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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