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腿都很痛,连跳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每走一步都要扭一下,爪子沉重地落在地上。走完一天的路,就好像走了两天那么疲惫,好在他们只有疲惫这一个问题。这种疲惫并不是短期苦役造成的、只需短短几小时就可以恢复的那种,而是长达数月的艰苦劳作带来的过度疲劳。他们无法恢复体力,也没有后备力量,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非常疲倦,疲倦至极。这是有原因的。在不到5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已经走过了2500英里。在跑完最后的1800英里之后,他们只有短暂的5天的休息时间。在队伍终于到达斯卡格卫的时候,他们连站立都成了问题。皮带勉强拉紧,下坡时也堪堪躲过了雪橇的撞击。
“坚持住,可怜的痛脚们。”当他们摇摇晃晃地经过斯卡格卫的主干道时,狗夫鼓励他们,“这是最后一段路了,然后咱们就多休息几天,好吗,我保证一定是休息好几天。”
狗夫们非常确信会有好几天的休息时间。在他们自己走完1200英里之后,也只有两天的休息时间。从道理和常识来说,他们也理应休息几天。不过,太多的人涌进了克朗代克河地区,而他们的情人、老婆、亲人又远隔千山,所以邮件堆积如山,政府又下达了新的命令。那些无法上路的狗,就会被大量的哈德逊湾的新狗取代。狗没有用了,就要被淘汰。既然狗的重要性比不过钱,就要被卖掉。
三天过去了,在这三天里,巴克和伙伴们才明白他们到底有多么疲倦。第四天早上,两个美国人来到了这里,花了少得可怜的几个钱,就把他们连同辔头一起买到了手。这两个美国人称呼对方为“哈尔”和“查尔斯”。查尔斯是个肤色很淡的中年男人,眼里潮湿,目光软弱,可是他那胡髭却狠狠地翘着,与它遮住的柔软的嘴唇截然不同。哈尔是个小年轻,年纪在19岁或者20岁,别着一把科尔特连发大手枪,皮带上还插着一把猎刀、挂着子弹。这表明了他的幼稚,一种难以言说的幼稚。显然,这两个人都没有职业。谁都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到北方来冒险。
巴克听到他们讨价还价,看到那个人给了政府人员一笔钱,就知道那苏格兰混血儿和邮橇的其他狗夫即将随着佩罗特、法朗索瓦和别的已经消失的人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了。新主人将巴克和伙伴们赶到了自己的帐篷,映入巴克眼帘的,是一种非常凑合的局面。帐篷刚撑了一半,盘子还没洗,看起来什么都是乱糟糟的。他还看到了一个女人,他们叫她梅西蒂斯。她有两个身份:既是查尔斯的妻子,又是哈尔的姐姐,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家庭集团。
他们拆卸帐篷,拴上雪橇,巴克就在旁边忧心地望着他们做这一切。虽然他们看起来干活挺卖力的,方法却有所欠缺。他们打包后的帐篷,个头足有别人的三倍大。洋铁皮盘子洗都没洗,就直接被打包了。梅西蒂斯在男人面前瞎忙,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不是提出反对意见,就是表达自己的看法。他们本来把衣服口袋放到了雪橇前面,她却建议拿到后面去。于是,他们就把口袋拿到后面,又在上面放了两三个包裹,她却突然发现,有几件原本被忽略的东西一定得放到那个口袋里不可,只好又把它卸下来。
附近的一个帐篷里走出来了三个人,站在旁边边看边笑,还不时交换眼色。
“你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其中一个开口了,“本来我不该对你们的事情品头论足,但是换作是我的话,我就不带帐篷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要这样做!”梅西蒂斯尖叫道,两只手往上挥舞着,姿势很优美,她表达出了自己的诧异,“要是没有帐篷,我可怎么过下去?”
“已经是春天了,天气不会冷了。”那人说。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查尔斯和哈尔将最后一些零散的东西放到了已经堆成小山的行李上。
“你觉得这样可以走?”一个人问。
“为什么不能!”查尔斯简要地表达了自己的质疑。
“哦,好吧好吧。”那个人赶紧说,“只不过是我的臆想而已,好像上面比下面重很多呢!”
查尔斯转过身,再次用全力抽了抽绳子,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当然,狗一定会拉着这堆东西走上一整天。”另一个表示肯定。
“那当然。”哈尔礼貌却冷漠地说,然后一手抓住舵棍,一手挥舞着鞭子。“那边!”
狗们顶着胸带奋力挣扎了一会儿,又突然没劲了,因为根本拉不动。
“这些懒家伙,我一定要教训他们!”他一边叫,一边扬起鞭子准备抽打。
可是梅西蒂斯却开口阻拦了:“啊,哈尔,不要打他们!”她一边喊,一边抓住他手里的鞭子,夺了过去。“可怜的宝贝们!你必须现在就跟我保证以后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他们,要不我是一步都不会走的!”
“你并不了解狗!”哈尔说,“不要打扰我,我告诉你吧,他们就是想偷懒。就算只要他们干一丁点儿活,也得抽他们鞭子才行。这是他们的本性,你去问问别人,问问他们。”
梅西蒂斯美丽的脸庞上充满了祈求的神色,以及对苦难的抵触。
“你应该知道,他们像水一样柔顺。”一个人回答,“现在的问题是,他们非常疲惫,要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才行。”
“休息个屁!”连胡子都还没长出来的哈尔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一听到粗话,梅西蒂斯就浑身不自在,可是她又很重视家庭,赶紧出言保护弟弟,“别听他瞎说,这是我们家的狗,你想怎么赶就怎么赶!”
哈尔又往狗身上抽了一鞭子,狗群使劲一挣,身体放低,腿脚陷进了已经踩得硬邦邦的雪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可是雪橇还是纹丝不动。连续两次失败之后,狗队也不动了,气喘吁吁。哈尔刚刚举起鞭子,梅西蒂斯又开始干预了。她在巴克身边跪下,眼含热泪,环抱住他的脖子。
“你这个可怜的小宝贝。”她满怀怜悯地说,“你为什么不使点劲儿呢?那样就不会被鞭子抽打了。”巴克对她没什么好感,可是他非常难受,不想反抗,只把这当成一天之中避无可避的痛苦。
一个旁观者双手紧握,好不容易将嘴边的咒骂咽了回去,开口说道:“我对你们的做法毫无兴趣,但是为了这些狗,我想给你提个醒。橇板被冻住了,你要抓住橇棍,左右摇摆,先让雪橇活动一下。”
这一次,哈尔听从了劝告,又尝试了一次,冻住的滑板就开始活动了。因为放置了太多的行李而行动不便的雪橇终于动起来了,鞭子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巴克和伙伴们玩儿命地往前跑。那条路在100码的位置转了一个弯,顺着滑坡上了正街。想让这个上重下轻的雪橇倒不了,得由一个经验丰富的人驾驭,显然哈尔并不满足这个条件。拐弯的时候,雪橇翻倒在地,有一半的行李散落到了地上。狗队却没有减速,翻倒在地的、重量大大减轻的雪橇在他们身后连蹦带跳。刚才受到的虐待,再加上身上的负担太重,狗们生气了。巴克气呼呼地往前跑,狗队也在他的带领下一路狂奔。哈尔气得哇哇大叫,可是狗群并不理睬他。他被绊倒了,摔在地上,雪橇从他身上轧过。狗队一路冲上了大街,雪橇上的行李被拖着四处乱滚,让斯卡格卫人看得津津有味。
有好心人帮着他们把狗捉回来,把行李收拾回来,还建议他们,如果真的想去道森,首先要把行李扔掉一半,狗数增加一倍。哈尔和姐姐姐夫非常不情愿地听着。他们支起帐篷,检查了所有行李,把罐头食品拿出来扔了。这种做法实在可笑,因为在冰天雪地中长时间行走,罐头食品简直是难得的美味。“毛毯当旅馆。”一个人笑着劝他们,“一半的重量都够多的了,扔掉算了,把帐篷扔掉吧。你们还带了这么多盘子,路上由谁来洗呢?老爷们,你们是觉得在乘坐普尔曼卧铺车厢出门旅游吗?”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拿出很多东西扔掉了。梅西蒂斯装在口袋里的衣服被倒出来,一件件扔掉,每扔一件,她就要哭一次,为东西被扔掉而哭泣,也为被扔掉的东西而哭泣。她用双手抱住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放言,哪怕是为了10个查尔斯,她也不会再往前走一步。每见到一个人她都要哭,为了每一件东西她都要哭,然后一边擦眼泪,一边扔掉那些起初以为不能扔的衣服。她发起脾气,先把自己的东西扔了,又开始扔男人的东西。
扔完之后,行李虽然少了一半,却还是有很多。到了黄昏,查尔斯和哈尔又出去买回来6只外地狗。加上狗队原有的6只狗,以及上次在冰场瀑布买的提克和苦纳这两只雪橇狗,现在一共有14只狗了。但是相比之下,外地狗虽然来此之后受到了一些磨炼,能力上还是有所欠缺。在这些狗中,有3只短毛的追踪狗,一只纽芬兰狗,以及两只不明血统的杂种狗。这些陌生的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巴克和伙伴们都对他们无比厌恶。巴克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地位,以及有哪些事不能做,却怎么也教不会他们。他们对皮带和雪地有着天生的厌恶。追踪狗和纽芬兰狗都被这个陌生又野蛮的环境以及受到的虐待弄得晕头转向,神情萎靡。而那两条杂种狗则只对啃骨头感兴趣,做别的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新来的狗神情萎靡,调教不了,原有的狗让2500英里的不间断行进累垮了,可以说是前景黯淡,但是两个男人却很高兴,得意扬扬。他们有14条狗,这是一件得意的事,他们见过通往关口去道森的雪橇,也见过来自道森的雪橇,赶14只狗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考虑到北极旅行的性质,让14只狗来拉一只雪橇是非常不合理的,因为一只雪橇没法带上14只狗的食物,当然,查尔斯和哈尔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们用铅笔对这次旅行进行计算,每条狗给多少食物,有多少条狗,路上要走多少天,然后得出答案。梅西蒂斯从他们的肩膀上看了看,然后非常谅解地点了点头,这种计算简直是小儿科。
第二天后半上午,巴克率领着一只很长的队伍穿过了大街。他和伙伴们都兴致不高,还没出门就疲惫不堪了。盐水和道森之间的道路他已经来往了4次,可是想到已经这样疲惫了还要再走一趟,就觉得满腹怨气。他跟别的狗一样,都没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外地狗胆子小,懂行的狗对主人根本不抱信心。
巴克隐隐约约觉得,这两男一女并不可靠。他们看起来什么都不会,时间长了就发现,他们连学习都不会。他们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毫无头绪,也没受到过什么训练。他们会用半夜的时间来搭起一个歪歪扭扭的帐篷,再花半天的时间来拆掉帐篷,收拾行李。由于行李太松垮,他们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停下雪橇收拾行李。有几次,他们一天的行程不到10英里,还有几天压根儿就没上路。相比他们用来计算狗食的基本距离,他们还没有哪一天完成这个距离的一半。
所以,狗食不足就是必然的情况了。可是,他们还是给狗过多食物,这就导致了粮食不足的这一天提前到来了。无奈之下,他们又克扣狗的食物。外来狗还没有接受过周期性挨饿的训练,饭量也很大。看到他们吃这么多,而雪橇狗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哈尔就认为是之前的定量太少,在原本的基础上加了一倍。而且,梅西蒂斯总是满含热泪地祈求给他们增加定量,遭到拒绝后又从鱼袋里偷偷拿鱼喂他们。但是,巴克和伙伴们缺少的并不是食物,而是休息,所以,虽然一路上行进并不快,可是他们拉着的沉重的雪橇却在严重透支他们的体力。
食物不足的那一天最终降临了。哈尔突然意识到,狗食只剩下一半了,可还有四分之三的路没走,而且,想要弄到狗食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凭人情还是花钱。于是,他开始降低定量,并试图每天多走一些路程。
对于他的决定,姐姐、姐夫表示支持,但是一方面是沉甸甸的行李,一方面是自己的无能,让他们遭遇了深深的挫败。克扣狗食很容易做到,想让他们跑得快一点却很难。每一天他们都要拖到很晚才上路,这也导致他们没有多少时间赶路。他们不但对如何使用狗一窍不通,连自己都不会使用。
最先离开的是达布,这个可怜的老犯错误的小偷每次都难逃被抓住、受惩罚的命运,可是干起活来总是忠心耿耿。他的肩胛骨扭伤后一直没有治疗,也得不到休息,情况越来越糟糕。最后,他死在了哈尔那把大科尔特连发枪下。那里的人们都说,外地狗吃雪橇狗的定量就会饿死。而巴克手下的那6只外地狗只吃雪橇狗定量的一半,当然也难逃一死。首先饿死的是纽芬兰狗,三条短毛猎犬紧随其后,两条杂种狗挺的时间久一些,但是最后也死了。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三个人身上那种南方式的优雅和温和早已不复存在。北极之游已经不复魅力和浪漫,对于他们男性的潇洒和女性的温柔来说,这已经成为让人尴尬的现实。梅西蒂斯现在已经顾不上为狗哭了,她忙着为自己哭,忙着跟丈夫和弟弟吵架。他们做什么事都感到疲倦,除了吵架。由于痛苦,他们越来越爱发脾气,越痛苦就越发脾气,脾气甚至已经超过了痛苦。雪路上那种耐心让勤劳的人们说话和和气气,可是对于他们三人却一点用都没有。他们根本没有这种耐性。由于痛苦,他们变得生硬,肌肉、骨头,连心都是酸痛的。所以,他们从早到晚的每一句话都透着刻薄。
查尔斯和哈尔逮住机会就吵个不休,他们两个都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比对方多,所以一有机会就要抱怨几句。有时候梅西蒂斯会支持丈夫,也有时候会支持弟弟。结果,就会让家庭争吵一发不可收拾。先从谁应该劈几根柴开始(一般这种争吵会发生在查尔斯和哈尔之间),很快战火就会燃烧到别人身上,双方的父母、叔叔、表兄弟、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连死人都不放过。哈尔对艺术的见解和他舅父创作的社会剧能跟劈柴有什么关联,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可是争吵依然会延续到这些问题上,而查尔斯则会扯到政治偏见上。至于查尔斯的姐姐那条惹是生非的舌头怎么能和育空河边生火扯上关系,也只有梅西蒂斯知道了。她在这个问题上说个没完没了,发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愤怒,还会捎带着说起丈夫的家族中的某些难以启齿的特征。在这一切进行的同时,生火、喂狗这些事情都没有做,帐篷也只搭起一半。
作为这个家庭集团中唯一的女性,梅西蒂斯还有一种女性独有的怨气。她是一个外表靓丽、性格温婉的女人,见惯了绅士风度,可是如今,她的丈夫和弟弟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他们已经习惯于抱怨她的无能,可是在她看来,作为女性,享有这种特权是理所应当的。对于他们的指责,她选择了大闹作为回应。她全身疼痛,疲惫不堪,也就顾不得心疼这些狗了,非要坐在雪橇上不可。虽然她外表靓丽、性格温婉,可是毕竟她的体重有120磅,对于那些衰弱不堪、饥肠辘辘的狗来说,她简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连几天,她都在雪橇上坐着,最后结果就是,狗群在雪路上跑着跑着就倒了,雪橇无法前行。查尔斯和哈尔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请求她,她都不下来,只是哭泣着向上天抱怨这两个人有多粗暴。
终于有一次,他们用尽全力从雪橇上把她拖了下来,但是这是唯一的一次,自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这么做过。她就像个娇生惯养的婴儿一样,在路上慢腾腾地走着,后来就直接坐在地上不动了。他们自顾自走了,她还是不动。他们走出3英里之后,把行李扔在地上,赶着雪橇回来强行让她坐上去了。
他们自己太过痛苦,导致对狗的痛苦视而不见。哈尔有一个总是强加在别人身上的理论:锻炼可以让人坚强起来。他先和姐姐姐夫说了这个道理,可是他们不为所动,于是,他挥舞着手里的大棒,将这个理论强加到了狗身上。走到五指山的时候,狗食就见底了。一个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太太拿着几磅冰冻的马皮,想要交换他那支科尔特连发枪。说实话,就算是6个月前刚刚被扒下来的新鲜马皮,也有很多人最不愿意选择它来代食。现在经过冰冻之后,就像是电镀过的铁皮。狗们费尽全力把它吞下去,最后它只会变成毫无营养的细皮条和一堆短毛,在狗的肚子里难以消化,还让狗肚子疼。
在这整个行程中,巴克咬牙坚持在排头狗的位置上,就好像在经历一场噩梦。拉得动他就拉,拉不动就倒地不起,直到鞭子或者大棒落在身上。他那原本充满韧性和光泽的皮毛,如今又脏又湿,松散地耷拉着。被哈尔的鞭子和大棒打过的部位,毛和血已经结成了硬块。他的肌肉也没有了,只剩下筋络,肉垫也消失了。从他那松散的皮毛,能看清他全身的每一根肋条和骨头。皮里面已经空了,变成了褶皱,看起来让人失望,但是巴克可不会失望。对于这一点,穿红绒线衫的人已经给出了证明。
巴克和他的伙伴们都是这样。连同他在内的剩余的7条狗,就像是一群在游荡的骷髅。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们对鞭子和大棒麻木了,就算挨打,也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们的视觉和听觉好像也麻木了。目前的他们,只能算得上是活着,更确切地说,还剩下四分之一条命。他们就像撑着骨头架子的口袋,生命的火光已经极其微弱。只要一喊停,他们就像死了一样倒地不起,生命的火光越发暗淡,眼看就要熄灭。当鞭子和大棒落到身上,火光似乎明亮了一点,他们挣扎着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往前走。
终于有一天,温顺听话的比利永远地倒下了。此时,哈尔的手枪已经被马皮换走了,他拿起斧头,朝着比利的脑袋狠狠来了一下,然后割断皮带,将尸体扔到一边。巴克和伙伴们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知道,这一天离他们并不遥远。第二天,苦纳也死了,7条狗只剩下5条:疲劳至极的乔已经没有心思玩花样了;派克的脚跛了,也不会装病了;独眼的索莱克斯依然辛勤地劳作着,对于自己没有更多的力气而感到悲哀;提克那年冬天还没走多少路,如今因为他的精神头最好,他挨了比别的狗更多的鞭子;巴克依然是排头狗,可是他再也不执行纪律,也不打算执行了。他的身体太过虚弱,眼睛一度看不见了,只能凭着模糊的影子和感觉挣扎前行。
春天来了,可是狗和人还没有感觉到。太阳升得越来越早了,落得越来越晚了。凌晨3点钟,天就已经亮了,到了晚上9点,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在漫长的白天里,阳光洒落在大地上。冬天的时候,这里有一股阴森的寂静,如今已经被春回大地的各种叫声取代。大地上到处都是这种叫声,极富生命气息。这些生命的气息来源于生命的复苏——它们曾经在漫长的冬季里动也不动,如同死去一般。松树的树液汩汩流动,杨树和白杨吐露新芽,灌木和藤蔓也换上了新衣。蟋蟀在夜里发出欢快的叫声,白天,爬行动物和蠕动的动物随处可见。松树发出啾啾的叫声,鸟儿的叫声宛转悠扬,从南方飞来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一边歌唱一边飞越苍穹。
泉水从每一道土坡上滴滴答答落下,那是泉水在歌唱。所有冰冻住的东西都在解冻,弯曲,碎裂。原本被坚冰束缚住的育空河正在努力挣扎,企图摆脱它的控制。下面有河水的流动,上面有阳光的照耀,很快就出现了气孔和裂缝,化开的冰一块一块地落入河道。就在这万物复苏的时刻,在明晃晃的太阳的照射下,在微风的轻抚下,这两男一女和几条雪橇狗就这样一路摇摇晃晃,如同在奔向死亡。
狗接二连三地倒下了,梅西蒂斯坐在雪橇上,泪流满面,哈尔骂骂咧咧的,查尔斯顶着湿润的眼眶陷入了沉思,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终于踉踉跄跄地抵达了白河口的索恩顿的营地。刚一停下脚步,狗们就全倒在了地上,就好像被打死了。梅西蒂斯擦干泪水,盯着约翰·索恩顿。查尔斯找到一块木头坐下来,放松一下,他已经浑身僵硬了,坐下的时候动作很慢,痛苦不已。哈尔去进行交涉。约翰正拿着小刀把桦木棍削成斧柄,这项工作已经进入尾声,他一边削一边听,回答也是言简意赅。哈尔让他出主意,他也只是简单说了几句。他知道,哈尔这样的人,就算自己提出很好的建议,他也不会听。
索恩顿告诉哈尔,不要到已经融化的冰上去,太危险,哈尔却说:“我们在上面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们雪路的底子已经脱了,最好等等再说,还说我们无法抵达白河,现在怎么样,我们不是已经来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带有嘲讽语气,好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他们说的是对的,”约翰·索恩顿说,“底子随时可能脱落,只有傻子才会靠碰运气到达这里。说实话,就算把阿拉斯加所有的黄金都给我,我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你不是傻子!”哈尔说,“我们一定会达到道森。”他挥舞着鞭子,“起来,巴克,嗨,走吧,走吧!”
索恩顿继续手上的工作,他知道,阻拦一个傻瓜就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就算多或者少这么两三个傻瓜,对这个世界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哈尔下达了命令,狗们却迟迟不动。现在的他们,就算是抽打也无法让他们站起来了。哈尔抽了一鞭又一鞭,约翰·索恩顿抿着嘴不说话。先是索莱克斯站了起来,提克紧跟其后,乔也站起来了,身上的疼痛却让他忍不住叫出了声。派克挣扎了半天想站起来,可是连续两次都没有成功,在第三次努力的时候,终于站起来了。巴克毫无动作,躺着一动不动。哈尔不停地拿鞭子抽他,他既不叫,也不挣扎。有一次索恩顿都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眼里却泛起了泪花。哈尔的鞭子还不停地落在巴克身上,索恩顿心事重重地在旁边走来走去。
这还是巴克第一次站不起来,这让哈尔怒火中烧,他扔下鞭子,换成了大棒,更加用力地打巴克。就算是这样,巴克还是一动不动。其实,如果努力一下,他也是可以站起来的,可是他不想这么做。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他就要死了。早在他拉着雪橇来到河岸时,这种感觉就很强烈了,一直持续到现在。每一天他的脚都要接触到薄冰和糟烂的冰,这让他感觉灾难很快就会到来,就在现在哈尔想让他去的冰面上。他一动也不动。他遭受了那么多苦难,现在早就感觉不到大棒带来的痛苦了。哈尔的大棒继续落在他身上,他的生命之火却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熄灭了。他有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在远处,虽然大棒不停地落在身上,可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这好像已经不是他的身子了。
突然,约翰·索恩顿发出了如同野兽一样的吼声,忽然扑到了哈尔身上。哈尔就好像被一棵落下的树击中了,从空中飞了回来。见此情景,梅西蒂斯尖叫一声,查尔斯却好像在思考什么,冷眼旁观,还擦了擦湿润的眼睛。他的身子太过僵硬,所以没有站起来。
约翰·索恩顿俯身看着巴克,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他气得浑身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要是你再敢打他,我就弄死你!”他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话。
“他是我的。”哈尔一边擦拭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往回走,“你少管闲事,不然我就要收拾你,我要去道森。”
索恩顿站在巴克身前,挡住哈尔,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哈尔抽出了长猎刀。梅西蒂斯先是大声尖叫和呐喊,突然又笑了起来,就像已经失去了理智。索恩顿拿住斧柄,一下击中了哈尔的指关节,哈尔手中的刀子就落到了地上。他伸手要捡,手上又挨了索恩顿一下,之后,索恩顿捡起这把刀,只用两下就割断了巴克的皮带。哈尔一下子就泄气了,而且他的两手或者说双臂还在扶着梅西蒂斯,再加上巴克已经濒临死亡,无法再拉雪橇了。于是,短短几分钟之后,他们就离开了河岸,跑向河里。听到他们出发的声音,巴克抬头一看,领头的是派克,辕狗是索莱克斯,他们两个之间是乔和提克。他们的腿一瘸一拐的,走得东倒西歪。梅西蒂斯坐在行李橇上,哈尔在舵杆边掌舵,查尔斯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走着。
巴克一直看着他们远去,索恩顿跪在他身边,用粗糙的手摸着他身上骨折的地方,充满温情。他发现,巴克只是浑身伤痕,再加上太过饥饿,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此时,哈尔他们的雪橇已经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巴克和索恩顿一直看着雪橇前行,突然,雪橇的后部往下一坐,好像落到了冰辙里,哈尔和橇舵一起弹到了空中,然后就是梅西蒂斯的尖叫声传来。哈尔斯转身往回跑,刚跑了一步,就随着冰掉进了河里,然后,河面上的人和狗就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洞——雪橇的路早就脱底了。
约翰·索恩顿和巴克对视了一眼。
“可怜的小家伙!”约翰·索恩顿说。巴克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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