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不放过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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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是:消失的油轮——如何打破当前的僵局。

    卫来拿起来翻了翻,是记者采访多个国际谈判专家,从不同角度探讨谈判的切入点。他觉得对岑今有用,买了一本。

    转头找到岑今,她在翻最新一季的时尚周刊,光亮可鉴的铜版纸上,珠光宝气满溢。

    卫来粗粗一瞥,看到几个字:今冬流行元素……

    时尚圈真是让人费解,这个冬天还没过完,已经忙着预测下一个冬天女人们喜欢穿什么了。

    岑今说:“这篇文章说时尚是个轮回,这个冬天摩登格纹和豹纹会再流行,不知道设计师们在礼服上会怎么翻新。”

    这关注点……真是很难让人相信,她是去谈判的。

    卫来把杂志递给她:“你可能用得到。”

    她瞥了眼封面,没接:“哦,又是那条船。”

    卫来觉得好笑:“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那条船。”

    “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广播里、电视里、报刊上,到处都在讨论,沙特人付了巨额报酬,请她专门走这一趟。

    她居然说,不是什么大事。

    卫来笑笑:“看来是胸有成竹,你跟虎鲨关系很好?”

    “谈不上。”她的纤长手指顺着一长排周刊的书脊轻溜,很快又勾出一本,“当初叛军射杀难民,我们在当地的医院里,收治了几十名重伤员。我忙着协调医务资源,还要写损失和局势报告,根本没时间去跟伤者建立友谊。

    “但虎鲨我有印象,他颈部受伤,头和肩膀缠满了绷带,躺在走廊的角落里,像木乃伊。他只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巡视病人的时候,他跟我说,谢谢。”

    就这点交情,能把赎金砍到几折?更何况,把交情拿去换钱,大多数情况下,汇率都会惨不忍睹。

    “那在你心里,什么才是大事?”

    岑今笑了一下:“有机会的话,你会知道。”

    卫来也笑,话锋忽然一转:“为什么选我?”

    “嗯?”

    “你知道我一定会问的。那场面试,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我都不是最好的候选人。你可别说是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交流方便,我没那么蠢。”

    短暂的静默后,机场广播响了,目的地喀土穆,他们的航班。

    岑今说:“要登机了。”

    擦肩而过时,她伸手抽出他握着的那卷杂志,温柔一笑:“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交流方便。”

    卫来面色阴沉,忽然伸手,手掌控住她腰侧,用力往里一推,岑今站不稳,整个人被推拽过来,跌撞到他身上。

    他身体铁硬。

    岑今迅速站稳,仰头看他。

    现在才发现,他有一双可以褪去风度和温度的眼睛,看她时,像看偷渡船里了无生气的尸体。

    “岑小姐,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会做计划的人,但你最好不要把我做进你的计划,或者想利用我做什么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岑今笑:“那你就别放过我啊。”

    她凑向他耳边,声音低得像在吐气,轻暖的气息在他耳郭处缓慢飘游,让他想起埃琳水母缸里那两只行动迟滞的水母。

    “不放过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队?”

    说着,她轻掸他肩膀,像是上头落了灰,语气又缓和下来:“和人对着干挺耗精神的,我们之间没有了不得的矛盾——我建议我们友好相处。”

    卫来冷笑:“那天在温室里,你同白袍讨价还价之后,是不是也跟他说,接下来要友好相处?”

    他还记得面试的时候,这两人有目光交流,关系融洽,彬彬有礼。

    岑今回答:“事情谈妥,大家就可以做朋友了,当然要友好相处。以后有冲突,再翻脸不迟。”

    卫来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眼睛里的冷锋慢慢隐去,代之以熟悉的风度、礼貌、配合,甚至好感。

    他说:“好,友好相处。”

    因为延迟,没能看到想象中的血色残阳。

    到达的时候,日头几乎已经全部落下,夜色像倒扣的锅,和盖子之间露着没能严丝合缝的一线亮。飞机就这么顽强地从那线亮里挤进来,降落在热气上蒸的东非大地上。

    机舱门开启的刹那,卫来觉得自己回到了赫尔辛基的桑拿房。

    四月,这里的日间气温在40度左右,地表温度可达70度。

    走进机场大厅,能脱的外套都脱了,脊背的汗黏在衣服和皮肤之间,热气裹在身边。首都的机场大厅居然只有小县城汽车站的规模,管理混乱,来往的人又复杂——岑今进洗手间换衣服的时候,他不得不在外头给她守门,挨了当地女人好多白眼。

    她很快出来,黑色吊带,外罩下摆打结的浅灰格子衬衫,牛仔短裤,头发绾了个松髻,很多细碎的发丝被汗黏在了脖颈上,拿手里的杂志扇风。

    卫来说:“见到可可树,安顿下来就好了。”

    岑今把杂志扇得哗啦响:“建议你不要太乐观。”

    在出口处,卫来一眼看到了来接机的可可树。

    没办法,有些人天生就是这么显眼,宛如神祇被凡人簇拥——在一干穿着色彩鲜艳的裤子、掀着汗衫的下摆扇风或着传统服饰的阿拉伯人之间,除非是眼瞎,否则谁都不可能忽略可可树。

    他穿西装、打领带,脚蹬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带袖扣的白色衬衫精心地露在西装袖口的外面,腕上亮闪闪一块积家腕表。

    卫来故意拖时间,想看看他下一刻会不会中暑。

    然而可可树已经看到他了,兴奋地咧嘴大叫:“卫!My Christmas tree!”

    卫来还是没动,倒是岑今在后头推了他一下:“圣诞树,叫你呢。”

    可可树是混血,有着偏白人的肤色和典型的黑人鬈发。他的父亲应该是西方的某个风流记者,和一个黑人女人春风一度后有了他,然后那个女人又把他扔在了采金人出没的可可树林里。

    于是他从小采金、烧饭、做童军,继而做雇佣军,然后被麋鹿的喋喋不休打动,走上了专职保镖的道路。

    第一次见面,他对卫来说:“你知道吗,我八岁之前,就没穿过内裤!人生的第一条内裤是从一个喝醉的老头儿身上扒下来的,那叫一个臭!我蹲在河边一边洗一边发誓,我以后要穿最好最贵的衣服!”

    多真诚,刚见面就跟你聊这么私密的话题,于是卫来交了这个朋友。

    而可可树也一直在身体力行着河边洗内裤时许下的誓言:

    ——吃的用的可以不好、可以蒙混随意,但穿的东西,一定要品牌、顶尖,羡煞旁人。

    ——和陌生人初见面时,要穿金着锦,以显示自己的财力、身份。

    ——和久别的朋友重见时,要盛装以待,以显示自己在分别的这段时间过得风生水起,并不落魄。

    卫来走过去。

    两人互相斜乜了对方几秒,几乎是同时大笑,然后伸手、碰拳、重重拍肩。

    可可树还热情地向岑今打招呼:“哈罗!”

    卫来问:“这边局势怎么样?”

    “糟糕。南部更糟糕,估计要打仗了。我保护的人在南方省,那边大批的军政要员和保镖……”

    不是说“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吗,卫来觉得他们这趟不会往南走:“不说南边,说这里。”

    “也糟糕。前两天,有个西班牙外交官在公寓里被捅死了;再前一阵子,一个亚洲的工程公司的七名工人被绑架,谈判失败,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交火,营救失败,人质死了三个。再前几个月,就在这个机场,掉了一架飞机……”

    卫来说:“停停停!”

    他扯了扯领口,更气闷了。

    真糟心。

    可可树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乐不可支,露出一口不甚整齐的白牙。

    “卫!我吓唬你的!

    “你怕什么啊,越糟糕的地方,才越是我们的乐园啊。

    “那些绑架、谋杀,都是有政治目的的,谁来针对你这种小人物啊!”

    卫来懒得理他,可可树是那种哪怕周围子弹横飞,也只当成劲爆音效的人。

    “开车来的?停在外面?”

    “是。不过车子出了点状况。”

    可可树解释,本来是有辆不错的越野代驾,但是他出发的时候,车子被调用了,所以,他只能在喀土穆找酒店借了一辆,较为简陋。

    “车里有空调吗?”

    只要能让他降温,简陋不是事儿。

    “没有,但是有通风系统。”

    听起来不错,卫来觉得没问题:“那走吧。”

    五分钟之后,在机场外头尘土飞扬的泥地上,卫来看到了那辆较为简陋的车。

    突突车,国内俗称电动三轮车。

    没有车顶,车厢是块硬纸板,竖在车位后头,两边没有门,通风非常自然。

    卫来觉得自己没什么,但岑今说不好——几天之前,她还是穿晚礼服、有专人准备餐馔的人啊。

    “就不能找辆好点的车?”

    可可树斜眼看他:“你以为这是哪儿呢,整个喀土穆,交通灯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就那还是外国人援建的,土路上多少驴车跑来跑去……”

    这卫来是相信的,但他也知道,越是贫穷落后,就越有豪华奢靡形影相生,这地方一定也有高楼、广厦、豪车、宴会,要说可可树搞不到车,他还真不相信。

    “你不是在保护军政要员吗?”

    “是啊,但我可以随便用他的车吗?就像你,可以随便用岑小姐的车吗?”

    卫来皱了一下眉头,好像不能。

    “再说了,谈判很可能在公海,也就是说,你们要从喀土穆往东,东面是沙漠,越往东走越穷。不是说不能引人注意吗,你们在沙漠里开辆好车,各国的卫星、间谍机构都锁定你们了,指不定怀疑你们干吗去呢。”他拽着西裤裤腿跨坐到车座上,神气活现,“岑小姐不是援过非吗,应该知道这边条件就这样,不介意吧?我沿路还可以带你们观光——青白尼罗河在喀土穆交汇,风光不错的。”

    岑今笑了笑,抓住车框先上了车,坐定之后,杂志扇的频率更密:“不介意。”

    卫来没话说了。

    车开了,突突突,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国内看过的,田埂上冒黑烟的拖拉机。果然,开出不多久就是土路,灰尘大,四面八方,车里一团烟尘气。岑今闭着眼睛,拿杂志罩住口鼻,好几次颠撞到车框。

    卫来横过手臂抓住她座侧下方,像是根安全带,把她的身体挡在靠背和手臂之间。

    路过一片土房子,好多没房顶,不远处,传来驴倒气似的叫声。

    没能看到所谓的青白尼罗河交汇。这里全城供电不足,大河沿岸黑魆魆一片,水面倒是泛光,路过沿河的某处垃圾堆时,听到咩咩的羊叫,难怪垃圾里一股羊骚味。

    岑今忽然问可可树:“今天晚上住哪儿?”

    可可树扯着嗓子回答:“大酒店!”

    可可树说的话,得打几个折扣变现,卫来琢磨着,应该是个小旅馆。

    事实证明,有点冤枉可可树了,确实是个“大酒店”——砖头砌的二层平顶小楼,进门处还用水泥铺了条车道,围匝一圈的土墙上涂了白色墙粉,上头用漆刷了两个大字:Great Hotel。

    这让它和那些没顶的或者用塑料篷布搭顶的土夯房子瞬间区分开了,且具备了一种叫作“档次”的气质。

    有电,但电压不足,廊下的灯泡忽明忽暗,院子角落的棚下支着石头地炉,上头一口大平铁锅,黑人老板正在炒手抓羊肉。火很旺,羊油的嗞嗞声融进空气。

    看到可可树他们,老板咧嘴笑,指向锅里:“就快好了。”

    岑今问他:“电和水稳吗?”

    老板摇头,拎着锅铲耸肩:“忽然就有了,忽然就停了,说不好。”

    “那先不吃了,我去洗澡。”

    客房在二楼,卫来陪着她上去,先检查房间。门窗牢固,周围视野还算是空旷,民居都离着有段距离,屋里陈设简单,屋顶吊老式的三叶风扇,运转起来吱呀响,床上铺着棕榈席,另有一张折叠躺椅,还好,够两个人住。

    洗浴的地方在角落里,水泥台围圈出两平方米不到,塑料浴帘,拉开看,里头一个水龙头、一个白铁盆,高处还挂了个木桶,底下凿十几个眼——卫来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是自制“淋浴”。

    他看向岑今:“我在门口,有事叫我。”

    岑今脱掉外罩的衬衫,伸手用力抓散发髻,甩掸了一下头发。这一路在电动三轮车上蒙的灰土,在昏黄色时明时暗的光下散散扬扬。

    她跨进水泥台,斜乜了他一眼,说:“我能有什么事叫你。”

    说完哗啦一声,浴帘一拉到底。横亘吊帘的铁丝晃荡了好久,帘上,光颤颤地描摹她的影子。

    卫来移开目光。

    但片刻前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她衬衫下穿了黑色的半幅裹胸,白皙的皮肤被光打成蜜色,饱满的那一处线条很美,延伸到腰臀、肩颈。

    卫来喜欢她的锁骨,略低头时,会现出深浅适中的涡,让人想在里头斟上琥珀色的酒,细细啜吸。

    他开门出去,反手扣带,觉得自己的念头太荒唐。

    楼梯口有人叫他:“卫!”

    转头看,是可可树。他终于脱掉了一身名牌,只穿汗衫、裤衩、塑料凉拖,脖子上怪异地挂了个布包,正端着热气腾腾的木托盘,大踏步过来。

    开饭了。

    卫来就势坐到地上,托盘放下来,上有一盆手抓羊肉、一碟西红柿切片、一碟黄瓜切片和一摞卷饼。

    “给她留了吗?”

    “留了。”

    可可树在他身边坐下,神秘兮兮地拎起脖子上的布包:“真正的好东西在这儿。”

    什么玩意儿?

    扯过来一看,是两瓶淡色拉格啤酒。

    卫来失笑:“就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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