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我不会收你钱的,我希望你……主动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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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有鱼腥味在鼻端飘。

    不应该是在做鱼,因为有海气、腥气,还有絮絮的说话声。卫来睁开眼睛,天还没有大亮,像灰白色的布一样掖着地界边角,再过一两个小时,阳光送进来,马上又该干闷燥热了。

    转头看,岑今还在睡。

    卫来起身,纳闷地循声走到楼板边沿。院子里停了一辆皮卡,后斗铺着厚的塑料布,里头杂堆着无数的鱼,镇着好几块大冰块。

    车主盘腿坐在车头,手里托了个铁盘子,正捏着面包蘸酱黄色的豆泥吃。可可树站在边上跟他说着什么,肩上扛了个……

    游泳圈?

    也不像,上头怎么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尖牙呢?

    卫来蹲下身子,向着下头嘬了记口哨。

    可可树抬头,看到他时眼睛一亮,双手扛举着那个“游泳圈”过头顶:“卫!看!看!”

    看什么看!到底什么玩意儿?

    他好奇心起,摁住楼板,一个跃身站到栏杆上,又是一个下撤,手在栏杆上借了力,直接跳了下去。

    那个车主嘴巴大张,半天才说:“Wow...”

    然后朝他竖起大拇指。

    卫来也笑,细看可可树扛的玩意儿,伸手试了一下,面色略变。

    硬的牙床骨,锋利的呈臼齿状的排牙,前部细尖,后头扁平,指腹在尖齿上磨了下,皮都起了毛尖。

    可可树兴奋得满脸放光:“我一直请人帮忙……等好久了,苏丹港有海货送来,顺道帮我带的,鲨鱼嘴,真家伙!”

    苏丹港的渔民有时捕到鲨鱼,会把牙床连带利齿完整地切割下来,风干,拿回去当挂件。

    卫来接过来,头钻进去比了比大小,这条鲨鱼应该还小,大的鲨鱼嘴可以躺得下一个人——但即便小,把他“两断”也绰绰有余。

    “你要这个干吗?”

    “回去装在我车头,鲨鱼嘴!这可比三菱的鲨鱼嘴车头炫多了。”

    “绑你车头……突突车?”

    可可树气结:“我自己在家买的车!越野车!你不是知道吗?”

    卫来是知道,但是——

    你他妈也知道自己买车要买好的,接老子就弄了辆三轮!

    车主吃完饭,又卸了点海货给旅馆,这才开车离开。可可树扛着鲨鱼嘴不肯撒手——也就是欺负人家只剩嘴,去抱个活的试试看?

    看看四周没人,卫来蹲下来,声音随之压低:“麋鹿那儿有消息吗?”

    这是要进入正题。

    可可树把鲨鱼嘴挨墙靠立,也过来,在他对面蹲下。

    这是比较安全的交谈方式,双方对蹲,低位,容易隐蔽。两人合作,视角可以扫三百六十度,有什么风吹草动,方便互相提醒,而且交谈的声音往下走、内包,被人听去的可能性小。

    “在公海谈判错不了,你们得往东走,穿过沙漠,到海岸。但热闹的港口,海盗一定不会去。听意思,他们会指定个荒僻的渔村,在那里,快艇接上你们,进公海之后,上谈判的大船。”

    “我怎么过去?”

    “想不引人注意的话,可以坐大巴车,或者开面包车、皮卡,这种车常跑沙漠线。”

    卫来松了口气。

    幸亏他没说:卫,你把那辆突突车开过去吧。

    “我可以帮你搞到车,你列个表给我,可能要用到什么,枪、望远镜、药剂、急救包……我今天之内给你备齐。不过你这一路好像挺顺?大几千里,就这么平安过来了。”

    对比之前那些险象环生的保镖经历,这一趟确实风平浪静得有点异样。

    钱赚得太轻松,也会让人心头发毛。

    卫来说:“有两个可能。

    “第一,那些威胁她的人,真的就只是威胁她,她只要离开赫尔辛基就安全了。”

    他琢磨过,哪怕真的是了不得的恶势力要动她,最多在赫尔辛基动手,不可能关山万里追着她跑。毕竟写个社论,只是太岁头上动土的矛盾,又不是掘人祖坟。

    “第二,对方来真的。我们更改了路线,临时甩脱了他们,所以目前都还平安。可是越接近谈判地点,就会越危险,因为对方很清楚地知道她要跟海盗见面,会守在终点坐等。”

    但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能从沙特人和海盗那里两头搞消息,对方是什么人呢?

    这可不是普通的阿猫阿狗办得到的。

    可可树忽然抬了抬下巴,努嘴向他示意高处。

    回头看,是岑今,手臂横过胸前,摁住裹裙的侧边,站在房顶边缘。

    卫来笑起来。

    他站起身,大步走过去,在楼下仰起头。太阳出来点了,有些刺眼。

    “岑小姐,是想下来吗?”

    岑今点头。

    卫来微微眯起眼睛,伸长手臂,食指比了个“1”。

    “100欧,不谈价。”

    岑今盯着他看,卫来一挑眉,目光里不无挑衅——有本事你别下来啊。

    正得意着,忽然被人大力搡开,他猝不及防,险些栽了个跟头。

    就听可可树大叫:“岑小姐,我,50欧!”

    他妈的,不是说要相互信任吗?

    永远不能相信八岁前没穿过内裤的人!做人缺少最基本的廉耻心。

    卫来气得牙痒痒。

    可可树仰着脸咧嘴笑,笑着笑着,脸忽然垮下来。然后,他悻悻地走到卫来身边,说:“她不要我。”

    是吗?卫来觉得意外,刹那间全身舒爽。

    同行以来,除了举报那条黑船,她就数这件事做得最漂亮了。

    抬头看,她还站在当地,等得百无聊赖,对视几秒之后,冲他眨了下眼睛。

    他决定不收钱了。

    可可树有情绪了:“我不喜欢这个岑小姐。”

    卫来回答:“你本来也不该喜欢她……喜欢你老婆才是正经。”

    午饭过后,麋鹿给卫来打了个电话,劈头一句:“我在机场呢,终于把沙特人送走了。”

    机场?

    斯德哥尔摩机场?土耳其机场?有那么一瞬间,卫来几乎以为麋鹿也在走他的路线。

    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沙特人离开赫尔辛基了。

    “虎鲨那头说了,接下来会直接跟你们联系。沙特人既然已经派了岑小姐做代表,就别再掺和进来了,回去等消息就是。”

    “你的意思是,我就待在喀土穆,等海盗联系我?”

    “不是,你们往东北走,穿过努比亚沙漠到海岸,海盗的快艇会去接你们。具体地点,他们中途会跟你联系——西边很穷,基建不好,我已经跟可可树说了,让他帮你搞一部军用卫星电话,你不用担心通讯。”

    卫来觉得没问题:“我跟岑小姐讲一声,明天出发。”

    麋鹿祝福他:“卫,尽情享受在喀土穆的时光!那是苏丹最好的城市!还有,跟岑小姐搞好关系,努比亚沙漠每平方公里只有零点几个人,她要是不理你,你都找不到人说话。”

    卫来说:“那这一路,我尽量少向她收钱。”

    挂了电话,卫来列了张物品单子,交给可可树之前先去找岑今,看她有什么加的。

    她接过来仔细看,指尖一行行比着,有时低念出声:“太阳镜,有;头巾,有;药,有……”

    电力还没恢复,她在屋里洒了凉水,但并不济事,皮肤透着红,额上津津的汗,有一滴忽然顺着鼻梁下滑,掠挂到鼻尖,透明、微颤,有些滑稽。

    她头也没抬,拿手背抹了。

    卫来顺手拿起边上的杂志,给两人扇风。

    岑今抬头。

    “饮用水要加多,至少一倍。苏丹二十多个州,只有两个州的水能达到国际饮用水标准,其他很多地方,用水都是从水洼里取的,我们不能喝。还要带一些电子防护套,从四月开始,这里多沙暴,沙子很细,进了器材的话很麻烦。”

    “就这么多?”

    “嗯。”

    挺好,都是他没想到的,卫来接过单子。

    楼下隐约传来可可树的声音,好像又在跟老板显摆他的鲨鱼嘴。卫来把单子对折,掀起两个角,折向中间。

    他折纸飞机。

    最标准的折纸程序,就是机翼多折了一道,比普通飞机瘦。

    然后他拿起来,左右端详,问她:“知道怎么样让飞机飞得远吗?”

    “你三岁?”

    卫来说:“你这人,活得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他朝机头呵了口气,然后平端,向着门,眯起一只眼睛,瞄准。

    纸飞机飞了出去,很稳,飞过门框,飞过栏杆。

    卫来吼:“可可树!”

    两分钟之后,廊道里传来脚步声,可可树探头进来,兴奋又鬼祟,手里拿着拆了的飞机纸。

    “就这么多?”

    “嗯。”

    “没问题!卫,你等我的飞机返回报告!”

    他兴冲冲地离开。

    卫来意味深长:“看见没,男人都三岁。”

    晚饭的时候,外出置办装备的可可树回来了,进门时大摁喇叭,声响洪亮,绝非突突车可比。

    是辆白色的二手海狮面包车,前任车主改装过,车顶专门切割了一块,有支架可以推起,钢板加厚、加防撞杠和减震器,车灯处罩铁架安全套,反光镜和四个门都加固,车尾处竖起一根高高的天线,上头……

    卫来皱眉,这车改装得实在,但特丑,不显眼,很旧,车身蒙灰,唯有天线上头套着的塑胶小蜜蜂崭新、明黄环黑,两只小翅膀还是白色的。

    卫来说:“什么玩意儿?”

    他想把那小蜜蜂给揪了。

    “车载电线,电台啊!”可可树伸手出去晃天线,“沙漠里人都没有,信号也不好,不得靠电台解闷啊?”

    卫来指着小蜜蜂:“我说它。”

    “装饰啊,多好看。好多当地人都装这个。”

    是吗?

    卫来觉得自己的主意真心不怎么坚定,可可树这么一说,他居然也觉得怪好看的。

    车门推开,后半车都是装备。几大桶桶装水尤为醒目,吃的全部都是速食干粮,另有个编织筐,里头散放了椰枣、西红柿、西瓜,里头滑稽似的插了个卫星电话,天线拉出一截,像脑袋上顶了个小辫子。

    可可树交代他:“横穿沙漠,一路飙的话,要十多个小时,我预计你们走两天,吃喝给你们备了五天的量,够意思吧?卫星电话拿到空旷的地方用,搜星效果才好;瓜果记得尽早吃,不然全烂了。”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动的。

    卫来看向车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车有空调?”

    “冷风机。”可可树伸手进去,铿铿叩了叩铁壳,“旧是旧,噪音大,但效果不错……”边说边旋开开关。

    一股久违的凉意迎面裹来。喀土穆被称作世界火炉,但此时此刻,他站着的这方寸地,是人间天堂。

    无以为报,卫来给了可可树一个相当用力的熊抱。

    可可树说:“不客气,麋鹿说了,尽量给你找功能全的车,反正钱都是从你的报酬里扣……”

    卫来摁住可可树的脑袋,一把把他搡开了。

    晚饭过后,电力还是没有恢复。

    旅馆老板送了蜡烛来,岑今就着烛光整理行李,有些冬天的衣物不再需要,行李包越理越瘪。

    忽然看到那支金色方管的唇膏,她打开了旋出看,膏体已经发软,油分外沁,一片迷离水亮的红。

    她有些惋惜,顿了顿,原样旋回,还是带上了。

    卫来想起往事:“我第一次去拉普兰的时候,没经验,带了治冻疮的软膏,真要用的时候,打开一看,冻成了硬坨。

    “外瓶都砸碎了,软膏还是硬得像铁疙瘩。

    “后来有只北噪鸦,一直在我头顶叫,叫声很难听。

    “北噪鸦这么叫:‘嘶——咔——克……’”

    岑今低着头,叠起一件白色衬衫:“然后呢?”

    烛光放大她的影子,给她轮廓的暗影镀上了温柔淡金。

    “然后我就把软膏扔出去,把它砸飞了,天上还飘下两根毛。”

    岑今说:“你编的。”

    “你怎么知道?”

    给埃琳讲的时候,埃琳深信不疑,还跺着脚说:“完了,你会不会把人家砸死了,或者不能生了?”

    “去那么冷的地方,药是救命的,谁会舍得扔掉?”

    这倒是。

    他当然没扔,那只北噪鸦一直在头顶叫,他用刀子剜了一块药膏放到火头上融,剩下的装进塑料袋,揣进怀里拿体温去暖。

    “这么喜欢拉普兰?我记得面试的时候,亚努斯问你为什么上次接单是在那么久之前,你也说是因为去了拉普兰。”

    卫来被她问住了。

    为什么喜欢拉普兰?他还真没想过。

    ——因为那里冷。

    极北、空旷、少人烟。

    没有人烟,没有“人气”,也就没有复杂的关系。

    ——因为喜欢那个传说:当北极光出现的时候,不能吹口哨,不然极光会来抓住你的头发。

    于是他经常在半夜里,向着夜空的极光嘬一记口哨,然后闭上眼睛,等着谁来抓他的头发。

    ——因为他在那里,和驯鹿、北噪鸦、狼獾一样,只是一个在严寒里艰难求生的生物。

    它们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不会问他从何而来、家在哪里,不在意他脱轨,不关心河口什么时候泊了条船,会泊多久……

    埃琳为什么不相信,他去那里,真的是为了度假?

    岑今没有再问。

    忽然有个纸飞机,嗖的一下,从外头的暗飞进烛火的光里,一头扎进收理到一半的行李包,屁股翘得老高。

    可可树的声音传来:“卫,任务我完成了。你给我评个A,我才有面子返航啊。”

    第二天一早,再次出发。

    和可可树就在这里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南下。

    卫来朋友不多,可可树是难得的一个,但见面机会偏又很少——一个怕冷,一个怕热,来喀土穆之前,两人已经两年多没见了。

    这一次,满打满算,只一起“同了车”、“喝了酒”、“吃了肉”、“飞了纸飞机”,和他预想中老友久别重逢的场面,差了太多。

    可可树大概也有同感,拽他到边上说话。

    “你这辈子估计不会再来……”

    真了解他。

    “过两天,南方省的活差不多了,我就要回老家乌达,那里海拔高、雨多,平时也就二十来度,不热——要不然公海的谈判结束之后,你到我那儿住一阵子?让我老婆给你做饭吃。”

    卫来笑:“怎么可能,我要送岑小姐回去的。”

    可可树惊讶:“你不用送她回去啊……你不知道吗?”

    “什么?”

    “签的合约你没有细看吧?”

    是没看,有麋鹿在,他基本不看合约,只负责签字。

    “不知道也没关系,后面他肯定会跟你说的:你保护岑小姐的期限是到谈判结束,不是返回赫尔辛基。谈判结束之后,你就自由了。”

    是吗?

    卫来脑子里有点乱:“她为什么不回赫尔辛基?”

    可可树摊手:“我怎么知道。人家有人家的打算呗,没准她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总之谈判结束之后你就完事了,你管那么多!保镖和客户,还不就是一张合同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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