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我不会收你钱的,我希望你……主动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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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他重又兴奋起来:“怎么样,去我那儿吗?我老婆做的通心粉很棒,能气死意大利人!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真正的非洲大草原,我们开巡猎车,喝啤酒,跟狮子睡觉,骑大鳄……”

    卫来说:“你带我去找死呢。”

    他忽然兴致低下去:“再说吧,先把手上的事做了。”

    车出喀土穆。

    几乎没有过渡,视野很快变得荒凉,铺天盖地都是极度干渴的土黄色。

    起初还有公路,后来就断续,像沥青的残片散埋。轮胎一路碾压细软的黄土地,车屁股后头拉开浓黄的尘土烟幕。

    卫来很想问她谈判完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转念一想,又恼怒自己婆妈。可可树说得没错,保镖和客户,就一张合同的交情,她再多的打算,跟他有关吗?

    他提醒自己:专注工作,离客户远一点。

    冷风机嗡嗡响,是车内车外唯一的声音。

    岑今似乎察觉到什么,知趣地不开口,一直看窗外的景色。

    其实这样不好,长时间看单调的景色容易被环境催眠,司机要尤为小心。很多高速公路上的车祸就是这么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

    卫来轻吁一口气。

    她睡了,他反而觉得放松。

    一路都没有遇到车,天边起伏的沙丘线上,时有指甲盖大的骆驼影子挪动。

    偶尔看到一两棵树,不知道怎么长出来的,孤零零地冒在沙丘中央,没有叶子,枝和干都嶙峋惨白,很像抓向天空的手爪。

    单调、死寂、枯燥,他的上下眼皮开始不自觉地往一处凑……

    为了给自己提神,卫来开了电台。

    二手车,没法去要求电台的滤波性好,信号艰难地接收中,密集的嚓嚓杂声似乎永无止境。

    信号忽然接通,跳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们要分外警惕,那些混进我们中间的……”

    语音愤慨,铿锵有力。

    听说南面要打仗,这是政府的……电台宣传?

    卫来正想追听下一句会讲什么,耳边蓦地响起岑今歇斯底里的声音:“关掉!关掉电台!”

    这一下突如其来,卫来头皮发麻,不及细想,紧急靠边的同时一把拽下电台繁复的插电线。

    嚓嚓的响声消失了,车里只剩下冷风机的嗡嗡一片。

    岑今低着头,脸色苍白,搭放在膝上的手有轻微的抽搐。

    过了很久,卫来轻声叫她:“岑今?”

    她抬头,笑得很勉强:“没事,你继续听。我刚刚……做了个噩梦,一时没反应过来。”

    车里开了冷风,她的后背却有一块汗湿,和衣服黏在了一起。

    她的噩梦里,有电台?

    岑今避开他的目光:“车里闷,我下去透口气。”

    卫来想提醒她外头热,真跟下去了,发现也还好——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的,日头似乎被遮住了,沙漠没了太阳,狰狞也去了大半。

    他关掉冷风机,让机器歇会儿,车门和顶盖全开,通风散热。一番倒腾之后,他把西瓜抱出来,问她:“吃吗?”

    问得没什么诚意,她还没回答,他手里已经掉转了把直刃匕首,一刀插了进去。

    瓜熟得恰到好处,豁口处一片瓤红。卫来把刀衔在嘴里,两手用力把瓜掰开。

    车尾有轻微蹭响,是天线在晃。那只小蜜蜂在顶梢处,张着翅膀,晕头转向。

    卫来觉得好笑。

    “卫来?”

    岑今的声音有些奇怪。

    她盯着地面看,好多细小的砂石在打转。

    卫来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风大起来了,空气里有土腥味、大牲口的尿臊味,向远处看,有厚重的浊黄色沙墙越拉越高,几乎和天顶连在了一起。连接处有一道闪亮的线,像横切过来的刀锋。

    要出大事了。

    卫来紧急吃了一口瓜。

    岑今还算镇定:“沙尘暴,赶紧上车。”

    卫来把匕首插进后腰别着的皮鞘,瓜往编织筐里一扔,先关车门,末了跳进车子,把顶盖轰一声拉下。

    车子外头更暗了,一片迷茫的姜黄,有细小的沙粒扑在挡风玻璃上。卫来把车子往空地里开了一阵,停稳之后,打开前后车灯。

    他知道沙暴中的紧急措施:避开车道,打亮车灯定位,以免那些试图冲出沙暴的车子撞过来。

    岑今拽了个防护套把卫星电话罩住,又让卫来帮忙,撕了几个大的塑料袋,用透明胶带粘包住冷气机。

    对于主次,她倒是抓得到位:一要通讯,二要冷气。

    卫来觉得她小题大做:“车门已经关好了。”

    他没见过沙暴,但在新闻里看到过——沙暴来袭,待在家中,关好门窗,静候它过去就好。

    岑今冷笑:“非洲北部是撒哈拉沙漠,这里的沙尘暴是世界上最大的,卫星云图都能拍得清清楚楚……”

    卫来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不用她描述,他看见了。

    正前方,沙墙滚滚,巨大的蘑菇云堆叠成近乎灰黑色的沙壁快速逼近,铺天盖地,像极了电影里的末日场景。

    车子在万仞的沙墙之前,像一棵根基不稳的草芽。

    卫来问:“会死人吗?”

    “运气不好的话,会死。”

    话音未落,车顶、车前盖和挡风玻璃上响起噼啪的砸声,有大团黄色油漆样的黏稠脏雨顺着玻璃下滑。

    岑今低声解释:“沙暴顶端的那条亮线,说明有雨,但这里太干,下不大。”

    果然,脏雨很快就停了,继之而来的是密集的细小沙粒,被强风裹挟着抽打车身。身侧和头顶一片窸窸窣窣,像是啮齿动物在快速啃磨。

    这声音,听得卫来头皮发麻。

    “我如果开车强冲,能冲过去吗?”

    他曾经冲过雨云,那是难忘的经历,只眨眼工夫,就冲出了黑色的狂暴雨幕,一头扎进光芒万丈。

    “沙暴范围太大的话,可能要冲十五分钟以上。能见度低,车灯不管用,撞到障碍物等同自杀,而且风速大的时候,快速开动的车子容易被掀翻。”

    “所以只能等着?”

    “你还可以求神、祈祷。”

    卫来苦笑,眼前全然黑下来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攥起,耳内出现短时间的混杂耳鸣。

    车子应该整个被吞进了沙暴腹心,车灯不管用,什么都看不见,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真正的不见五指。鼻子里充斥着沙土的味道,伸手摸脸,发觉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了一层细沙。电光石火间,他脑子里闪过那个西瓜。

    完了,肯定不能吃了。

    顿了顿,他忽然觉得不对:周围太过安静,像是全世界只剩了他一个人。

    “岑今?”

    黑暗里,她低声回答:“这儿呢。”

    卫来吁了一口气。

    “不是沙暴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翻地覆、飞沙走石他都能接受,但静成这样,心头有点发瘆。

    岑今笑:“你紧张啊?”

    卫来实话实说:“有一点。”

    “可能是沙漠干雾,能见度完全消失,骆驼都会迷失方向——应该是暂时的,沙暴在往前走,狂风快到了……你不觉得四下黑漆漆的,像坐在电影院看电影吗?”

    这种时候,她居然能想到电影院!

    他只关心这车子能不能扛得住,对了,还有车载天线上那只小蜜蜂……

    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是天灾,你担心也没用。我劝你省省力气,想想轻松的事,时间就不那么难挨了。”

    这无所谓的语气……卫来想开门把她推下去。

    不过,确实好像担心也没什么用。

    卫来往椅背上一靠,头枕的部位好硬,硌得他脖子疼。

    刚说到什么?哦,看电影。

    还真是他小时候的梦想。

    “我在唐人街混饭吃的时候,听人讲起过电影院,屏幕怎么怎么大,有多少排椅子,心痒痒地想看。但没钱,饭都吃得东一口西一口,哪儿来的钱。”

    岑今的呼吸轻浅,他知道她在听。

    “后来有人教我偷溜进去,说那家电影院很杂,查票不严,让我一定要装得像。”

    车门处咣当一声,是石块被风掀撞了过来。

    风终于来了。

    顷刻间就换了天地,无数的砂石打向车子,嚓嚓声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停。车灯的光渐渐显露,像被筛子筛薄的雾,被风吹得在沙里颠簸。

    有几次,车身忽然轻了一下,他的心也随之一提,然后和轮胎一起触地。

    “我就混在人群中,头昂得很高,装出一副很有钱很骄傲的样子……也许装得太过了,你懂的,没人看一场电影会骄傲成那样……”

    岑今轻笑出声。

    “检票员忽然在身后吼:‘站住!’我撒腿就跑。影院在三楼,我顺着楼梯往下跑,心都要跳出来了……后来踩滑了,滚到楼底,站起来一抹,一脸的血,是撞破鼻子了。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根本没人追我。一张票,检票员才懒得追我连跑三层楼。”

    “那你还跑?”

    岑今觉得他是那种抓住了就抓住了,还会笑着配合警察,说“辛苦辛苦”的人。

    卫来说:“我觉得被抓到了太丢人。

    “丢自己的人也就算了,无非挨个耳光,或者被踢两脚,但骂中国人都是贼,就很不好意思了,一个人带累那么多人丢脸。”

    他转头看岑今:“你呢?北欧是高福利国家,你被人收养,物质上应该不差,常去看电影吗?”

    毕竟刮个沙尘暴,她都能想到电影院。

    岑今摇头:“我不去电影院,那里没有中文电影。刚到国外时,语言不通,看不了书,也看不了电视节目,像个傻子。

    “养父母怕我寂寞,专门给我房间里配了电视、影碟机,买了很多中文的碟片给我看。”

    又是咣当一声,这次,砂石砸在了车窗上。

    卫来忽然想到:车身坚固,经得起砸,但是车窗是薄弱口,万一碎了……

    他摸索着去找宽胶带,想给所有的车窗都贴一层。

    岑今还是安如泰山。

    “那个时候,海外的碟片大多是香港的,主演好像永远就那几个,成龙、周润发、周星驰……”

    没错,唐人街有专门的影像店,光碟摞起来卖,小电视机四四方方,大多粤语对答,古装时装,他也看过不少。

    “遇到喜欢的,就翻来覆去地看。《大圣娶亲》看了很多遍,至今记得里面的一句台词。”

    卫来找到胶带了,刺啦一声拉开,在挡风玻璃上贴下长长的一道。

    台词?是不是那句“爱你一万年”?

    他记得,当时唐人街街面上有个饭馆的小老板轧姘头,被老婆发现了。他老婆是个暴脾气,从二楼往下扔男人的衣服鞋子,那男人在楼底下跪着,带着哭音号啕:“老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爱你一万年啊……”

    围观的华人笑得东倒西歪,出轨的男人哭得鼻涕冒泡。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说不清是惆怅还是恍惚:“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居然是这句?

    这么文艺的台词忽然搬到现实里,卫来觉得既尴尬又好笑:是不是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哪怕是岑今这样的,少女时代都免不了要做个关于“意中人”的梦?

    刺啦一声,又贴上一道。要保住玻璃,一面至少也得数十道。

    “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他会从天而降,赶来救我。”

    卫来皱眉。

    原台词是这么讲的?

    “但是我没等到。”

    卫来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她。

    岑今抬起头,下巴微微扬起,唇角上挑,眸光在微弱的车灯下,泛出一丝奇异的妩媚和空洞。

    “所以,我再也不等了。”

    卫来色变。

    她脸侧的车窗上,忽然有细白的裂缝四下张开,像蜘蛛密集四散的网。

    卫来吼:“趴下!”

    他不及细想,一把揽住她的腰,翻身盖压在她身上,尽量往低处趴伏。与此同时,玻璃轰然碎裂,一直被隔在车外的沙暴喷涌而入。车里不知道是什么铿锵乱撞,高速飞窜的沙粒都成了尖利的刀锋。

    卫来喘着粗气,尽量趴低一点,右臂搂紧她的腰,左臂伸出去,摸到那个编织筐,在里头四下摸索翻找。

    找到了,那个卫星电话。

    卫来松了口气。

    最重要的两样都保住了,不辱使命。

    至于冷风机、西瓜、小蜜蜂……都随沙子去吧。

    撑过最初的混乱,岑今不自在地闷哼了一声。沙尘呛进她鼻子,她一直咳嗽,额头抵着他脖颈。卫来低下头,尽量双肩拱起,给她留出空间。

    岑今低声问他:“你受伤了吗?”

    “可能……吧。”

    他说不好,擦伤无可避免,好像有玻璃碎块划过他的背,但暴露在沙暴里的身体很快麻木,没有痛感。

    他问岑今:“沙暴会持续多久?”

    能感觉到车身在原地挪晃,渐渐移位打横。现在车里是强对穿风,也就是说,左右的车窗都坏了。

    “一个小时左右吧,它一直在往前移动,后半程会变弱,就没这么大风沙了。”

    一个小时?

    得想办法往身上盖点东西,再这么耗一个小时,他后背得被磨烂了。

    卫来低头看岑今:“帮个忙,帮我脱一下衣服。我后腰别着刀子,你把我衣服往上脱,过肩颈的时候,用刀子割破,帮我包住头脸,我要去后面拿帐篷。”

    岑今嗯了一声,手试图从外围走,卫来提醒她:“从我衣服里走,外头有沙子,会割手。”

    她缩回手,掀起他衣服下摆,手从他结实的腹部绕过腰侧,到后背。

    从衣服里走。

    其他地方不知道,只知道她碰到的这一块,衣服几乎扯烂了,都是条条缕缕的,有一处伤口黏腻,触手都是沙。

    岑今没吭声,从他后腰拔出匕首,慢慢缩回来。

    卫来听到匕首割破布帛和撕扯的声音,但不是割他的——她摸索着,手臂从衣服里环过他的腰,用撕扯下来的半幅衬衫扎绑他的后背。

    然后,她稍稍欠起身子,把自己的另一半衬衫从背后抽了出来,说:“你低一下头。”

    卫来低头。

    又欠了她一件衬衫。

    账真要结不清了。

    卫来很庆幸车里的可见度不高,岑今一定把他包得特别丑。

    他慢慢把手臂从她腰后抽出:“我过去的时候,你马上趴到座位底下,缩成一团,护住头脸,懂吗?”

    “懂,我躲过炮弹,不要你教。”

    卫来笑了笑,吁了口气,手臂下撑,眯着眼睛试图找准方位,做一鼓作气窜进后车厢的准备,又说:“年纪轻轻的,别这么悲观。等不来就多等等,就像等公交车,总能等到的。”

    “哈?”

    她居然断片了。

    “世界不太平,人家没准因为什么事耽误了,比如船被劫了、遇上沙尘暴了,你得耐心点,别动不动就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再也不等了’,多幼稚。”

    话音未落,他眸光一凛,直接冲了出去。

    他一走,岑今身上的那重罩护顿时消失,风沙声瞬间密了许多。她不及细想,迅速下俯,头发被风扯起,把头皮拽得生疼。

    一个玩纸飞机的男人,也好意思说她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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