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我在水里捡了个姑娘,决定带回去解闷玩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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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来醒得很早,一半是因为今天会见到海盗——这些人多次占据世界媒体的头条,但很难得见。

    众多西方记者为了猎奇闻风而至,却因为索马里局势太过危险,只能悻悻停留在邻国肯尼亚观望,然后喊出高价购买海盗故事。

    这甚至催生了又一新兴产业:很多肯尼亚骗子穿着破衣烂衫打扮成海盗,找那些记者领取酬金,大肆宣讲自己惊涛骇浪的海上生活,如何血腥暴力、残忍无情——而实际上,其中有些人连海都没见过。

    另一半是因为……

    得赶在村民起床之前,把羊给放了,不然说不清楚——谁会相信他捆羊不是为了宰来吃肉?

    这羊半趴半吊着,居然也能睡着,松绑的时候醒了,眼睛睁得十分迷茫。

    山羊生就一张老成沧桑的脸,卫来越看越气,伸手把它脑袋推了个歪:“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你最好把昨晚的事给忘掉,不然我宰了你。”

    大概是因为捆了一夜,前脚发僵站不起来,山羊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开,步子迈得一板一眼,两爿屁股肉一耸一动,尾巴还摆了一下。

    如何能忘啊,专家研究发现,哺乳动物的记忆力都很好。羊也一样,不但能辨认出人类的面孔,有些记忆的维持,甚至能保持两年之久。

    它会经常回忆起这个感情激越、春风沉醉的晚上的。

    妈的,被绑了一夜。

    岑今也没有再睡多久。

    虽然之前她总是漫不经心地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条船”,但事到临头,还是没法等闲视之——毕竟是世界上最大的油轮、迄今为止开出的最高赎金,以及被各国媒体渲染成“最危险”的海盗。

    洗漱完了,吃了些干粮,她进帐篷换装。

    卫来用折叠柄的钛碗烧水,手里撸了条速溶咖啡。等水开得差不多了,他便撕了口全部倒进去,拿勺子搅了搅,然后端到一边放凉。

    近乎原始的村子,永远抹不去腥咸和羊臊味的地方,忽然袅袅升起咖啡的味道,这让他觉得刺激又浪漫。

    岑今出来了,到脚踝的浅色牛仔裤、半袖的白T恤,相比前几天,穿得略保守。看来她也知道在海盗面前收敛性别——真奇怪她起初带了足足五套晚礼服,是准备在哪儿穿?

    她指了指卫来身边开口的行李包:“船上该有的都会有,东西我们可以少带,备三五天换洗的就行。行李都放我包里好了,你的包就不用带了,放车里吧。”

    桑托斯之前说过,村里没人偷东西,所以不需要门,也不需要锁。丢东西的事发生过,极偶尔的一两次,都是羊造的孽。

    岑今在地上坐下,取出那支金色方管,旋开。

    管身明亮泛金,可以当镜子用,膏体软得没了形,她拿指腹抹了点颜色,轻轻抹在嘴唇上。

    卫来看得出神。

    初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像明度很高的黑白照,唇红和锁骨旁的朱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红,给照片上的色。

    朱砂?

    他留意去看,她真的还戴着那条坠石榴石的锁骨链,这么久了,行程几变,装束几变,两人的关系都翻天覆地,唯独这条项链,她从来没取过。

    一定有特殊的意义,谁送她的?

    岑今感觉到了,当镜子用的那截方管一倾,浅金色镜面折着阳光正对着他的眼睛:“看什么?”

    卫来没避开,直直迎上:“口红颜色很好看。”

    很适合她,是酒红色,不那么厚重,衬得她皮肤瓷白。

    卫来觉得这颜色本身就很性感,有红色的火热和黑色的压抑,自由放纵又保守克制。

    岑今说:“我其他的口红颜色更漂亮,结果被人从箱子里扔出去了。”

    卫来纠正她:“那叫有礼貌地拿出、小心放置在一旁,不叫扔。”

    咖啡凉得差不多了,没多余的盛具,他抽了张白色防油纸卷成圆锥形,锥尖处折了个弯角防速漏,然后把咖啡倒进去,递给岑今。

    剩下的,自己就直接拿碗喝吧,不讲究。

    她接过去,很快喝完,又递回给他。

    卫来本来准备随手一扔——防油纸就这好处,可降解,短时间内耐高温高湿,可以折来当杯子、碗、碟子,实用又不占分量。

    他心里忽然一动。

    他轻挪了一下折杯——杯口外沿有个浅酒红的唇印,清晰到能辨出细细的唇纹。

    岑今没看他,她在补妆。

    卫来把纸杯轻搁在行李包耷拉的把手上,纸杯站不稳,摇摇欲坠,再加上有时会有风,某个瞬间,它忽然栽进行李包拉开的宽缝里去了。

    自己掉进去的,不赖我。

    他看向岑今:“能问个问题吗?”

    “你有不问问题的时候吗?”

    “这不能怪我,是你要我每天都写对你的看法的——问清楚点,写得也实在点。”

    “那你写了吗?”

    还在酝酿。

    “……反正交货的时候不会缺斤短两就是了。”

    “又要问什么?”

    “那个,”卫来指向她的颈间,“那根项链背后,是不是有故事?”

    岑今停下手里的动作。

    太阳出来了,有光照在她手里金色的方管上,一片炫目的亮——以至于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但我不会告诉你。”

    没关系,卫来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每一个问题,都一定对应一个答案,合适的时候自然浮现;不当的时机,下再多香饵,也钓不上来鱼。

    “那换个问题,是男人送的吗?”

    “不是,我自己买的。”

    他说:“哦——”

    调子拖长,心里忽然轻松。

    他站起身走到车边,摸了盒烟出来,抽了一根点上——可可树给备的,大概是苏丹最廉价的烟,包装简陋,烟气特别重。

    但他不在乎,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眼前结起烟幕。

    不是男人送的就好。

    虽然到底好在哪儿,他自己也说不清——谈判一结束,他也得麻利地滚蛋不是吗?

    烟幕在散,散出土道尽头走过来的两个人。

    卫来微微眯起眼睛。

    两个人都瘦高,黑人,穿敞怀的花衬衫、黑色大裤衩,用白T恤包着头。其中一个人戴了墨镜,另一个人……

    扛枪。

    AK系,突击步枪,枪身油亮发黑,枪口随着他的走动幅度很小地一上一下。卫来的脊背下意识挺起,喉结不易察觉地滚了一下。

    这小渔村的气氛也变了。

    本该是吵吵闹闹的早上,就像昨天,炊烟四起,孩子们去给小山羊洗澡,渔民忙着缀补拉坏的渔网。

    但现在,村道上只剩下茫然遛弯的羊。

    每间棚屋里都有人,每个人都不出来。恐惧的眼睛亮在棚屋的缝隙后头,目光偶尔和对面人的在空地上相碰,被大太阳晒蒸着发抖。

    昨天,他和桑托斯谈起过海盗。

    桑托斯说:“海盗,我们知道的,沿海的村子都知道。

    “索马里海盗名气大一点,不过离我们很远,不会到这里来。再说了,小渔村有什么好抢的。

    “我们出海的时候,遇到过一两次。凶的时候他们抢船,不凶的时候只把货抢走……

    “最怕他们带着枪闯进村子来,好在很多年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了……”

    那两人走得更近了,来意明显,目标明确——只有这棚屋外头停了辆面包车,站了个外来人。

    他们要找的,就是外来人。

    卫来低声叫她:“岑今?”

    不用他提醒,她已经站在他身后了,说:“他们……来了啊。”

    那两个人在几米开外停住。

    卫来能感觉到自己没什么存在感——那两个人都只盯着岑今看,面色怪异,上上下下地打量,很不友好,然后开口:“她是来谈判的?”

    声音也很生硬。

    卫来代答:“是。”

    “那走。”

    真是没一句废话,卫来失笑:“我们东西还没收好。”

    “那赶快收。”

    海盗都这么言简意赅吗?还是因为英语不好,所以尽量少说?

    卫来做最后的整理,翻出装备包,里头有可可树给他备的武器——手枪是沙漠之鹰,在人家的AK面前,简直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

    他刚掂起了准备别进腰后,耳畔忽然响起开枪栓的声音。扛枪的那个平端枪身,枪口几乎堵到他耳边,吼:“不准带枪!”

    卫来说:“嗨,嗨,冷静。”

    他食指钩住枪,慢慢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然后站直身子,转身,先看岑今,说:“你站我背后。”

    岑今站过来,那个端枪的似乎很紧张,眼神凶悍,枪口紧紧抵住他肋间。

    卫来看着他,态度温和:“我是保镖,保镖没有不带枪的道理。”

    戴墨镜的那个人走过来,伸手抓住枪身往后带,将枪口带离卫来的身体,说:“枪不能上我们的船,你们是来谈判的,谈判的人要和平,不能带枪。”

    放屁,你们也是来谈判的,你们为什么带枪,还指着老子?

    卫来压住心头的火,顿了顿,笑起来,说:“行吧。”

    他手腕轻轻一抖,把沙漠之鹰甩脱到几米外的沙地上:“那不带了。”

    端枪的人并未放松警惕,脚伸出去,很快把那把枪踏过来踩在脚底,然后动作迅速地捡起,插进自己后腰。

    卫来慢慢放下双手:“我可以继续理包吗?”

    “理,快一点。”

    卫来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走到岑今身边,拎起包身抖了抖,压低声音道:“虎鲨至少应该跟他的手下讲一声,你救过他的命,这些人见到你的时候,要讲点礼貌……看起来,虎鲨不像是知恩图报的人啊。”

    岑今没说话,顿了顿,轻声说:“不带枪,行吗?”

    卫来眉心皱起:“我不想吓你,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很危险……”

    岑今垂下的手不自觉地攥了一下。

    卫来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他拉起包链,轰一声带上车门,忽然笑起来,说:“没事,逗你呢。不让我带枪……他们的枪都是我的,我想用就用——省得自己带着怪沉的。

    “上了船之后,万一打起来,你睁大眼睛,别错过我任何一个潇洒的动作……你就知道什么叫王牌保镖了。”

    出发。

    端枪的海盗慢慢转到两人身后,白T恤包着的脸只露眼眉那部分黝黑的皮肤和一双阴晴不定的眼。

    他说:“走。”

    这像话吗?

    卫来的火忽然上来,背包往地上狠狠一砸。端枪的那个海盗下意识想扣扳机,被戴墨镜的海盗迅速扣住了枪栓。

    卫来盯着戴墨镜的海盗看。这人四十来岁,也是白T恤裹头,眉角处……

    难怪他戴墨镜,他脸上有道斜的刀疤,从上眉骨斜到颧骨……按照这走向,眼睛可能没保住啊。

    卫来决定叫他刀疤,另一个就叫AK吧,动不动就端枪,枪是你的命啊?

    他笑了笑,说:“你们要是这样,我就不高兴了。

    “你们大概是抢多了船,不知道该怎么正常对人了吧?枪在后头押着人走,什么意思啊?

    “知道什么叫谈判吗?谈判是坐一张桌子,对面,平起平坐,喝喝茶、聊聊天、笑一笑,把事情给谈了。

    “拿枪押人,你当我们是战俘,还是人质啊,虎鲨也这德行?那不用谈了,或者现在打个电话给他,大家聊聊什么叫礼仪规矩,聊妥了再继续。”

    AK的眼里掠过一丝暴怒。

    气吧,谈判就从这里开始,谁先控制不住,谁就先输——岑今说过,海盗想拿到赎金的迫切心情,不亚于沙特人想拿回船。为了“生意”长久,海盗也不可能去动谈判代表。

    他就赌这两个虎鲨的手下不敢造次。

    果然。

    过了会儿,那个刀疤咳嗽了两声,把AK的枪口慢慢摁下去,说:“Please.”

    孺子可教,终于知道规矩了。

    卫来笑起来,弯腰捡起背包,掸了掸包上的灰,然后看岑今:“走啊。”

    岑今站着不动:“他开枪怎么办?”

    “哈?”

    “你砸包的时候,万一他控制不住开枪,把你打死了怎么办?”

    说这个啊,卫来想了想:“打死我了,你会心疼吗?”

    岑今笑:“你自己作死,我为什么要心疼?”

    她扭头就走,卫来看了一会儿,大步跟上去,伸手拉她胳膊,忽然想起她胳膊上有伤,手顺势上延到她腋下,抓住肩膀处把她拉住了。

    岑今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难怪假面舞会上,那个东欧女人说岑今的肩膀偏瘦——他一只手就把她肩膀给包住了。

    岑今瞪着他。

    挺好,知道生气了,终于不是那副“湿气沉沉”的样子了啊。

    卫来说:“能不能对‘王牌’有点信心?我这个名头,不是拿钱买来的。

    “海盗那么穷,当然会省子弹,估计也没受过多少射击训练。就他端枪那角度,肘那么浮,枪口那么飘,你觉得能射得到我?

    “我也就只有一条命,虽然有时候拿它出来装腔作势,但我不拿它玩的。”

    岑今的脸色慢慢和缓下来。

    卫来笑,他喜欢讲道理的聪明人,那次帮她精简行李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

    海盗停在不远处,估计在等,很不耐烦,但吃了他先前那一呛之后,也没催。

    “事实上,挺遗憾他没开枪的。我目测了一下,我只要一矮身,给他来个扫腿,他仰跌下去,子弹都会喂天……很潇洒的动作,你没眼福……走吧。”

    他伸手,手掌微微用力,看似无意地从她后腰抚到腰侧,借着这一推,很巧地占了点便宜。

    见他们终于动了,两个海盗松了口气,遥遥在前头引路。

    能感觉出渔村气氛的舒缓,回头看,有些人从棚屋里偷偷探出头来,再走一段回头,三三两两的人站在空地上,不知所措地朝这边张望。

    他问岑今:“现在还觉得300万很有把握吗?”

    岑今示意了一下前头的两个人:“我不相信他们出来之前,虎鲨没有交代过要讲礼貌。如果这是虎鲨授意的,那他就是故意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心里不踏实的人,才会这么装腔作势。”

    挺自我陶醉的,只有虎鲨装腔作势吗?你起初不也装模作样,拒绝接听电话,说什么只有虎鲨才能跟你讲话?

    有一道极细的光从他脑子里掠过,像是在提醒什么,但没能抓住。

    卫来皱起眉头。

    很快到了岸礁边,近海的海水清澈,有一艘轻型冲锋舟荡在岸边,船头拉出又脏又污的缆绳,盘扣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

    极目远望,这海看不到边。要是麋鹿在,一定会咋咋呼呼地说:“卫,看,这快艇像个饺子,都不够塞红海的牙缝!”

    不知道那艘谈判的母船停在哪儿,估计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水程。卫来问岑今:“红海……应该挺文静的吧?”

    他对这一带的地理不熟,当她是教科书——她援过非,又系统研究过这里的人文,总能答个八九不离十的。

    岑今说:“红海算是亚非间的内海,风浪一般不会很大,不过也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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