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卫来,你知道自己不要脸吗?”(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卫来甩了甩左臂,间或握拳舒缓臂肌——他左手掌根到肘心,一直发酥发麻。眼角余光觑到岑今出来,她不声不响地打了水回屋去擦洗,过了会儿又出来,把过完水的衣服晾到晾绳上。

    卫来盯着挂上晾绳的衣服看——她把他的也给洗了。

    警察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什么?”

    “我说那个屋子,”警察指了指集装箱尽头处的那间,“是我的宿舍,但是里头就一张床,只够你睡。我问了岑小姐,你们不是夫妻,可能要分开住,我为她借了张棕榈席来。”

    这是不是有点……反了?

    卫来确认了一下:“我睡床?”

    “是啊,岑小姐可以睡电话间,席子铺在地上就好。我住办公室,有事你们叫我。”

    懂了,这里男人的地位比女人高,优先受照顾的是男人。

    卫来笑起来。他拍拍警察的肩,说:“你别管了,我会安排。”

    岑今不需要他“安排”,她根本没有床是给他睡的意识——他洗漱完了进屋的时候,她已经躺下了。

    卫来关了灯,把棕榈席铺到地上,躺上去。

    真好,躺平的感觉,的确比在海水里泡着来得舒服。

    集装箱上开了小窗,横竖焊了两根铁条,从窗口可以看到那根晾绳,他的衣服在绳子上荡荡悠悠。

    他忽然想起埃琳的话。

    ——“你对将来没有计划吗?也该存点钱,娶个喜欢的姑娘,买大的房子,过安定的生活……”

    安定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就是条破船,永远都会在水里漂。这一生的人事纷扰是船上吹过的大风、刮来的大浪,过了就过了。他不想招惹谁,也不想载谁上船。

    安定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是衣服不用穿了就扔,总会有人洗干净、晾晒了收藏,还是以后他都会惦记着回家,因为家里有人等他?

    过了很久,他才沉沉睡去。

    又梦见那条船,在海里漂。

    上了甲板,他看到岑今坐在高脚凳上,面前支着画架。她没有穿晚礼服,而是穿着他的衬衫,赤着脚,回头看着他笑。

    你又在这儿,你在画什么?

    刹那间风云色变,有大浪从一侧咆哮着翻涌过来。船身骤然倾斜,岑今从凳子上摔翻到甲板上,一路滚向船舷。

    他全身的血顷刻冲到大脑,冲了几步扑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浪盖过来,冰凉的水瀑从他头顶砸下。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她的黑发被风抓得凌乱,身子在半空摇晃。

    他说:“别怕,来,手抬高,过来钩住我脖子,像上次我们去屋顶乘凉那样……”

    岑今没有抬手,只是看着他微笑。

    他忽然发现,她抹了口红。

    是不那么厚重的酒红色。

    那支口红不是和行李一起炸毁在海里了吗?

    卫来翻身坐起,坐起的刹那,后背冰凉,像是梦里的那场大浪真的来过。

    他迅速去到床边,叫她:“岑今?”

    她做噩梦了,同那次在飞机上一样,身子轻微地痉挛,手反射性地空抬、虚抓。卫来听到她一直喃喃:“车呢,我要上车。”

    他攥紧她肩膀,用力推了一下。

    几秒钟的等待之后,岑今慢慢睁开了眼睛。

    卫来说:“你做噩梦了。”

    她没说话,眼神茫然。

    “又梦见卡隆了?”

    还是没说话。

    “是同一个梦吗?”

    她终于缓过来,轻声说:“做个噩梦真累,比被人追杀了一路还要累。”

    卫来笑,手臂穿过她腰后,把她抱起了圈进自己怀里,说:“给我讲一下你的梦。噩梦如果不讲出来,会永远停在梦里的。”

    岑今还是没说话。

    窗外有月亮,月光移照在那条晾绳上,衣服在月光里呆板地晃荡,像个讷言又笨拙的怪东西。

    良久,她低声说了句:“你相不相信,虽然我援非的动机不那么单纯,但是我到了这里之后,看到他们生活那么辛苦,我还是真的想做点事情的?”

    卫来低下头,下巴轻轻蹭到她嘴唇:“相信。”

    “我到卡隆的时候,当地的局势已经很紧张。当权的是胡卡人,卡西人有个流亡在外的解放阵线,双方打过几次仗了。联合国看不过去,出面调停,在邻国安排了一次双方的谈判。

    “胡卡总统飞去谈判之后,国内一片混乱。激进分子叫嚣着说:‘总统不能当叛徒,我们不跟蟑螂缔结和平条约,决不跟他们分享权力。’

    “那天,一大早广播里就有消息,说是谈判取得了重大进展,和平指日可待。总统即日就会回国,颁布具体方案。

    “我们当时的办事处,在一所小学校里,里头有工作人员,也驻扎了一部分维和士兵保障我们的安全。晚上的时候,入睡前,我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跑到窗口去看,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大的火球,把那一片的天都给映红了。

    “所有人都聚到学校的广场上,电话不通,电视没有接收信号,紧接着又停电——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维和士官让我们放心,猜测说可能是武器库爆炸了。”

    她有点失神,停了好一会儿。

    “到半夜的时候,确切的消息传来。胡卡总统回国的座机在快降落之时,被火箭弹击中,机上政府人员无一生还。

    “我当时只是感觉震惊,但维和士官们马上变了脸色。当晚他们不睡觉,全员值勤。气氛很紧张,我听到他们念叨了很多次:‘要出事了。’”

    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凌晨的时候,城里所有的电台广播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满城回荡着胡卡人暴怒的声音,他们说:‘卡西人杀死了我们的总统!我们绝对不能再容忍了!’”

    卫来低声问她:“是卡西人干的吗?”

    她摇头:“不知道,直到今天都不知道。”

    时至今日,都没人知道真凶是谁,双方还在互相指责:胡卡人说是卡西人借谈判为名行攻击之实,卡西人说是胡卡人中的激进分子故意刺杀总统以挑起矛盾。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早饭过后,有国际组织和维和士兵标志的小学校里迎来了第一拨逃难的人潮。那些人拖家带口,带着紧急收拾出来的行李,满脸惊惶。

    有人号啕大哭着说:“杀人了,胡卡人在街面上杀人了!”

    有两个维和士兵开车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车窗被砸碎,拉回来一车身上带血的难民。

    车子疾驰进学校操场,接应的士兵马上关校门。

    恐慌在小学校里蔓延开来,岑今因为刚撤离战乱的索马里,反而是相对镇定的那个。她安排人登记名单、安抚民众、关闭校舍所有入口,请维和士官拨出几名士兵,在难民群集的区域外围持枪巡逻。

    有个女人惊恐地拽着她的衣角不放。

    岑今蹲下身子,指向高处飘扬的地球与橄榄枝图样的旗帜:“这里是国际组织营地,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请放心,你们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卫来叹气。

    他觉得,很多话不能说得太满,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带回去了,麋鹿大概会嘲笑他一辈子的。

    ——你不是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任何关系吗?

    不过没事,对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说,他就敢揍他,说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行,打三次应该就老实了。

    “后来,他们是不是并不安全?被杀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维和士兵,有国际组织的工作人员,确实绝对安全。”

    下午的时候,陆续有胡卡暴徒像闻到了腥膻味的狼,三三两两在学校外围转悠,手里都提着刀,怪叫,砸啤酒瓶,但并不敢靠近。

    他们隔着一道栏杆威慑似的练习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复拖磨,发出刺耳的金石声。离得最近的时候,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驳的血迹和刀头下滴的血。

    难民聚集在操场上,瑟缩成一团。有人受了刀伤,医疗组的工作人员过来裹扎。

    伤者恐惧极了,话都说得断断续续:“有人集中发刀……大箱子打开,长刀倒了一地,广播里通知胡卡人领刀,说:杀死蟑螂,杀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无数胡卡人拥到街头领刀,喊着煽动的口号把长刀举向天空。阳光下,无数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交叠的刺目光海。

    卫来动容:“这种都是有预谋的吧?”

    怎么可能前一晚才坠机,几个小时之后,广播和武器都备好了?

    岑今说:“后来才知道,屠杀计划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划了。三个月里,这个计划也不是没有泄露,据说有一些欧美国家的情报部门得到了消息,联合国也听到一些风声,但他们没有重视。他们可能觉得卡隆反正总是在叫嚣和冲突之中,能闹出什么事啊,不会来真的。也有可能是,当时大家更关注科索沃局势、伊拉克局势,卡隆这种小国家,没黄金、没钻石、没石油、没利益,也就没关注。”

    谁都没想到,这一次不但是来真的,而且从上到下,军方主导,全民参与,把整个卡隆都拖进了血色深渊。

    “我们被困在小学校里,通讯时断时续,一片混乱。哪怕联系上了上级,那头也人仰马翻。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没有先例,都还在开紧急会议,讨论、想办法,只会回复你说:‘等一等,有消息会告诉你们的。原地待命,不要擅作主张。’”

    她们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难民:

    ——“你们在这里绝对安全。”

    ——“军队马上会来,放心,局势马上就会稳定。”

    难民们不敢睡觉,在操场上坐着,围着披毯,砍开学校里的桌椅当木柴生火做饭。

    那一夜,操场上火光不灭,映着一张张惊怖的脸。很远的地方传来喇叭和音响声,那是属于杀戮者的狂欢。

    这场景,终生难忘。

    岑今倚在门框上,对边上轮岗休息的维和士兵说:“借根烟。”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抽烟的。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远处传来隆隆的车声。所有人都屏住气息,有一个难民爬上旗杆,第一个看清车身的标志,大叫:“联合国!联合国的车队来啦!”

    绝望之后的巨大惊喜,像最盛大的节日狂欢。操场上一下子沸腾了,有人抹眼泪,有人冲上去和值勤的维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着他们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开挡住校门的车子,像迎接亲人一样冲向联合国的车队。

    卫来低头,岑今的眼睛积了水一样亮,然后缓缓闭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贴住她的脸,感觉到那里一片濡湿。

    他轻声说:“救援来了,这不是好事吗?”

    她也以为是好事。

    但那股狂欢的气氛,在救援士官尴尬的眼神里,慢慢冻住了。

    救援士官宣布了撤离的命令:撤离外籍公民,撤离志愿者和工作人员,撤离维和士兵。

    不能带走任何一个卡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设了无数路障,会登车检查,拽下任何一个企图蒙混逃离的卡西人。

    岑今蒙了,问:“为什么啊?”

    不止她一个人问,所有经历了这不眠不休的两天的工作人员和维和士兵都在问。有士兵愤怒地摔了枪,有工作人员大吼:“这种时候不能走啊!”

    岑今说:“很多难民在哭,有人下跪,抱着我的腿,让我救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可怜,自己的国家不保护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外国人。”

    那个救援士官吼:“这是命令!你们去大街上看看,美国人在撤侨,法国人在撤侨,西方人都在撤侨!今天早上,比利时维和部队已经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说话了。

    维和任务一般是多国共同维和,但是所占的比重不同。比利时维和力量是当时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威慑力的。

    他们居然已经撤走了。

    异样的死寂之后,撤离开始了。

    那些有撤离资格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车,不敢抬头看难民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好久,只能说出“sorry”。上了车,有人把帘布拉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车外这个即将成为地狱的地方给忘记。

    卫来想不通:“为什么要撤呢?”

    岑今也是后来才知道,胡卡人枪杀了八个比利时维和士兵。

    “杀死维和士兵是很冒险的行为,可能带来两种结果:一是激怒西方国家,招致大量增兵报复;二是震慑这些国家,让他们知道卡隆的局势已经失控,维和士兵也不安全,从而迫使这些国家撤兵。”

    消息传到比利时国内,一时炸开了锅。媒体偏激地发问:“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士兵死在异国他乡?大多数比利时人连卡隆在东在西都不知道!这已经是个错误的开始,还不纠正吗?”

    顶不住压力,比利时开了个头,美国、法国以及所有其他的西方国家都开始布置撤离了。

    胡卡人很聪明,算准了这些西方人绝不会为了没有利益的地方牺牲士兵的性命。

    “但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我觉得不能接受,做着人道主义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离开,等于把难民丢给屠刀——连我都不能接受,你可以想象,我那些满腔热忱的同事,那些真正心怀理想的人,是什么样的反应。”

    有几个人拒绝上车,说:“我们不走,我们长了外国人的脸,只要把联合国的旗帜升起来,亮出身份,这里就是保护区。国际上是认可保护区的,比卡隆更惨烈和大规模的战争都有,保护区一直存在,我们不走。”

    那时候,岑今已经上了车,她看着底下的几张脸,热血忽然冲上了脑子。

    她冲下车,说:“我也不走。”

    卫来安慰她:“你很勇敢,真的,那些被你保护的人,终生都会感谢你。”

    “勇敢?”

    她盯着卫来看,忽然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那时候二十一岁,冲动,鄙视坐在车上的人,当然,也不排除心底有一点妄想:你们撤离了,我在最危险的环境里坚守,等局势稳定下来,我会获得你们想象不到的荣誉……

    “但现在我后悔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永远不会下车。我不怕别人说我懦弱,我会第一个冲上车走。

    “我一直做噩梦,梦里,又会被扔回到那个时候的卡隆。周围都是大雾,雾里传来广播和长刀在石板上拖磨的声音,然后我一直找车,找那辆车身有UN标志,可以把我带走的车……”

    她全身发抖,卫来搂紧她,凑到她耳边说:“别说了,岑今,不要再说了。”

    岑今没再说话,把头深深埋进他胸膛。

    卫来想起她第一次做噩梦的时候,在飞机上。

    醒来的时候,她要吻他,被他推开后,她说了句“我不记得刚刚发生什么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