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人闯了大祸,心里也很紧张,他们唯恐激起中国人的公愤,会对他们不利,因此采取高压手段,竭力弥缝,威胁报界不得刊登新闻,压迫官方取缔工人行动,更向公共租界工部局请调大队巡捕,四出镇压。
一大血案便这么暂时被压了下来,报纸只字不提,上海人都不晓得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压迫的工人由于停工过久,生活发生困难,商请上海总商会出面调停,总商会骇怕东洋人的蛮横,意存观望,一味拖延。工人们乃求助于上海学生联合会,21日文治大学举行募捐演讲,被捕房捕去学生两名,22日有四位上海大学学生前往参加“顾正红追悼大会”,又被巡捕悉数捕捉。两校教职员随赴捕房要求保释,复为捕房坚决拒绝。工人和学生们情绪激动,热血沸腾。
马超俊正在上海联络各大学学生,创立孙文主义学会,促进学生与工人的联系,引导青年思想纳入正轨。他辗转听到这些消息,他和在上海的国民党人商议,决定分头联络绅商学工各界,同作正义的声援。初步决定五月卅日在九亩地举行民众大会,向日本人公开提出抗议。
没有想到,在五月卅日民众大会举行以前,上海学生联合会发动了学生、工人与商民两千多人,组织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宣传队,分途出发,在各繁盛地区,演讲日本工厂枪杀工人的暴行,同时散发传单。于是竟在南京路、海宁路、老靶子路一带,和公共租界的巡捕发生冲突。南京路的老巡捕房,一下子抓了三百多人,送进牢监。紧接着便有一万多名群众围集在巡捕房门口,要求释放被捕者,双方正在坚持,英探目爱霍逊突然向群众开了一枪,印度巡捕立刻又开了一排枪,当场血肉横飞,秩序大乱,群众死十三人,重伤二十余名,又被巡捕拖进去了五十多个。如果不是华籍巡捕枪口朝天,死伤人数还不知道会有多少。
这便是惊天动地的五卅惨案发生的经过。
除此以外,凡是通过租界,赶赴九亩地开会的群众,一概被荷枪实弹的巡捕拦阻。公共租界的巡捕,那天不但全部出动,他们更向吴淞口外的英国军舰求援,于是英国的海军陆战队全部武装登陆,公共租界全区宣告戒严。
由于民情激昂,人人奋不顾身,九亩地的民众大会仍能如时举行,出席大会的群众多达十余万人,马超俊主席悲不可抑,宣布今天所发生的惨案,与会群众中不时爆发哭声,大家一致声讨帝国主义者的暴行,他们在中华民国的土地上滥杀无辜,酿成空前绝后的大血案。大会议决吁请全国同胞,发挥团结力量,共同抗御强侮,——这一项呼吁,立即获得全国各地的热烈响应,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正在方兴未艾。
听到了一连串的噩耗,杜月笙有些愤慨了。南京路上血的教训,激起了潜伏在他深心的怒火,那天,他竟破口大骂:“外国鬼子真不是人!”
偏偏那些早先坚持反对意见的朋友,此刻还在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我们说过最好不要参加的吧,你看,现在果然闹出大事体了。”
杜月笙从来不会在朋友面前这么失态,当时,他睁大了眼睛瞪住他们,眼睛里射出了熊熊的怒火。
那般人噤若寒蝉,开始悄悄地溜走,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杜月笙亲自去接听,话筒里传来口头通知,当晚八点,在沪国民党人马超俊、叶楚伧、刘芦隐,在法租界环龙路四十四号,举行上海各界紧急会议,商讨援救被捕人士的办法。
刚放下电话,张啸林发了急,他高声地问:
“你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
“要么,你派个代表去。”
“不,我一定要自家去。”
“开会的事情,多你一个和少你一个,那有什么关系?充其量,他们商量定了什么,出钱出力,我们暗底下来好了么!”
杜月笙定定地看着他,歇了半晌,他仿佛有许多话要说,苦于一下子不知如何措词,最后,他仅只加重语气说了一句:
“我们住租界,但是我们是中国人!”
话说完,他便转身上楼换衣服。
张啸林耸耸肩膀,他向站在一旁看得呆了的万墨林说:
“都四十岁的人了,就跟个子囝一样!”
杜月笙上了二楼,立刻便唤人叫万墨林上去,拨电话是万墨林的专责,一两百个电话号码他可以熟记胸中,无须查阅。杜月笙命万墨林拨电话给王晓籁、陆伯鸿,约好了夜晚大家一道去开会。
那一次的会议,参加者除上述诸人,还有冯少山、余日章和国民党员郎醒石、桂崇基、林焕庭等,会中人人悲愤无比,情绪激动,连公共场合绝少开口的杜月笙都作了狮子吼,帝国主义压迫下的“子民”终于觉醒了,他们一致议决,从6月1日起,全上海的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同时通话海内外,控诉英日两国的罪恶,请求世界公理,举国上下一致援声讨。
6月1日,英国巡捕蛮横如故,因为南京路上有人阻止电车行驶,他们又开枪杀人,当场死四名,伤十余名,被捕者亦复不少。这么一来,风潮更为扩大,上海交涉员许沉,向上海领事团南京路英国巡捕两次开枪杀死学生和民众案交抗议书,领事团将抗议书束诸高阁,置之不理。
情势越来越紧张了,外国舰队的陆战队和洋商团的团员,纷纷武装开入公共租界,他们居然搬出了大炮和机关枪,分路据守,如临大敌,于是零星的冲突,仍在不断地发生。新世界的游戏场,和四问学校,都被外国兵加以占领。
到了6月4日,上海已经成为一座死市。
长时间的罢工,使上海十余万工人面临严重的生活问题,有关方面发起捐款救济,杜月笙又是最先响应,他出钱出力,从不后人,自己捐出了大笔款项不算,更发动他在工商各界的朋友,悉索敝赋,踊跃输将。据当时的统计,捐款数字约为一百万元。当时确实由于这笔庞大的捐款,维持了爱国工人最低限度的生活,方使帝国主义资本家,无从施展其压力。
北洋政府也向领事团一再交涉,双方各派调查团到上海,从事实地调查。到8月12日,由中日官方协商,内外棉纱厂罢工案单独和解,订立条件六类,日厂赔偿工人伤亡费一万元,补助工人停工损失十万元。上海市民为五卅惨案提出的主张,则由北洋政府和领事交涉累月,几经波折,终于获得部分解决。
不过,由于五卅惨案,引起了全国上下一致的对英经济抵制运动,使英国在中国锐意经营了一两百年的经济侵略,蒙受了极其惨重的打击。
东亚睡狮,古老的中华民族苏醒过来,帝国主义加诸中国的侵略,并不曾因中华民国的肇立而停止,自辛亥革命以来,祸乱频仍,纷扰不休,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国家濒临分崩离析,而这里,都与国民政府的腐朽和帝国主义的侵略分不开的。他们以武力作后盾,以不平等条约为工具,攘夺我关税,妨害我司法,垄断我金融,扼制我工业,把持我农产,草菅人命,恣意屠杀,至于那些窃据各地,拥兵自重的军阀,他们本身就是洋人的爪牙,每一个军阀的背后,都有帝国主义者的大力支持。
于是,中国人民觉醒了,他们深刻地认识到:必须“铲除军阀,打倒列强”,中国始有生机。汉口、北京、广州,一连串的发生抗议示威运动,因而也再传出列强杀戮的恶噩,终于,这一次民族觉醒加速了北伐的完成。——它使杜月笙面临个人历史的新页。
1925年五卅惨案过后,全国同胞的同仇敌忾之心,和杜月笙个人声望,同如巨浪滔天,扶摇直上。当时的黄浦滩头,杜月笙的地位已可与沪上大老,浙江财阀领袖虞洽卿相提并论,同辔并驱。可是,众所周知:“阿德哥”虞冶老的兴趣始终贯注于工商金融,他对于政治与社会事业不像杜月笙那样的胸怀大志,经之营之。
杜月笙自己识字太少,但是他却深知新闻事业的重要。上海是中国报业的发轫地,向执全国新闻界之牛耳。辛亥革命以来上海中文西文,大报小报,风起云涌,林林总总,英租界望平街上报馆望衡接宇,密若繁星,因而乃有中国舰队街之美称,意思是它可以和英国伦敦的报业中心分庭抗礼,等量齐观。
为了便于政治与社会关系的运用,杜月笙开始把他的触角伸入新闻界。他的策划极其正确,而手法更为高明,他不但跟报馆老板拉关系,攀交情,尤其一心结交各报馆编采两部的中坚分子。他对各报的编辑和访员极力笼络,先使自己成为他们“可资依靠”的好朋友,然后赢得他们的信赖和尊敬,终于他在新闻界收了第一位高级知识分子的门徒,——新闻报编辑唐世昌。唐世昌是上海报业近二十余年最有势力的人物,他压得下惊天动地的大新闻,也能掀得起无中生有的大风浪,往往一条排好了版的头条新闻在见报那天突然失踪,——报馆老板装做视而不见,编采人员噤若寒蝉,大家心照不宣,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唐世昌或是另外一位,在忠实执行杜先生交给他们的任务,是杜先生自己,或者杜先生受了什么人的嘱托,他以为这条新闻不适宜刊登。
袁世凯曾经当过些时日专制皇帝,他一手擎着利剑——全国精锐之师的北洋军队,加上无孔不入、高价收买的职业凶手;另一支手握着钞票——中华民国国库以及外国巨额借款。还有具体而微的袁世凯,如齐燮元、卢永祥、孙传芳、张作霖和张宗昌……张宗昌即曾公然枪决记者,但是这些军阀巨擘再加上晚清皇朝,没有任何一个独裁者能够像杜月笙一样,得心应手,一呼百诺,全面操纵了黄浦滩上的新闻界。
杜月笙对他新闻界中的学生子,特别帮助,黄浦滩上诐谲诡秘,风涛险恶,头一桩,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他能绝对保障新闻界门人的安全,——赵君豪在上海沦日时期,照旧担任《申报》总编辑,作抗战之鼓吹,予汉奸笔诛口伐,后来被汪伪政权指名通缉,当大队日军占领《申报》,大事搜捕,赵君豪居然能够化险为夷,逃出上海,通过陷区,安全无恙抵达重庆,便是杜月笙保护门弟子的杰作之一。
除此以外,凡是被杜月笙延揽的新闻界人,他们的职业有保障,生活更无虞,日常工作尤能获得许多意想不到的助力。杜月笙可以在每一家报馆老板面前说得起话,这是尽人皆知之事,没有任何一位报馆老板,肯为区区一名编辑或记者,平白无辜开罪杜月笙。杜月笙是如何的不可开罪?——曾有一次,堂堂的某位上海市长居然善意“劝”过两位青年记者,他们分属《北平世界日报》,和《天津益世报》,当他们各人写的一篇描写上海烟窟通讯见报以后,这位市长很委婉地告诫他们说:
“杜先生晓得你们这样写,他一定会不开心,你们年纪轻轻的,何必去得罪杜先生呢?”
新闻从业员的生活多半清若,杜月笙很了解这一点,别人的学生,或多或少总要孝敬先生一点,只有杜月笙对待他新闻界中的学生,是反过来转孝敬他们的。在各报馆工作的杜氏门人,按月有津贴。如果他们能把这笔额外收人储存下来,以当时的币值,每一年就能置一部小轿车。
收“小八股党”武角色容易,因为杜月笙和他们声应气求,表里如一。收新闻从业者等书生辈困难,那是由于杜月笙自感椎鲁无文,两者间仿佛有所距离,如何使这些学生子对他益增向心力?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杜月笙是一向敬重文人的,只要他听说某人道德高,学问好,他便时刻想望能有机会为他略尽绵薄,亲自执礼。一代国学大师章太炎,有一个侄儿在上海住家,和一位虎而冠者的大力人士发生了房屋纠纷,尽管连袁世凯也惹不起他,但在弹丸之地的法租界,毕竟也无计可施。于是有人建议何妨去找杜月笙?章太炎怀着试一为之的心情,给杜月笙写了一纸便函。
接到了章太炎这封信,杜月笙立刻亲自出马,为章太炎的侄儿解决了困难,然后,也轻车简从,专程跑一趟苏州,拜访他心仪已久的当代古文大家。章太炎讶然于他的温文尔雅,谦恭有礼,这和他心目中的想像是截然相反的,于是章太炎和杜月笙一见如故,两人倾谈长久,从此奠立他们“平生风义兼师友”的深厚友谊,那一次拜访,当杜月笙告辞离去,斯时境况并不太好的章太炎应可发现,在杜月笙饮用的茶杯下面,暗暗压好一张两千银元的庄票,这是他的挚敬。接下来,他更每月派人送一笔款子到章公馆去。
认真说来,杜月笙敬重斯文,然而,他同时也完成了最巧妙的运用和安排,只念过四个月书的杜月笙,门下收了大批学识经验俱优的“无冕皇帝”,这座天平上的砝码很难摆得平。如今杜月笙的良师益友名单上添了一位章太炎,攀龙附凤,于是水涨船高,他果然顺利完成了一生交游三步骤,网罗武角色,访求书生辈,最后是敬礼当代耆彦,交欢于“师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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