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大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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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比之昨天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后的辰游池已经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被冻气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

    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点衣服在里面。”

    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

    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

    我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

    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我松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抱着她,长出了一口气。

    再等几个时辰,我就完美了。

    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此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求些什么。

    我的人生即将圆满。

    辰时近了,我也要离开。

    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

    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装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

    她的美,或许不是别人眼中的倾世佳人,却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风华绝代。

    今日这般装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喜悦的痕迹。

    她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注视着她,眼前恍惚出现了那一日,她穿着为赵从湛准备的红色嫁衣,羞涩地在我的面前笑着问,怎么样?

    怎么样……

    被撕破的那一件嫁衣,已经永远补不起来了。

    她为另一个人穿上嫁衣时的笑容,也已经永远消失。

    只剩得她穿着贵妃服制,冰凉地站在这般寒冷的冬日之中。

    我不敢再想下去,硬生生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我站起来,因为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所以只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阎文应等照应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色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希望不要下得太大,免得她出行不便。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锦夔殿里面尚还暖和,一到外面,身子几乎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

    我担忧地想,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她身边人都是老成持重的,应该会知道给她加件斗篷吧。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我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不久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是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终于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

    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恐慌,站起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乎漫不经心就拒绝了。

    今天的雪却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

    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花,那像尘埃一样,轻飘飘的花瓣,从此我再也没见过。

    它们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已经永远消失。

    而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以为握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吗?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顾不上殿内外的混乱,我丢下所有人,大步向着集圣殿走去。

    集圣殿内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我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回声隐隐,令人毛骨悚然。

    顺着脚步声,我慢慢寻过去。看见前方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是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我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一朵小花,风致楚楚。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

    我默然点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放开以前,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

    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眸子像此时天空般宁静,又像此时天空般模糊。

    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丁当作响。

    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

    觉得,她就像不染纤尘的,还没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依然凝视着仙瑞池,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从荷茎来看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能动。那些冰水就像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放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

    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色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

    她对我微笑,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

    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

    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我都会记得,你杀死了从湛!”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而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了梦幻泡影。

    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被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

    原来这是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

    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

    “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

    我突然恨极了,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都怔在那里,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我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只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终于看懂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为了这一回头的刹那。

    可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

    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地去拼命。

    为了恨我,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

    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到天和殿前,我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

    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

    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

    我要如何说,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我要如何说。

    我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

    漫天的雪,轻轻缓缓地下着,整个世界一片惨白。

    我看着面前的惨白世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纱的另一头给我讲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时,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后求那个要杀她的和尚说:“救我的孩子。”

    现在,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为里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一个人在北横门坐了一天,外面要进来的人都被伯方拦住。

    我是应该要一个人好好想想了。

    想想我这十年,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败。

    我拼尽这所有力气,得来的就是她的怨恨与自己的痛苦回忆。我何苦再费力气陪她把这般爱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进来,我低声说:“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给我找个东西。”

    伯方犹豫着看我,欲言又止。

    我示意他说出来。

    “艾姑娘被人从仙瑞池中拉出来了,但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说:“不必了,让太医仔细点看着。”

    锦夔殿里面的萧索天气,灰黑的干枯树枝,背后的天空阴翳暗沉。那里面,我是不该去的。如果这次进去了,我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冬天里出来了。

    我不能再要这样的天气。

    外面的黄昏暗沉,云里帝宫双凤阕。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隐约。

    其实这所有的光华庄严都是表面的东西,内在不过是凄清冰凉。

    现在,这里面连我唯一期盼的东西也已经死掉。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自己的长宁宫去。

    因为一直都在锦夔殿,长宁宫的人已经好久没见到我了,看见我到来,一时间居然有点忙乱。

    随便让他们侍候着我睡下。

    明明已经疲惫到极点,可玉柱宫灯实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烦躁,睡去也总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浓雾中只见烟花弥漫,红的嫣红,紫的艳紫。

    她的脸在火光前变得通透的红,诡异的紫,一时居然骇得我乍然惊醒,在床上挺坐起来,气流带动帐旁的宫灯,骤然明灭。

    我无意识地伸手到自己的身边,要去抚摩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稳,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么也没有。

    我这才想起那些事情来。在暗夜里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

    这般暗沉沉的夜,万籁无声,周围全是寂静。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还没有见到春天就离去了。

    我宁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这个孩子,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见到,来不及疼爱他,我就已经失去了他。

    真恨极了她。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残忍的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亲手杀掉,只是为了让我痛苦。

    她难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吗?何苦要用这比剜心更残忍的方法来报复我?

    外面的风声凌乱,一声紧似一声。

    夜半无人,我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依。内心沸烈,像钝刀在断我筋骨。

    一个人,实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却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人悄悄在叫伯方,问:“官家要找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

    “先交到这里吧,现在皇上在安歇着,叫后局先记了是谁找到的。”

    我于是出声叫道:“伯方。”

    他从外面应了,快步趋进,拿了那珠子进来。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这么久,银色的光芒已经暗淡,但的确就是被我丢入仙瑞池的那颗没错。

    它在我的手中,彻骨冰凉。

    它可以让她马上就离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过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抛在这里。

    我们这十年纠葛,这一段爱恨,全是这么小的一颗珠子成全。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的年岁,不知道她的过往,就这样爱上了她,换得现在的痛楚。

    我恨极了她,可是,也极不舍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沦陷在她的手心里。

    我这辈子,命中注定遇见了她,于是只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里面,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颜里,沉溺在那一个掌心的温暖里。

    她若真的就此离开,长天迢阔,我以后,就只能沉在永远里怀念她,永远是在怀念里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我把珠子又交还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说:“把它丢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给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里,不敢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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