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卷叁 女儿村【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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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乃天光最短之时。坤卦之月,至阴至静。待入了十一月,一阳复生,虽然大寒将至,白天却渐渐转长。

    兰珏却无此感觉。尤其今日阴了一整天,没憋下来一丝雨,一片雪,用了午膳没多久,刚看了两三卷公文,提笔写了四五页纸,一抬头,窗外竟已尽黑。小吏在案旁道:“大人早些回去罢,恐怕晚上下雪。”

    回府的路上,糖炒栗子的香气钻进轿内,兰珏挑帘向外望,满街灯火,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茶摊食棚烟雾升腾,浓浓闹市景象。

    湿冷寒风入袖,随从以为兰珏有吩咐,赶忙到轿窗外等候,兰珏示意其退下,放下了轿帘,再一刻,复又挑起一角:“称一斤炒栗子。”

    轿子行到府门外,兰珏听得从门口匆匆跑来的脚步声,便知道家中必然有客。

    果然,小厮道,王侍郎来了快两刻钟了。

    兰珏未更衣,径直去中院暖厅,兰徽从小桌边起身,乖乖垂手问安,王砚在小桌另一侧握着棋子笑道:“起早贪黑,兰大人真是勤于政务哪。”又吸吸鼻子,看向兰珏身后随从手中的纸包,“这是什么好物?”

    兰珏转首向随从道:“快拿给王大人断一断。”

    随从赶紧将栗子呈上,王砚朝纸包里望了望:“挺香,街上时常闻着这个味儿。没毒吧,能吃一枚否?”

    兰珏道;“尚未亲身相试,不能保证无毒,王大人可以先吃吃看。”

    随从刚道:“大人,待小的……”王砚已从纸包里捏了一颗,凑到眼前反复瞧了瞧,掰开壳再瞧了瞧,送入口中。

    小厮赶紧连连请罪,飞速去取水盆香面巾帕。王砚嚼了几下:“嗯,栗子这样吃竟也甚好。”

    兰珏笑道:“王大人竟会剥壳,佩服佩服。果然带着壳就不认得它了。”

    王砚扬起眉毛:“佩之莫取笑我,此物腹部裂着偌大的一口子,难道还不知道怎么除壳?再说这东西我小时候应该在街上买着吃过,只是忘记了罢了。”就着小厮捧上的盆净了手,又捏起一颗,“我这里吃着,你先去把官袍换了吧。”

    待兰珏更衣返回,王砚居然还在吃栗子,兰徽趴在他对面跟着嚼,看见兰珏,手里的栗子来不及放下,赶紧先站起身。

    兰珏再看桌上那包栗子,只剩下一半了。

    王砚又抓起一颗,道:“此物竟如吃蟹,自行剥用,格外有趣。来来,给你留着不少。”

    兰珏便亦在桌边坐下,净手后取一枚栗子剥开。王砚眯眼:“兰大人手法利落,丝毫不会连皮挂肉,看来练过。”

    兰珏轻描淡写地将壳抛到一旁碟中:“何止练过,自幼经年成就的功夫,这几年略生疏罢了。”

    只是小时候吃这样的栗子,对他来说算一种奢侈。连吃饱都不容易,当然更没余钱买这种零嘴儿,头一回吃,还是家住的小巷口卖炒栗子的大娘见他老远远看,塞给了他一把,当时真觉得吃到了仙果龙髓,结果还被爹打了一顿,说他受人施舍,有辱家风。

    后来每冬娘会拼命赶活,偷偷藏下几个钱不让爹去买酒,给他买一回炒栗子,连半斤都称不起,只能称二三两,纸包底儿都盖不住。

    头一回豪爽地买栗子,是他应考那时候,就是刚从王砚那里赚了一包银子,跟辜清章置气说了你我不是一路人之后,他觉着应该奢靡一把,就跑到酒楼点了几个菜,全是荤的,又要了壶酒,自己吃喝完毕,在路上看见卖栗子的,让称了满满一大包,晕乎乎地甩钱走人。

    回去之后,辜清章在房间里等他:“佩之……”

    他记着自己是大着舌头说:“你我本非同路,不必再勉强相交,我其实就是这种人,不想玷污你的清誉,何不就此割席而绝,请回罢。”径自摊书到灯下看。辜清章在他背后桌边坐着,兰珏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就对着书页愣上一时,翻一页,再愣上一时,翻一页。

    辜清章沏茶放到他手边,兰珏当没看见,自己再泡一壶。

    辜清章道:“佩之,方才我那壶茶略浓,你这壶似乎淡些,我能喝否?”

    兰珏当没听见,辜清章拿着杯子端壶倒了,他当没看见。

    辜清章端着杯子,又从他案上拿了本书,仍转回他身后方桌边坐:“佩之,你这纸包里是什么?好香。”

    兰珏依然不应,片刻后听见呼啦呼啦,应是辜清章扒开了纸包,而后咔,清脆的剥壳声。

    兰珏仍将一切做浮云,继续对着双影飘飘的书册参禅。背后咔、咔的剥壳声匀速地响着,间或杂着书页翻动声。

    不知耗了多久,兰珏内急,不得不起身如厕,房门乍开,寒气灌入,桌边的辜清章顿时冒出一声:“嗝——”

    兰珏眼角余光一扫,方桌上栗壳如山,平铺一张皱巴巴空荡荡的粗纸:“那一大包,你都吃完了?”

    辜清章道:“不知不觉就……嗝——”赶紧抓起水杯。兰珏忍无可忍,走到桌边将杯子夺下:“塞了一大包栗子还灌凉茶,你找死么?”

    辜清章满脸愧疚:“佩之,嗝,对不住。我明,嗝,明天还你一包,嗝——”

    兰珏一脚先把门踹上,挡了寒风:“行了,我先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余火,先弄壶热水。”

    结果,辜清章喝了热茶后,倒是不打嗝了,但是站不起来了。撑的。

    兰珏只好把他拖到床上,按进被窝,这辈子第一回去药房抓了消食的药,大冬天早上锅里煮的居然是绿豆粥。辜清章喝着药汁,嘴角上一溜儿新发的燎泡,还在追问他栗子是哪家买的。

    “街上见了,一直没买过,果然闻着香,吃着更好吃。”

    兰珏诧异:“你竟没吃过炒栗子?”

    “我村里来的么,乡间没这样的吃食,城里才有。”

    “辜少爷你没进过城?”

    “从小家里管得严,让佩之见笑了。”

    王砚剥着栗子:“我于此物生疏,让佩之见笑了。”瞧了瞧捏着栗子恍神的兰珏,“佩之……”

    兰珏微一惊,收回思绪,将手中剥好的栗仁放下:“已有些凉了,炒栗子凉了便不宜再吃,且吃多了上火积食。”

    王砚哦了一声,将栗壳丢进盘中拍拍手:“那便撤了吧。”

    左右撤清桌案,兰珏命人带下了兰徽,沏上新茶。

    待杂人皆都退去,王砚拨了拨盏中浮叶道:“佩之,你眼带黑晕,面色青白,灯下尤显。单是起早贪黑,尚不至于,倒像彻夜不眠。听闻近日龚大人有致仕之意,确实正在节骨眼上,但亦不可太耗损身体。”

    兰珏微微笑道:“多谢关怀,龚大人的传言果然连你都知道了。切实与否,尚不可知。即便成真,我窃居此位几年,份内事,不敢说能做好,起码算熟了,脸皮也厚了。即便换成其他严厉些的大人主持礼部,也不会愁到夜不能眠。”

    龚尚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怕难再支撑太久,是有几个看不破局面的猜测过兰珏会是继任人选。旁人眼中,他更觊觎此位许久。但这个位置,如今还轮不到他坐,连王砚都未升尚书,他且得慢慢熬。

    看来接任的人选已经定下了。王砚方才的话,固然是打趣,亦算提醒。

    王砚道:“那佩之是因何无眠?”

    兰珏道:“倒不是无眠,只是近来多梦。”

    他不喜欢做梦,偏偏有时候常常做梦。阖眼便是前尘事,儿时旧事,年少往事,近日纷纷拥拥。

    过去已然去了,当下之人才是本人。

    梦乃虚幻,时时回首,徒然沉耽流连。

    “我读书的时候学了一招,不想做梦,就先一个晚上不睡,到一下晚,即可酣而无梦。”

    王砚挑眉瞧了瞧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些东西,不知能不能让你今晚睡得好些,我看难。那日你我下朝时说的事儿,我有些消息,都在其上了。没什么有用的。真是莹透一颗水晶雕成的蛋,更无一丝缝隙。令岳与令大舅子都不能如斯无瑕。说句唐突的话,清流下一代砥柱,挑梁的那根怕不在令岳家。”

    兰珏笑吟吟道:“兰某未入朝廷前,便早已被圣光普照,若是纯净琉璃上竟有个黑点儿,那才会吓着。”收起纸卷,“厨下晚饭该好了,王大人可愿赏脸用过再走?”

    王砚露齿道:“巴巴等这么久,终于等到饭了。多谢佩之。”

    王砚在兰珏府中吃完饭回府,已近二更,刚一下轿,一名小厮便打树影中蹿来:“大人竟走了侧门,小的们接晚了,恕罪。李叔几个在正门那里候了半晚上。”

    王砚一听这个称呼,便知有情况:“我爹来了?”

    小厮伏地:“老爷在内堂。”

    内堂中,臂粗蜡烛火光灼灼,王太师端坐堂上,左右侍从森森罗列,王砚刚到门口,王太师便发声道:“进。”

    王砚跨进门槛:“爹。”

    左右顿时行礼齐刷刷退下,门扇合拢,除却烛芯噼啪,一丝杂音不闻。

    王砚道:“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王太师半眯双目冷冷将他一扫:“自己老子在眼前,竟不行礼,逆子何来的规矩!”

    王砚道:“爹曾教导儿子,从急便可暂去俗礼。”嘴里说着,却是行了礼,又道,“爹大半夜纡尊驾临儿子的狗舍,不知有何教诲?”

    王太师勃然一掌呼出:“混账小子,敢拐弯骂你老子!果然是浑头浑脑才做混账事,老夫早晚被你跟阿宣两个孽畜气死!”

    王砚一脸恭敬地低头:“儿子最近循规蹈矩,不知哪里仍出了错漏,请爹指正。”

    王太师捋须叹一口气:“罢了,此刻真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你且自省,除却当做之事,又沾了哪些多余?”

    王砚道:“近日安分守己,只办当办的公务,除此之外,仅帮一个朋友查了些细碎末节的小事。”

    王太师眯眼瞧了他片刻,方才道:“砚儿,你与阿宣不同,一向让爹省心。爹知道你有向上之意,但乱党谋逆之事,查得固然是大功,分寸极难掌控,稍有偏差,功不成反变大祸。爷俩间的话再说透些,这事若好把握,也到不了邓绪那里,明白了否?”

    王砚亦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儿子从不曾听闻有乱党事。”

    王太师微微一笑。

    张屏忽然正常了。

    县衙诸吏都觉得,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张县丞便焕然一新,眼不直了,眉不皱了,不再东走西逛,左看右摸,进了卷宗库,竟是一心一意,专注县志。

    到底那一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有那么靠不住的不值一提的似乎是宅子里的下人传出来的小闲话说,先是张县丞抱回了一堆艳书,貌似陈公子进了张县丞的房间,一些分辨不清的扭打和言语声后,陈公子冲出了张县丞的房间。然后,张县丞看完了所有的艳书,焕然而成摒尘绝俗的孤寂模样,只埋首公务,不再多问其他。

    连李主簿主动拿账簿给他看,张县丞都淡淡说,不用收进县志,无必要看。

    然后,一天之内,画好了界图。

    再几天,舆地、建置两个大目编成。协助的书吏整校,无一错漏,虽比起前编县志稍嫌刻板,失之文采,但的确更精简切实。

    邵知县审阅后欣慰道:“本县就知道,张大人做事,绝对让人放心。”

    张屏没再去街上微服,让邵知县暗暗纳闷了一阵。

    且那对疯叔侄,侄儿到处请神棍给叔叔跳大神,凡是自称或被称有神通的,来者不拒,已成县中一奇,好像是真疯。再对照张屏的态度,邵知县怀疑自己前日可能多虑了。

    陈筹亦很惊诧,他也是感觉睡了一觉,睁眼后,追逐着自己的火辣辣赤裸裸的视线没了,张屏又变成以前的那个张屏。

    陈筹松了一口气,又一时觉得不适应,就好像一颗后槽牙疼了很久,突然掉了,不疼了,但是留了个坑在那里,有点空落。

    陈筹向张屏打探案子的进展,也没打听出张屏查到了什么关窍,张屏只说,一些事情待查证,不能判断,而后竟就只管编县志。

    而且,虽然张屏不看陈筹了,换成其他人在常常打量陈筹,但因所有目光都远不及张屏那时的那般热烈,陈筹经过历练,些许的小瞥小瞻全当浮云掠过。既然案子没有进展,陈筹暂时把心放回肚子,协助张屏编县志。

    邵知县审完两目,张屏着手进展人物条目。

    就在这一日,张屏忽而向陈筹道,有事相求。

    陈筹这几天过得舒心,早把前愁置之脑后,立刻道:“张兄,你我之间,哪还用一个求字,什么事只管说。”

    张屏道:“孝子篇,须加颂辞,我不擅写此类。”

    陈筹拍胸脯道:“小事!其实我也写不太好,但你若放心交付,就包在我身上!”

    小吏在一旁凑趣:“陈公子真是张大人的至交,大人事事皆有公子相助。”

    张屏目光一闪,眼神忽然又变得幽幽的,陈筹脑中警钟铛地一响,赶紧转开视线,待再回头看,张屏又恢复成了寻常的模样,埋首在纸堆书册中。

    天气愈寒,终有一日,宜平县落了今冬第一场小雪。

    雪细如盐,沾地成水,不走人的地面老半天才积下一层薄薄的白。房顶树梢上铺的略厚,好像面果子上的糖霜。

    几骑快马卷着雪沫驰进城门,径直入县衙,带来一个消息——知府大人巡视各县,车驾已出州府,先去临近县里,最多五六天内便到宜平。

    邵知县忙抖擞起精神,县衙上下跟随他四脚朝天奔波,恭迎知府大人大驾。唯独张屏还是成天憋在卷宗库里,只每天早上应卯时问一声邵知县:“大人可有他事吩咐下官?”

    邵知县一般便道:“张大人编县志就甚劳累了,知府大人不喜欢门面工夫,本县也觉得,当让知府大人看到县中如实情形,不必刻意做作。一些零碎事务,让李主簿他们搞搞便可。张大人还是专心编书罢。”

    张屏闻之就回卷宗库,也没什么情绪表露。因他整天就那副样子,颇有些事事不形于色的架势。邵知县又思虑,总不让张屏做迎接知府的事务,若张屏因之生出点其他的情绪,也不大好,便把审核几位主簿书吏拟定的各乡查访路线等事交一两件给张屏做。张屏接了就做,审核时看出错来便说,没错点头就过,瞧出来的错改对了即可,不再多有其他。诸吏发现跟他做事挺快,奉承他两句如同对牛弹琴,但有时候言语不恭敬,他也无所谓,倒很利索,看着一张深刻的脸,反而是最好说话的一个,竟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事情做完,张屏上交给邵知县审核完毕,也不多话,转头还扎回卷宗库。还有事找他,他就再出来做,做完再回去。邵知县褒奖两句,看不出他有欢欣之意,但若不褒奖,他也是那副模样。上报的文书薄薄几页纸,简略但条理清楚,一目了然,无其他词句。

    邵知县这般试了两三个来回,也很意外,不禁抚案叹道:“小张虽然脾气闷了点,做事却很明白利落嘛。”

    几位主簿听邵知县竟对张屏用了个爱称,可见感情已升华,遂纷纷附和。

    “正是,张大人看似少言寡语,处一处便觉得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进士出身,到底不同。”

    “大人宽厚英明,属下自然尽心做事。”

    ……

    小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两天便停了。今年冬暖,雪存不住,等知府大人驾临时,街道的屋瓦上,几乎不见白色。

    除市集之外,摆摊做小买卖的商贩暂未出摊,只还留着一两个茶棚。店铺和临街住家窗明几净,街道干净整洁,偶有几片落叶点缀,平添自然。来往路人衣衫齐整,头面无垢,笑语轻言,行坐礼让。高知府徐徐看来,颔首向邵知县道:“富庶和乐,可见汝勤政教化之功。”

    邵知县立刻道:“谢大人谬赞,下官日夜兢兢,唯恐枉食俸禄尔。”请高知府前往行馆暂歇,高知府却要先到县衙。

    既到了衙门内,诸官吏拜见,邵知县又道:“天已正午,请大人先到行馆用些茶饭。”

    高知府道:“刚到县中,本应访看民生,但本府虽不饿,亦不能让汝等陪着饿肚子。也罢,就在衙门中简略用些。”

    邵知县早就揣摩着高知府的脾气,在行馆和县衙各有布置,立刻着人安排,又道:“县中几位宿儒闻大人前来,亦想拜见,可要下官传来?”

    高知府道:“本府亦意欲与众老先生一叙,但已是这个时辰,请来恐怕仓促,待晚些或明日再说。午膳便就本府与诸公简单用些便可。”邵知县又应喏。

    高知府又叮嘱:“切不可铺张。”

    邵知县道:“下官一向谨遵大人教诲,从不敢浪费铺张。”

    菜单食材都早已备好,厨房接令后立刻开办。在衙门后院的一间暖厅里设下桌案,大桌木椅,质朴素雅,无多余雕饰。菜品乃邵知县精心挑择,因高知府爱吃鱼,唯独一大盆白丝鱼烩略显奢华,其余都是精致巧样小菜,还有松仁云腿碎搭配栗子面窝窝头、粉蒸蒿尖等乡野菜色,酒亦是数十年窖藏土酿,高知府果然瞧起来还算满意,只望着那盘鱼烩道:“冬日食此大鱼,略奢靡尔。”

    邵知县笑道:“县中渔民冬日皆有贴补,不甚出活,可能偶尔有实在闲不住的,打些到市集上卖。但这尾大鲤非从市集购得,乃县衙后水塘中养的,只恐不及河中鲤鱼鲜美。”

    高知府夹了一筷,品后曰:“鲜滑甚美。”邵知县眼角笑出层层皱褶,再率同桌众人向知府大人敬酒。

    一巡敬罢,高知府看向邵知县身侧道:“这便是新任的张县丞罢。”

    张屏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接知府大人大驾时,按官位顺序,他站在邵知县身后或旁边,但一直没主动说话,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像个影子一般,到后来邵知县都忙得差点把他忘了。吃饭的时候,他坐在邵知县旁侧,正好是个犄角,跟着敬完酒,就默不吭声守着面前的菜盘吃。若不是高知府突然出声,可能邵知县又要把他忘了。

    高知府道:“张县丞快坐,席间不必拘礼。”张屏便又躬身坐下。高知府含笑道:“本府听闻你乃今科进士,今科主审龚尚书与恩师曾相同出卞仆射老大人门下,算来本府与你亦可称同门。”

    张屏道:“下官这科,后来阅卷主审不是龚尚书,是刑部陶尚书。下官的老师是陶大人。”

    邵知县终于能断定,张屏并非大智若愚,是真的很愣,同坐其余诸人虽都喜闻乐见,仍不免微微汗之。

    张屏又道:“而且下官一开始落榜了,后来第三十名遇害,下官才又被添补了上去,凑足三十之数。”

    邵知县轻咳一声。

    高知府道:“张县丞的言语着实风趣。”

    邵知县打个哈哈:“不过,科考乃礼部主持,这般算来,说张大人出自龚尚书门下,亦无不可。想来张大人亦得过龚尚书许多教诲。”

    张屏道:“龚尚书下官未曾见过,礼部的众位大人,下官只认得兰侍郎。”

    高知府轻笑一声:“哦,兰珏啊。不曾想你既是陶大人门生,竟又和兰大人熟。本府亦听闻,龚大人身体抱恙,本届科考事务多由兰侍郎代劳。既是如此,怎么你的老师不是兰侍郎,而是陶大人?”

    张屏道:“下官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知府双目微眯:“呵呵,张县丞真是太风趣了。”

    同坐皆无言。邵知县的一只脚不禁抬起,刚想伸向旁边,又缩了回来。

    高知府的老师,是当今丞相曾尧,曾丞相的老师乃已故的左仆射卞诰,卞仆射又和先柳老太傅系同门。

    邵知县等对朝廷中的错杂关系略知些许。张屏先说自己的老师是陶尚书,虽是不领情地呛了知府大人的话头,但因为柳老太傅和卞仆射的关系,还可以补救着与知府大人套套情谊。待提及礼部侍郎兰珏,就真的令邵知县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兰侍郎骗娶柳小姐,被柳老太傅禁入其门的逸事众人皆知,是云太傅王太师一挂,与清流一系势如水火。

    且高知府与兰珏及前任知府刘知荟大人系同科。据传未登科前就和兰珏关系不怎么样,当年在吏部,还曾上折弹劾过兰珏。

    弹劾书据说最后被云太傅看了,没多久,高知府即外放到地方,待皇上亲政后,方才升做知府,官阶低于兰侍郎,但治理一方州郡,跟在礼部任副职的兰珏到底谁官途更顺,尚不好说。

    邵知县赶紧开腔转过话头,张屏又默默埋头吃菜,席间高知府未曾再和他说话,连视线亦都扫到张屏旁边人即止,张屏也一直没吭声。

    散席后,高知府继续在县衙内巡视,行至中庭,忽而看了看张屏:“张县丞到任后做何事务?”

    邵知县替张屏答道:“张大人一直在编修县志。”

    高知府道:“哦?本郡方志,几年前皆由刘御史在本府之位时主持编纂,你既承其珠玉,重新修纂,本府倒想一观。”

    张屏躬身道:“尚未成稿。”

    高知府道:“本府亦不可能尽看,但把已编成的拿来便可。”

    张屏与书吏去卷宗库拿来了已成的书稿,高知府端坐内堂,一页页翻看:“甚是简略。”

    张屏垂首应道:“下官不擅繁复。”

    高知府垂目再翻一页稿纸:“拟编几册?”

    张屏答:“两册。”

    高知府道:“哦?竟比刘大人之版精简。”

    张屏总算上道说了一句:“下官难及刘大人文采,故而从简。”

    高知府微微一笑:“方志便如朝廷之人才,一代胜似一代方能欣荣蓬勃,且刘大人素来谦虚宽厚,亦曾与本府说,编纂方志时,有颇多遗憾。若你觉刘大人之本繁复,尽可精而改之,不必过谦。”

    众人在心中默默替张屏烧了两摞纸钱。

    高知府再翻了几页纸稿,忽而视线在某两页上反复流连:“这几段话,与前文似非一人手笔。”

    张屏道:“此……”堂下书吏道:“回禀知府大人,有时张大人的成稿,会由小人等重新誊写。”

    高知府微微凝眉:“文风修辞,亦大相径庭。”

    张屏躬身:“下官不擅长抒情文字,人物篇的颂词皆由友人陈筹代笔。”

    高知府抚须轻叩稿纸:“这几段文字,其意感怀,其情深浓,本府看来,竟是已成县志文稿中,最好的几段。”抬眼看向邵知县,“写此文字者,可否唤来堂中,让本府一见?”

    邵知县瞥了一眼张屏,应道:“此人应在衙内,下官即刻着人去叫。”

    张屏再躬身:“他在卷宗库,下官去……”

    高知府抬手:“不必你去,让邵大人着人带来便可。”

    陈筹的确在卷宗库内,接待知府大人的重要时刻,他这种闲杂人等当要回避。陈筹在京城见过几个大官,跟大理寺卿邓大人一比,一个知府,实在不算稀罕,本着看不看都无所谓的态度于角落里远远观摩了两眼高知府的真容后,就进卷宗库替张屏帮忙了。小吏来唤时,陈筹很是纳闷,自己怎么就忽然入了知府大人法眼,一头雾水到了内堂,高知府含笑望着他道:“你叫陈筹?这几段文字做得不错,本府很是喜欢。”

    陈筹愣了一下,立刻行礼道:“学生惶恐,谢大人赞赏。”

    高知府抚须缓缓道:“文字之道,重于自然。情自然,书自然。多修饰固然繁复,刻意简略更苍白惨淡。许多人以为,如方志传记者,直叙便可,其实不然。太史公之《史记》,文辞精妙,如珠如玑,评断之句,更是点睛之笔。若把文章比作建屋,则叙是梁架,情乃砖瓦。皆是直楞楞的文字,就像几根棍子搭了个框一样,空荡荡,无肉无肤,怎可叫文章?”

    陈筹如掉进了棉花堆,一时转不过弯儿,懵懵不解其意,但看周围人脸色及张屏垂头站在一旁的模样,直觉知府大人话风不对,刚考虑着怎么接话,高知府又慈爱地望着他:“你在县衙中,做何差事?”

    陈筹道:“回大人,张屏……张县丞是学生的朋友,学生科试落榜,被张县丞带携到此,偶尔帮忙整整文书之类。”

    高知府微微颔首:“哦,原来是张县丞带你来帮他做事。”

    陈筹听着这话越发觉得不对:“其实也不……”

    高知府再淡淡一笑:“这般才学,屈此实在可惜。本府案下,正缺一文吏,你可愿随本府到府衙做事?”

    陈筹一愣:“这……”下意识转头看张屏,正与张屏视线相遇,张屏眼中无波无澜,脸上亦无表情。

    堂上高知府又道:“食宿不必担忧,府衙自会安排。俸禄,亦应足够你用。”

    陈筹晕乎乎道:“但学生……”

    高知府再道:“三载之后,尔尽可去科考,如若仍不中,依然可以留任。若任内有功绩,本府或可为你做荐,无需顾虑前程。”

    陈筹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小星星,在一闪一闪:“学生……学生不能……”

    邵知县赶紧截住他话头:“陈生,知府大人实在是爱惜你的才华,莫再谦虚推辞,否则连本县和张大人都要一道劝你了。”

    陈筹再看向张屏,张屏低头站着,竟不看他,陈筹一时脑中混乱如麻,只能结结巴巴道:“学生、学生多谢大人抬爱。学生得此恩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人可否容学生过两天再回复?”

    邵知县一脸痛心:“你真是……”

    高知府噙着微笑道:“也罢,本府从不爱勉强他人,只是有此一说,你可自行考虑,明日再回复本府。”

    陈筹退下后,一溜烟回了小宅,关门在房中乱转。到了傍晚,因知府大人与县中长者闲话,共用晚膳,无关紧要人等无需奉陪,张屏便回来了。陈筹扎进他房中:“张兄,你说我怎么回绝知府大人,才能既显得不拂他面子,又不连累你?”

    张屏目光中有什么闪了一下,垂下眼皮:“你应该答应。”

    陈筹急道:“张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知府大人不知道哪里看你不顺眼,借着抬举我来削你,我要趁此顺竿上,我成什么人了?”

    张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是个机会。”

    陈筹跺脚:“鬼的机会!我陈筹绝不靠踩朋友得机会!三年之后科考,光明正大金榜题名,那才是自己挣来的机会。”

    张屏的眼中又有什么闪了一下,似要说什么,又吞下不语。

    陈筹团团转了半晌,看张屏屁也不出一个的模样,越发焦躁,索性一头撞出门去。

    天将尽黑,似乎又要下雪的模样,陈筹钻进一家酒楼,要了三碟小菜,一壶暖酒,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自饮自吃,两三杯下肚,满腔烦愁愈加愁,夹起一筷肚丝,不禁唏嘘,恍惚走神时,忽然听有人道:“陈公子?凑巧凑巧。”

    陈筹茫然转目,却见是县衙户房工房的几名书吏正向他拱手。陈筹忙站起身:“几位大人也来吃酒?不弃就请这桌坐下。”

    那几人笑道:“不打扰陈公子罢?”

    陈筹道:“怎会,几位大人肯坐,是陈某的荣幸才是。”又再相让客气了一番,几人在陈筹这桌坐下,加上陈筹正好四个,陈筹再喊伙计添菜,几人又道:“使不得,怎么能我们三个蹭吃陈公子一个?”

    陈筹道:“先来者做东,一向是这个规矩。几位大人平日对陈某多有照应,若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抢过菜单点菜,让再拿好酒温上,几位书吏又再客气了一番。

    菜点罢,陈筹又问:“几位大人未在县衙用饭?”

    礼房的唐书吏常在卷宗库帮忙,和陈筹最熟,答道:“唉,知府大人用晚膳,我等怎有福分列席?就出来吃了。”

    陈筹一听知府两个字,神情顿黯,幸亏此时新添的酒上了,恰好岔过话头。伙计煨上酒,又端上一个大圆暖锅,内分四格,下方细炭火煨着,咕嘟咕嘟,炖着羊肉、大骨、各类丸子、菇片、笋尖、菜蔬等物。羊肉等都已是熟的,可以现吃。几位书吏都道:“这个好,天冷正当吃。”陈筹又让店家取了四枚生鸡蛋,磕在碗中搅碎,加葱末香菜碎,将炖开的大骨热汤冲进,道:“此名叫汤,是我在京时和沿淮的几位朋友学的,那时穷极,没有肉汤冲,加些盐用开水冲了吃亦十分暖身,先吃一碗把胃暖一暖,再吃酒最好。”

    几位书吏试喝两口,的确鲜美,都道:“极妙。”“陈公子真是会吃,心思又细。张县丞有陈公子协助,着实如虎添翼。”

    陈筹心里又是一紧。

    几位书吏果然接着话头道:“是了,陈公子今日投了知府大人的缘分,合该庆贺!”“知府大人一向爱惜人才,陈公子定然前程似锦。”“明日便就随着知府大人一道启程么,还是先再待上一阵儿?”

    陈筹不语。唐书吏道:“想来陈公子是不舍与张大人分离。但有好机缘,亦当要把握。倘若陈公子因此错失,张大人反倒会心存愧疚。”

    另外两名书吏亦道:“不错,郡州城离宜平不太远,想去的话骑匹快马,一两天即到。这般的好机缘,不把握可惜。”

    “再者,知府大人在堂上都已说了,陈公子若不应下,亦不免辜负了知府大人的栽培之意。”

    陈筹心里自也明白,这回知府大人借他拿捏张屏,如果真的推拒,张屏更不会好过,他捏着酒杯,苦笑一声:“谢几位大人提点,来来,干上。”

    次日清晨,张屏起身,在院中绕了几圈,未见陈筹,推开他房门,只见被褥折叠整齐,桌案上摆着那本《媚媚传》,下方压着两封书信,上面一封写了给张屏。

    “张兄:繁杂话略过,我左思右想,留在这里不大妥当,半夜不好扰你清梦,故不辞而别。借了厩中一匹马,当是买了,留了些钱,不知够不够。若不够,等你上京,我再还你。我想先四处转转,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临近时再到京城。我若回京,大概还住小耗子巷那里,你能找着,我若暂时不去京城,待安定下来,亦会给你书信。婉拒知府大人的书函,我已编好,就说家中长辈病重,急着赶回去,劳你转交。这段时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陈筹欠你,拿命都还不来了,说多反觉虚情客套。此时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待来日再见……”

    几页薄纸,因仓促书写,字略潦草。桌角还放着一个蓝色钱袋,正是陈筹平日所用,内有半袋银钱。

    张屏握着信在小厮惶惶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出了房门,浓云灰重如铅,片片雪花无声坠落。

    高知府闻得陈筹走了,只略点了点头:“家人抱恙便冒雪赶回,此生甚重孝道。”

    邵知县道:“可惜大人失一贤才。”

    高知府含笑道:“有才之士朝廷定会重用。不是还有三年后的科考么,本府看好此生前程。”又瞥向张屏,“陈生既走,县志你当要如何编?”

    张屏道:“下官依然继续编。”

    邵知县忙道:“下官会再选人协助张县丞,只是才学恐怕不及陈公子。”

    高知府微微颔首:“那张县丞便先去做事罢,不必在此站着耽误公务。”张屏便告退。

    县衙中邵知县及下属其他官吏,皆陪着高知府冒雪下乡巡视,衙门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两三个腿脚不便的老衙役瞧着张屏像抹孤魂一样又钻进卷宗库中。

    高知府巡查完毕,邵知县随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馆安歇,待回衙门时,已是深夜,邵知县亦不忘记问一声张县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张县丞傍晚就回宅子了。小宅方向黑漆漆全无灯火,张屏一向俭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灯笼亦都要熄掉。看来已经睡了。

    雪积了甚厚,三更梆子敲过,高知府在灯下合起文书,正要再取过一册,房门轻响,门外侍从低声道:“大人,你等的贵客来了。”

    左右退下,远远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闪进房门,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开遮脸的厚巾:“知府大人真会做事。好端端让你关照个人,结果人被你吓得连夜跑了。”

    高知府拱了拱手:“邓大人,下官惶恐。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关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当下的年轻人,脾气难以琢磨啊。”

    邓绪解开带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来。你在县衙做的好事当我不知道?我只让你照应陈筹,哪个让你拿捏张屏了?你倒好,抬一个,踩一个,不跑还能怎的?”

    高知府抚须呵呵笑道:“这不是为了更合乎情理么,不然,下官也寻不到理由抬举那陈生。”

    邓绪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开心,人跑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

    高知府道:“好,下官这就去牵马,学萧何,不把邓大人看上的人追回来绝不罢休。”

    邓绪摆摆手:“罢了罢了,追也晚了,先这样吧。当我是和你玩笑么,真是干系重大。”

    高知府颔首:“此生在京中曾牵扯进连王太师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内的三司会审大案,下官略有耳闻。”

    邓绪挑眉:“看来高大人更没少在张屏身上下工夫。”

    高知府笑道:“圣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县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说,怎么陶尚书的爱徒竟会被御旨赐来小县当个县丞,原来是协助邓大人查案的。”

    邓绪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却无干系。他的确就是做县丞。”

    高知府道:“不当问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只是,那张屏怎么就扯上了兰珏?本府见他时,他一口一个兰侍郎,颇以此为傲一般。陶尚书和兰珏,呵呵,这个路子有点儿飘。”

    邓绪道:“你与兰侍郎的爱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高知府咋舌:“邓大人这词用的,下雪天让下官出了一身大汗。不过当时大家都气盛,相看碍眼,你参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罢了。怨可能是有点儿,其他的不敢沾。”

    邓绪在灯影中坐着,笑眯眯道:“是,据说兰侍郎和刘御史更不对付一些。高大人是和刘御史交情比较好,对吧?”

    高知府作势抬袖擦汗:“邓大人高抬贵手,下官可沾不起结党二字。刘御史和兰侍郎,下官都不怎么熟,只是刘御史在打照面时会多说两句话,毕竟下官没有上过关于刘御史的折子。当年同届科考时,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来。兰侍郎昔日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刘御史倒一直是那样的性情。众同年与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邓绪摸了摸唇边短髭:“是,我听闻他二人当年都曾同一个姓辜的交情不错。你熟悉此人否?”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庄,不当问的下官不问,辜家庄之事,邓大人所知应比下官多。”

    陈筹夜半牵马离开小宅,候在城门边,待交卯城门一开,即刻策马而出。

    他帮张屏编县志许久,县境及周边概况皆算熟悉,选了方向沿大路纵马前行。行不多时,竟然下雪了。

    冒雪行了一段,到了高台子乡地界,正赶上乡里早上的小集。但凡乡间,多有此类市集,一般在同乡几个村子的临界处,不比城里街道纵横商铺林立,大都是傍着大路官道和庙观学塾的一截短短道路,有客栈茶饭棚,外加几个低矮门面日常开着,卖些油盐酱醋之类必需小物。清晨上午,附近村落农家不必忙农务的老弱妇孺带些自产的东西如现摘果蔬、黄酱咸菜、米酒鱼肉之类到此或易或售,多为拎个篮子,提一布兜摆在路边,近午时各自散去,名曰小集。赶在秋收后或节期时,另有大集,类似城里庙会,连城中商户、远游商贩都来卖货,还有戏班唱戏。同县各乡,大集日期各有不同,逢集时热闹胜过城中闹市。

    高台子乡挨着县城,较为富庶,但因下雪,小集上人甚稀疏。道边茶饭棚的大锅里现熬着胡辣汤,陈筹喝了一碗,吃了两大块刚出锅的大饼。饼皮抹了葱油,撒着芝麻,黄亮焦脆,就着加了几滴老醋的胡辣汤,妙不可言,下肚后竟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邻座有一老者,携着半筐咸菜,亦在喝汤吃饼,问陈筹:“冒恁大的雪,公子要往哪里去?”

    陈筹随口答了临县的名字道:“泉阳。”

    老者道:“泉阳离此还有近百里地,这么大雪天走,明天晌午也到不了。再往南过了水凹乡,有十几里地挺荒的,若是正走到那里快天黑,不好办。”

    店家也道:“客官今天走到水凹那边,就寻家客栈歇了吧。你一个人,若事儿不急,等雪停再赶路更稳妥。”

    老者摇头道:“今年九龙治水,雨水大,雪到明个不一定能停。”

    陈筹道:“多谢老丈店家,横竖只是到泉阳,慢慢走着便罢。”吃饱喝足,浑身带劲,结了饭钱,从包袱里取出毡斗篷裹上,又再冒雪前行。

    雪越下越大,陈筹恐怕马蹄打滑,不敢行太快。天色阴沉,难辨时辰,腹中的胡辣汤大饼渐渐消化,身上越来越冷,肚子响得雷鸣一般时,总算又遥遥看到了人家。陈筹下马,厚着脸皮拍门讨热茶。那家儿子媳妇都在宜平县做工,只有老两口在家,心甚软善,锅里还剩着些菜汤,半张烙馍,通火给陈筹热上,老太太替陈筹扫干净斗篷上的雪,拿到灶旁烘烤。

    陈筹取钱答谢,二老死活不收。

    陈筹烤了一时火,吃下热饭,又回过气儿,问此地何处,老头儿道,是水凹乡小牛村地界。他家原本开茶棚,所以靠着大路住。要到村里得沿着前面岔路拐进去,走个二三里地。

    陈筹看了一眼屋内沙漏,居然才交申时,又问到再往前走个十来里路,水凹乡和豆塘乡的交界地有家客栈,便谢过二老,讨了热水装满水袋,暗暗放了些钱在小板凳下,复又动身。

    雪越来越大,乱扑在脸上,几乎看不清路。陈筹牵的这匹是小马,一向养在厩中,不曾劳苦过,后来变成陈筹淌着雪牵着它走,背上的行李甚轻,马的四条腿仍有些打颤,屡屡踯躅不前。

    道上的雪越积越深,揣在怀中的水袋渐渐变冷。陈筹拔开木塞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水,举目四望,但见一片茫茫的白,几乎分不出道路。天渐渐暗,却还是不见有人烟。

    陈筹有些怀疑自己走岔了路,只得走了再走,雪灌进靴子里,化了,冰得两脚疼了一时,渐渐木了。不知道第多少次举目四望时,前方竟出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小点。

    陈筹揉了揉眼,的确不是眼花。看行进的快慢,应该是个人。

    那影子渐渐靠近,确实是个人,身披毡袍,头顶斗笠,挑着一担柴。陈筹忙牵马快步迎上问询:“敢问此处何地,前方可有客栈?”

    那人一抬斗笠,是个中年汉子,络腮胡须,一双豹眼,朗朗笑道:“此处乃水凹乡临界,前头十几里都是荒地,哪来人家?”

    陈筹心里咯噔一声:“一路行来,怎的一直未曾见到人家?听闻水凹乡和豆塘乡交界处有客栈可投宿,离此多远?”

    那人道:“公子走错路了,要沿着官道走才走得到,此路是水凹乡出身的善人修的大路,本是为了方便祭祖的,再往前去都是荒地坟岗了。想是雪大,公子看不清路,错走到此道上来了。”

    但明明一直沿着一条道走,未曾见过岔路……

    陈筹来不及细琢磨,又问:“那如何才能走回去?”

    那人道:“走回去,也得十来里。”

    岂不是怎么着都一样?陈筹心里拔凉,再道:“那走过这十几里荒地,前方可有投宿的人家?”

    那人笑道:“过了这段路,是赛岗乡芥墩村,接上了官道,路临近就有人家。只是天将黑了,雪天夜路难行,不知公子几时才能走到。如若要投宿,何必走这么远?”

    陈筹一喜:“请兄台指教!”

    那人摇摇一指:“前方不就可宿?”

    陈筹朝他所指方向一望,一片白苍苍旷野中,真有一处凸出,依稀是屋舍模样,不由又惊又喜,连忙谢过那汉子,朝屋舍方向去。

    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微微有些不对,刚才那人出现得忒古怪了一些。

    大雪天,十三不靠的时辰,挑着一担柴,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唉,兴许是和张屏在一起待多了,染上了遇事瞎琢磨的毛病。

    陈筹回头一望,乱雪迷眼,道路上空空如也。

    刚才的樵夫,居然不见了!

    陈筹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雪中的人,能走多快?四周并无可遁形处……

    那樵夫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阿弥陀佛,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

    陈筹缩缩脖子,又仔细看了看那屋舍,还在。

    说不定,是雪里视线有碍,说不定,樵夫所指,就是他家。

    撑着再走十几里路,恐怕困难,总不能夜半冻死在雪地里吧。

    陈筹一咬牙,继续牵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屋舍走去。

    待到了屋舍近前,陈筹的手一软,松开缰绳,马轻嘶一声,陈筹牙齿咯咯撞了几撞——

    门洞大开,残窗破瓦,蛛网处处张挂。

    分明是一座破庙!

    陈筹再度心里默念,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莫要疑心好人好意。破庙可避风雪,总比冻死在路上好。既来之则安之,天已快黑,别处也不可去之……

    来回念了几遍,方才坚强地抓起缰绳,牵着小马到了廊下,将马拴在柱子上,猛吸一口气,腿一抬,迈进门槛。

    未闻异声,未见异象。

    殿内正中高台上,立着一尊神像,应是个土地之类,台前是残破蒲团。陈筹向神像祷祝了一番——

    小生陈筹,途经宝地,恰逢风雪,不得已借庙宇一宿,谢尊神庇佑,无香火供奉,唯心意敬之。

    祷罢,四下一转,发现此处可能真是樵夫猎户常歇脚的地方,靠内里的地上有火堆灰烬,另有不少树杈木棍,甚至还有口小铁锅,另一些些拔下的野鸡毛等物,几个破蒲团儿没多少灰,像常有人坐,靠着墙角避风处还有个拿门板铺干草做成的草铺。

    陈筹松了一口气,复又欢喜起来,拢了剩下的柴生一堆火,将包袱里冻挺了的大饼放火上烤了烤,拿小铁锅化开雪水,自己喝了一些,剩下一些留着饮马。将小马牵进殿内另一头的柱子旁拴好,抓了些干草,也不知道它吃不吃。装着一肚子热食躺到草铺上,抓些草盖在身上,再压上毡斗篷,竟有种连住皇宫也比不得的美满,阖眼入梦。

    酣梦中,居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还微微有些热,欲翻身,但觉胸口沉重,竟未翻得,抬手一拨,触手毛茸茸的。

    陈筹迷迷瞪瞪睁开眼,两盏幽幽绿光在鼻尖处亮着。

    陈筹与之对视片刻,绿光微微闪烁,胸口上沉甸甸地蠕动了一下。

    陈筹陡然一惊,清醒过来。

    他的胸口压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陈筹浑身都麻了,张着嘴,居然发不出声音。那东西站起身,抖了抖毛,黑暗中,只能见其尖尖的双耳,湛绿的眼再一闪,陈筹觉得有热热的气息哈到自己脸上,继而口鼻处有温软湿润之物一扫,应是那东西的舌……

    陈筹两眼向上一翻,再度陷入黑暗。

    许久许久之后,陈筹的四肢忽而抽了抽,猛地睁开双眼,一骨碌弹起身。

    四周明亮。

    包袱好端端摆在草铺旁。火堆残灰、蒲团、小锅、神像……小马正甩着尾巴嚼草,一切都无异样。

    陈筹怔了半晌,才长吁一口气。

    他翻身坐起,忽而僵住。

    他身上盖着的,竟不是那件破毡斗篷,而是一件黄褐色的棉氅!

    陈筹一哆嗦跌下草铺,牙齿咔咔碰撞。小马喷了一口气,好奇地扭头看他。

    陈筹抖了半晌,跌跌撞撞爬起,朝着四面八方一通乱揖:“大仙,大仙,晚生实因风雪逼迫,冒昧闯进宝地,谢大仙不杀之恩!求大仙莫与区区凡人计较!留宿之恩,无以为报,祝大仙早得金身正果,晚生碌碌凡夫,不足记挂!”

    身后突然嘎吱一响,陈筹吓得又一跌,哆哆嗦嗦回头,却是风吹动破窗的声响。

    陈筹不敢再留,扛起包袱,牵马蹿出破庙。

    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一片白皑皑。陈筹也不管什么方向,牵马淌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往前奔命。小马嫌雪深,又嫌陈筹走太快,屡屡止步摆头,待陈筹将缰绳顿了又顿,方才不耐烦地喷两口气,跟着陈筹前行。

    走了一时,见前方有两行树排列蜿蜒,中间所夹应是道路。陈筹松了一口气,牵马淌过去,果然是路,脚底踩着雪下实地,心中也踏实了一些。抬头看太阳辨了辨东南西北,沿路继续往前。

    陈筹跑后,邵知县很是忐忑了一番,毕竟驳了知府大人好意,唯恐高知府心存芥蒂,得空便着力凑趣。下乡巡查,有名望的乡老和乡中学子前来拜见,高知府见有两个学生衣衫单薄,暗暗嘱咐邵知县留意关怀。

    邵知县立刻喏喏应是,又道:“大人真是爱惜人才,下官多有不及,无地自容。”

    高知府道:“本府见着他们,就想起年少时读书的辛苦。他们乃来日国之梁柱,本府只望他们能多一分专注在学问,少一些烦扰于旁杂。”

    邵知县哽咽:“大人苦心,众学子定能体会,奋发向学,不负大人厚望。”

    高知府呵呵笑道:“他们不必知本府此时心意,但望来日有功于百姓社稷,报答皇恩。”

    邵知县与随行人等皆赞叹唏嘘,邵知县道:“大人恩德,如春风雨露,融泽寒冬。胸襟更仁怀开阔,即便有负大人恩德者,亦不曾计较。”

    高知府道:“你所指是那陈生?”左右一望,众人中不见张屏。邵知县忙道:“张县丞在衙门中修书。”张屏除非必要的例行请安,都闷在卷宗库中。高知府亦不曾再提及他,邵知县便未喊他同行。

    高知府略一颔首,接着道:“那陈生以孝道为先,且不愿借本府之力谋出身,本府倒极欣赏他的骨气。本府已修书与京中同年,略做一荐,他再上京时,能多得些照应。”

    邵知县红了眼眶:“大人的胸怀,真、真足以称得旷古烁今!”

    高知府摆手:“呵呵,当不得,当不得,莫给本府戴高帽子。本府只是不愿朝廷错失每一个人才罢了。”

    随行众官交口称赞,感叹陈筹三生有幸,知府大人功德无量。

    “哈啾!哈啾!哈啾!”陈筹耳根滚热,猛打了个几个喷嚏。

    日光映着白雪,晃眼耀目,阳气昭昭,令他心中稍安。

    虽然头顶着大太阳,但感觉比昨日更冷些,小风一吹,湿润润的寒气便往骨头里钻。陈筹拿袖口包着手,缩头牵着马走,没有扛风的毡斗篷,两颊耳朵刺刺疼痛,实在扛不住了,就从包袱里翻出几件宽敞袍子,不论薄厚,一律裹在身上。横竖路上没有人影,又拿了一件袍子把头裹住,翻出干粮,找来找去,却只有硬邦邦的大饼,昨天早上买了囤着的几个茶叶蛋不见了。

    陈筹又翻了一通,确定包袱里没有茶叶蛋。

    奇怪,昨天晚上搁在包袱里都没拿出来,难道跑出破庙的时候从包袱缝隙中滚了?不至于啊,拿几层油纸包得好好的。

    一个猜测忽从陈筹脑中掠过。

    难道?真的好像……的故事……

    不可能……阿弥陀佛,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不多想,不多想……

    飞快啃了两口大饼,灌下几口凉水,接着朝前。

    树杈上的积雪滑落,陈筹又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后颈寒毛直竖,猛一回头,身后果然空旷旷一片银白。

    大白天里,哪会有什么!

    日头再偏西时,终于看到了人烟。屋顶!篱笆!烟囱!是个村落!

    靠路边的一户人家门前,有两个半大少年手持铲子钢叉正在拍草垛上的积雪,回头看见踉踉跄跄牵马而来的陈筹,顿时抡起了手中的铲和叉。

    “什么人!来干啥的!”

    陈筹抖抖袖口,抱拳一揖:“二位小哥,小生打从宜平县来,途经此地,敢问这里是何处地界,能否讨碗热茶?”

    两个少年凌厉地盯着陈筹,屋里一个声音问:“外头咋了?”

    一个少年回头应道:“有个人,跟个偷山芋的一样,讲话听不大懂!”

    屋门中随即走出农家打扮的一对中年男女,女子一惊:“我的娘啊,这是个啥人哪!”男人暴喝一声:“咄,你是谁?来这边干啥!”

    陈筹赶紧赔笑躬身:“小生……”一笑间,腮边感到摩擦,方才想起脑袋上还裹着衣裳,赶紧扒下,再整整衣衫拱手一笑,“小生打从宜平县过来,欲去泉阳。昨日恰逢风雪,迷失道路,茫然行到此处。惊扰几位,惶恐惶恐。敢问这里是何方地界?”

    两个少年加那一对男女都一脸戒备。

    陈筹再补充:“小生真不是歹人,只是路上寒冷,多穿了些衣服御寒……”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去泉阳?咋不走大路?”

    陈筹赔笑:“大雪难辨道路,走错了。正要找大路,能否请阁下指个方向?”

    男子抬手一指:“哦,大路往那儿走。”摆手示意两个少年回屋。

    陈筹赶紧再道:“敢问可否讨些热……”

    那一家四口退进屋内,砰,关上了门。

    陈筹一管感伤的清水鼻涕几欲滴落,吸了吸,抬袖拭之,牵着马朝所指方向走,沿途人家皆探头探脑向他观望,待陈筹满怀希望走近,立刻进屋关门。

    陈筹只得寂寞地牵着小马蹒跚前行,夕阳渐沉,幸而没走多久就到了一个岔路口,看两侧树木荒草,路比正走的这条宽阔,且路上有人畜脚印和车轮痕迹,看来是大路了。

    陈筹一阵惊喜,沿大路又走了片刻,拐过一道弯,沉沉暮色中,竟看到了一挂旗帘,陈筹涕泪纵横,忽觉遍体生热,两腿蓄力,扯着小马直扎向那方。

    灯火!桌椅!热茶!

    陈筹坐在客栈大堂中,幸福的清水鼻涕不可遏止,伴泪而下。也不算计兜里盘缠,直接拍桌要了酒菜,狼一般连吞带塞。

    酒足饭饱后,陈筹钻进客房,未等洗漱,便一头扎到床上,坠入黑甜。

    酣梦中,似被什么推了推,陈筹随手一拨,翻了个身儿,有吃吃笑声,在耳边忽近忽远。

    “怎么这就睡了?”

    “陈郎……陈郎……”

    香气馥郁,杏花如云,袅娜身影绰约立在薄雾中,他待要走过去,长草裹足,腿脚难抬。吃力地一步步前行,薄雾忽浓,他扶住大树,欲挥去雾气,前方突然亮起两点幽幽绿光。

    陈筹啊的一声,从床上直坐起身。

    猛喘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佛祖在上,玉帝保佑……梦而已,梦而已……

    推开被褥,他又僵住。

    身着内袍,被褥掖压成筒,外衣整齐叠放在椅上,靴子干干净净,摆在床前。

    陈筹弹身下床,撞出门喊小二。

    “昨晚可是你等扶我上床?”

    小二一脸茫然:“昨晚小的们来送洗漱热水,客官已经睡了,便就未曾打扰。”

    陈筹直着眼睛:“不是你们扶我上了床,脱了我的衣裳,帮我盖了被子刷了鞋?!”

    小二瑟缩道:“客官,但凡客人休息了,我等绝不会打扰。昨夜真不曾进去。”

    陈筹一把揪住他:“那昨晚可有看到旁人进我房中?”

    小二颤抖道:“客官,随身行李,须自己看管,楼下大堂里牌子写明了,若有短少小店恕不赔偿……”

    陈筹再将他揪近一些:“我没短东西!真没人进我屋?真没人?!”

    小二牙齿咯咯打架,掌柜带着两三个壮汉赶来,左右扯开陈筹:“客官,放开小店伙计,有话好说。”

    陈筹踉跄回屋,砸上房门,抱头在屋中来回乱走。

    不对,不对,这事不对!

    冷静!冷静!

    张屏素来说得对,世上鬼怪之事,多是有人弄鬼!

    是了,张屏。

    陈筹顿住脚步,如果张屏在此,他会怎么看?

    他拿了个枕头,竖在椅子上,假装是张屏,自己站在椅旁,思索片刻,学张屏平日的声音:“陈兄,鬼怪事,不可信。定有其因。”

    再走到椅子对面,盯着枕头:“那、那会是何因?这也忒离奇了。”

    又站回椅子旁边,皱眉:“你当先想一想……”

    你当先想一想,之前种种,有哪些点值得推敲。

    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樵夫?破庙?绿……绿眼珠……

    陈筹打个哆嗦,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想。

    还有……毛……

    小二趴在门边,只听陈筹一个人的声音或高或低喃喃不停,咋舌回头道:“掌柜的,这人看来真有病。昨晚上看他穿得花花绿绿的就觉得不对头,没想到真是个疯子,咋弄?”

    掌柜的道:“不咋弄,疯不疯,能付房钱就是客。没钱再说没钱的事。顶多弄死。”

    绿眼珠,毛……也可能是做梦。

    但是那件棉氅,还有包袱里的茶叶蛋……

    陈筹从叠放整齐的外袍下扯出包袱,一声大叫扎入小二贴在门上的耳中。

    小二惊得一跌,脚下一滑,竟撞开了房门。

    只见陈筹站在椅子旁,面无人色。

    手里捧着一件黄褐色棉氅,脚旁地上还有两只崭新的厚袜。

    陈筹脑中空白一片,只能不断喃喃重复:“鬼!有鬼……有鬼……鬼……”

    其他房的客人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掌柜的赶紧道:“客官,小店乃正经店铺,当初选址的时候请法师看过,绝不可能有鬼,从来也没闹过鬼。如果有鬼,应该是客官自己带来的鬼。”

    陈筹直愣愣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清醒了些许,手一抖,烫到一般将棉氅丢在地上,乱七八糟扎住包袱:“退房,我要退房!”

    全县衙的人都觉得,张屏憔悴了。

    打从陈筹走后,张大人每日起得比小公鸡早,睡得比猫头鹰晚,成天不见笑,除了进卷宗库,就是回小宅,插门独自在房中时,常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在走来走去。眼也凹了,脸上的骨头更嶙峋了,还时常有些沧桑的青黑胡茬。扒饭的时候,眼都是直的。加上知府大人不甚待见,无缘伴驾,更平添悲凉。人人见到其穿梭在回廊下的幽灵般的背影,都不禁暗暗感叹,知府大人作孽哪……

    县衙上下为这次知府大人巡查之事皆使出了上辈子出娘胎的力气。雪后放晴,高知府继续巡查,深入远村。各个村落都出动壮丁,打扫道路。邵知县吩咐,知府大人不喜扰民,路方便通行即可,不必过于干净。乡吏愚钝,难以把握其中分寸,索性就命在路边留些残雪,随意装点。晌午太阳一晒,有雪融化,到晚间,路面结冰难行,不及回辕。幸而邵知县机警,早早知会各个乡里预备下榻之处,当夜便就宿在一处文庙。乡中文庙不大,正殿明伦堂上夫子塑像年代已久,但一尘不染,蒲团显有叩痕,铜鼎累积香屑。高知府遂赞曰:“方寸庙堂,扬德化高远。”所宿厢房是小小一间,木床古旧,被褥粗棉素里。乡长惭愧曰,厢房原是给家贫或考前苦读的学子留宿之用,竟让知府大人纡尊宿于此,实在惶恐。

    高知府道:“本府亦是圣人门生,正该宿于此。”含笑抚摸蓝青被面,“好极,好极。”

    邵知县欢喜不胜,退出厢房后,又赞赏了一番乡长。

    乡长道:“皆遵大人教诲,卑职不敢居功。”又悄悄道,已让各村传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间,闲杂人等但敢接近文庙,一律杖责,尤其那些想生儿子来摸圣人脚趾的村妇。村头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万一,绝不会节外生枝。

    次日清晨,文庙中献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里蕻、芝麻叶等几样小菜,并几样面点和农家土腌咸蛋。咸蛋乃是野鸭蛋腌制,较寻常家鸭蛋略小。生蛋的野鸭绿首紫翼,只宿在文庙附近的白塘湖苇荡中,以湖中小银鱼为食。野鸭蛋腌制时不可用草木灰或黄泥,仅以农家新蒸的头壶粟酒加细井盐浸之,瓷罐封存。蛋白嫩莹如玉膏,咸淡适宜,蛋黄绯红,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锅腾出,入炉微烤,一半软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饼,或加绿豆芽、面筋,用刚出笼屉,软而韧的水烙馍卷之,滋味绝妙。

    高知府各尝其一,微微颔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会心一笑:“圣人之所,合当食此。”

    随行有人凑趣道:“惜无人先于大人尝。”

    邵知县接道:“仁人在席,因无埃墨堕之矣。”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乡长一揖:“谢大人嘉赏本乡教化已脱蛮愚。”

    满座皆哄笑抚掌,高知府亦笑曰:“尔等未曾领悟,孙乡长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饭资。”

    乡长立刻再一揖:“小小伎俩,难逃大人利眼,惭愧惭愧!此餐卑职请了,只当领罚。”

    众人更抚案大笑。

    再起驾继续巡视,仍是样样圆满。下午返回县城,进了城门,邵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行驾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楼的一扇窗突然大开,闪出一条红脸长须汉子,抡着一把大刀,冲知府大人的官轿一声暴吼:“哈!喝!”

    侍卫顿时疾声道:“有刺客!”

    屋上护卫弓弩齐发,持刀汉子一晃不见,身法敏捷。众护卫纵身踏瓦,奔向那窗,轿旁统领高声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伤及!方便审问!”

    邵知县捏着一把冷汗出轿观望,开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栈,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请罪。不多时,众侍卫押出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轿前。邵知府探头一望,头壳一嗡——居然是那对疯叔侄。

    陈筹拍下房钱,连滚带爬逃出客栈,牵马惶惶奔于道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大仙大仙,晚生一介庸庸凡夫,难承厚意,寰宇之中,诸多佼佼俊才,盼大仙早早移爱!

    世上本无鬼神,多是有人作怪。

    但这也忒怪了!

    为什么总是我摊上这种事?

    陈筹迎风涕零,哽咽之时,吞进凉气,连连打嗝。

    不知是昨晚吃太饱还是反复思虑分散了精神,一路没歇几口气,居然日头已偏西,肚里也没觉着饿,忽见听到一阵歌声。

    “茫茫雾霭,沧沧流霞,道兮高远,道兮足下……”

    陈筹精神一凛,只见斜阳下,一道服长髯老者骑着一头瘦驴,踏歌而来。周遭白皑皑旷野,不见人家,怎么又钻出个道人?陈筹不由得停住脚步,牵马谨慎站在道旁。

    老者行到近前,止歌停驴:“施主,贫道有礼了。”

    陈筹眯眼打量,拱了拱手:“小生见过道长。雪地荒凉,道长何行此处?”

    老道呵呵笑道:“行游四方,不觉到此。施主又如何在此处?”

    陈筹道:“欲去泉阳。”

    老道颔首:“前方再有几里就是泉阳地界,两县交界处,乡集颇为热闹。施主若欲投宿,甚是方便。”

    陈筹道:“多谢,但道长所行方向,得过十几里路才有人家,夜路难行,如何留宿?”

    老道含笑:“但凭自然,行多少,是多少,停时自有缘法。便如施主,无需心存疑虑,缘法到时,一切自解。”

    陈筹不断和自己说,小心谨慎,小心谨慎,但还是没忍住嘴:“道长此言何解?”

    老道但笑不语。不知为何,陈筹望着眼前之人,内心竟有一股莫名信赖与亲切,不似方才那般无着无落的惶恐,又不禁一揖:“不瞒道长。小生路途之上,遇上了一些……不可思议之事。”

    老道笑曰:“既为不可思议,便不必多思,不必多虑。施主乃福泽深厚之人,无需疑惧邪祟,顺其自然即可。”

    陈筹听此言竟暗应这两天的怪事,便如乌云之中,窥见一丝阳光,再深深一揖:“小生鲁钝,难以看破,求道长开示!”

    老道呵呵道:“施主免礼,贫道方才只是随口乱语尔,施主今后事,早已明明白白,何需他人多言?也罢,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便与施主占一签。”取出一个竹筒,陈筹忙捧上钱,老道摆手,“此乃施主缘分,贫道不需卦资。”

    陈筹拈了一签,签文曰:“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陈筹怔怔,老道捋须:“此签贫道亦不多解,施主心中自知。”道一声别,又骑驴而去。

    陈筹晕晕乎乎,继续前行,走了不多时,果然到了那乡镇上,两三条小街,官家驿馆、客栈、酒肆、店铺一应俱全。已是掌灯时分,一片灯火绚烂,出乎意料地热闹。

    陈筹正要往客栈中进,忽而听得一阵鞭炮吹打声,不由得问:“谁家这时候办喜事?”

    小二道:“不是喜事,是土地庙中做庙会。我方土地,极其灵验,年年此时做庙会,这是上晚供。”

    陈筹思量,这两天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去庙里上个香,说不定能解一解,在客房放下行李,便朝那吹打处去,没走几步,就见一处庙宇,香烟冲天,人头攒拥,男女老少捧着红绸香烛推来挤去。陈筹几乎是被人潮推进了庙中,便也买香拜了拜。神座旁有一桌案,摆着签筒卦图,陈筹心中一动,走到案旁:“道长,可能卜卦?”

    老道竖起两根手指:“一签十文。”

    陈筹付钱,擎着签筒,瞅准空隙,抢跪到神像前蒲团上,默祷摇筒,一根竹签啪嗒落下,陈筹捡起,交与道人。

    老道笑道:“施主好福气,此上上大吉签。”将签文纸条递给陈筹。

    陈筹展开一看,心中咯噔一下。

    红纸上写着四行签诗:“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下附小字——“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陈筹心湖但起激荡,不由抬头,头顶再被雷劈般一震,一阵恍惚。

    神台之上的土地像三缕长须,眉目慈和,竟然像极了傍晚时他遇到的老道!

    鼓响三声,知府大人升堂。

    邵知县侍立于侧,县衙众官吏,以张屏为首,站在案下旁观。

    众侍卫押着捆成粽子的二人入内。

    邓绪脸上红色油彩已蹭掉不少,露出淡黄本色,齐腹美髯半边歪垂到腰下,左右四望:“噫,怎的这般熟悉?”又瞪眼昂然,“上座何人?”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大胆贼人,本府尚未问话,竟敢出言相诘!”

    邓绪一声暴喝:“大胆鼠辈,敢称汉寿亭侯为贼?关某定要斩下尔的狗头!”

    柳桐倚温声道:“将军,此乃东吴大殿,将军自然熟悉,既已单刀赴会,何妨泰然处之,看他们有何花样。”

    邓绪微微皱眉,似在沉思,忽而双目一眯:“关某单刀赴会,季常,你怎会在此?你的眉毛怎么黑了?”

    柳桐倚道:“军师命属下暗暗跟随。唯恐雪天撞色,将军看不清属下的脸,故而染了。”

    邓绪再眯了眯眼:“喔。但关某记得,单刀赴会,应不是下雪的时节。”

    柳桐倚道:“将军壮举,感天动地,纷降瑞雪。”

    高知府埋首袖中,邵知县道:“大人?”

    高知府一击桌案:“谁来告诉本府,堂下到底是什么人?!”

    邵知县颤声回道:“是一对疯叔侄,下官曾抓过这二人。”

    邓绪道:“季常,你听见了么?他们怎么称呼你我?青龙偃月刀何在?”

    柳桐倚道:“将军镇定,莫要中了东吴激将之计。”

    高知府再按住额头,大袖遮面,似在顺气,邵知县忙又低声道:“这对叔侄,好像只有叔叔疯,侄儿还好。”

    高知府摆摆手:“那便先把叔叔牵下去,只留侄儿待本府审问。”

    众侍卫将哇呀呀嘶吼的邓绪押出公堂,柳桐倚行礼道:“学生参见知府大人。”

    高知府咳了一声:“看来没了叔叔,侄儿是正常多了。堂下犯人,报上名来。尔既如斯自称,竟还是个读书人,身份文牒何在?”

    柳桐倚道:“学生曲临县生员梅庸,身份文牒俱在客栈房中行囊内,大人只管验看。”

    高知府道:“曲临县,乃京兆府治下,尔到我沐天郡何干?”

    柳桐倚道:“家叔有疾,来此求医。”

    高知府挑眉:“何等名医在京中求不到,非得舍近求远,来这小小宜平?”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柳桐倚道:“家人曾带叔父到京城医治过,不见起色,到宜平求治亦算是病急乱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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