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卷叁 女儿村【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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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好个病急乱投医!那你叔父到底是什么病症?都投了哪个医?本府即刻命人将县中大夫都带来,与你一一对质。”

    柳桐倚低头,一时未答,高知府再一拍惊堂木:“速速回话!”

    柳桐倚迟疑了一下,道:“家叔的病,乃是失心疯……发病的情形症状,方才大人也都看到了……”

    高知府又一拍惊堂木,震断他话头:“失心疯?好个失心疯!以为在堂上装疯卖傻,便能瞒过本府?预先算得本府归程,埋伏于途,意图行刺,如此心智谋划,真疯出了慧根!这般的失心疯,本府也想得一得。”

    柳桐倚连忙跪伏在地:“大人明鉴!家叔真的不是想行刺大人!他手里那把刀,是纸糊的,大人可让诸位差爷呈堂验看。冲撞大人行驾,罪当重罚,但家叔与学生绝对不是刺客!大人请只管搜查客栈与家叔和学生身上,绝无利器!大人英明,恳请明察!”

    堂下侍卫呈上那把大刀,在捕拿时侍卫与邓绪厮打,刀已断成几段,七零八落,拼接不全,的确是纸糊的,连棍子都是硬纸卷成,涂抹了颜色,亦验了空心内,没有藏毒。

    高知府问:“房里都仔细搜过了?”

    侍卫答曰,都搜遍了,连屋瓦地砖都掀开了,的确没有其他凶器。

    柳桐倚又道:“大人,此足证叔父与学生的清白!”

    高知府微微眯起双目:“既然物证如此,本府不能妄断你叔侄之罪,便权且信你所言。你叔父疯成这样,怎么就让你一个侄儿带其前来?”

    柳桐倚道:“叔父未有子嗣,家里经商,因宜平不甚远,所以着学生与一个下仆陪伴,盘资用尽,下仆回去取钱未归,只剩下学生一人,一时没有按住叔父,冲撞了大人的行驾。叔父发病不甚知事,罪在学生,请大人问责。”

    高知府微微颔首:“答得好啊,既能圆上说辞,又凸显孝心。只是,本府方才问你,前来宜平,是寻哪位名医看诊,为何含糊不答?”转首向旁侧,“邵知县,县中哪个大夫,擅医失心疯之症?临郡县民都慕名前来看诊,想你应知。”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汗:“这……大人恕罪,下官从未听闻!”

    高知府又看向旁听的众吏:“尔等可知是谁?”

    张屏在一旁低头不吭声,高知府偏偏点名道:“张县丞?”

    张屏出列施礼道:“下官初到宜平,所知寥寥,言不足证。”

    高知府似笑非笑:“编纂县志,必有人物一项,诸业良秀,皆要录之述其所长,不曾察考?”

    张屏道:“不曾,未修到伎艺目。”

    高知府轻笑一声:“尔修书倒如屎壳郎推球,现料现攒。”视线再扫向其余人,“罢了,尔等之中,居宜平十载以上者,答本府此问。”

    张屏身侧其余人皆上前喏喏请罪,李主簿道:“大人恕罪,卑职无能,三代居于此县,不曾听闻县里有擅医失心疯的名医。”

    唐书吏亦道:“卑职家四代居于宜平,亦不曾听闻。县里唯独大鼓巷的扁鹊堂,跌打伤药算得一绝。”

    高知府看向堂下柳桐倚:“世代居于本县者都未听闻的名医,你倒是从哪里听来,到底名医姓甚名谁,住在哪条街哪道巷子?”

    柳桐倚眼神有些闪烁:“学生……学生……”

    高知府一拍惊堂木:“速速招来!”

    柳桐倚道:“学生带家叔看过不少大夫,一时不能道尽……”

    高知府冷笑:“好个不能道尽,宜平多大点的地方,把所有懂医术的传来,堂上恐怕也站不满。含糊迟疑,莫非有鬼?是不能道尽,还是根本没有?最近所看的那位大夫姓甚名谁总记得罢,快快从实招出,免得本府用刑!”

    柳桐倚犹豫了一下,垂首:“最近为家叔看治的,姓……黄。”

    邵知县皱眉道:“本县记得,县里南关只有善仁医馆有位黄大夫,下针极好,去年春上仙逝了。”

    高知府再砸惊堂木:“难道鬼给你叔父看的病?”

    柳桐倚忙道:“回大人,给学生叔父诊治的这位,住在东关小磨桥头,姓黄,本名似乎叫翠翠。”

    邵知县和李主簿等人都是一惊。

    高知府道:“嗯?是个女子?宜平县真人才济济,竟还出了位女神医?”

    邵知县道:“禀、禀大人,这个黄婆子,下官倒是知道。据说接生不错,胎位不正、早产晚产,凡找了她,多能保母子平安。”

    高知府又一砸惊堂木:“好个信口雌黄!失心疯找产婆何干?难道来看治的,不是你叔父,而是你婶娘?来人,上夹棍!”

    柳桐倚再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学生不敢撒谎。找那黄婆,是因她有……有驱邪除祟之法……”

    高知府一拍桌案,陡然起身:“竟是巫蛊之术?!本府平生最恨此邪说!有病不治,整治些歪门邪道,真是岂有此理!”

    柳桐倚一脸苦涩:“大人,这亦是病急乱投医,叔父总不见好,各种药都吃尽了。的确是因为端了家里那窝黄鼠狼之后,家叔方才发了失心疯……”

    高知府大怒:“混账!人生于世间,头顶青天,脚下实地,呼吸吐纳,荡荡清气,何来鬼神?你乃读书之人,竟也信这些东西,如何对得起圣人教训?!”

    柳桐倚默默无言。

    邵知县忙劝高知府息怒,高知府仰天一叹:“本府承蒙圣恩,窃踞此位,自知无能,日夜兢兢。不想治下县城,竟以巫蛊邪术遐迩所闻,本府何颜见圣?何颜以对百姓?!”

    邵知县哆哆嗦嗦与县衙众吏一同伏地请罪,张屏也跟着跪了。

    高知府再一拂袖,唤人取来纸笔,掷到柳桐倚面前:“将所会装神弄鬼者统统写下,本府自会提审客栈及近旁之人与你对质,若少写一个名字,本府绝不轻饶!”

    陈筹回到客栈,不能入眠。

    一则思绪纷乱,二来这两天猎奇之事太多,不敢合眼。

    他挺在床上,双眼直直,看着无尽浓夜,忽然,似乎听到一丝轻轻的脚步声。

    娘啊……

    香气,甜甜的脂粉香气,如浸泡在蜜糖中的鲜花,缭绕入鼻。

    陈筹闭上眼,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一道比浓夜更浓的影子飘到了他床边,馨香吁在他脸颊耳畔:“陈郎,你是在睡,还是醒着?”

    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滑进了他的衣襟,抚上他心口的肌肤,陈筹激灵了一下,猛地睁开眼,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面前有张女人的脸,满屋子幽幽绿光,烈焰红唇近在咫尺。

    陈筹对上女人的视线,嗷一声爬起身,搂着被子缩到床角,双手抱住连连作揖。

    “仙子饶命!仙子,晚生只是粗鄙不堪一介凡夫,靠近便有污仙子的仙气!求仙子莫要再纡尊降贵……”

    女子嘟起嘴:“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陈郎是我心中最好的男子。”

    娘!

    陈筹搂紧被子,又往角落里缩了一点:“那是……仙子见过的男人太少了……世间风流倜傥的男子多得是,真的!”

    女子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去看其他男子,与我有缘的就是你啊。陈郎,你干吗总在往后躲?怕我吗?难道奴长得不美,样貌很吓人?”

    怕死了——

    陈筹抱着被子,打了个哆嗦:“不、不,仙子美艳绝伦!”

    凭良心说,这女子长得的确很美,但是,煞白皮肤映着绿油油的光,真的……

    玉帝!佛祖!观音大士!山神土地!谁来救救我!

    女子嫣然一笑:“陈郎,奴与你宿世有缘,因此夤夜前来,以身相许。良宵短暂,莫要辜负……”说着竟就要解衣,陈筹才发现,大冬天,这女子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衫,下面是银红色的肚……肚兜!

    陈筹用力贴紧墙壁:“仙子,天寒地冻,且把衣服穿好,免得伤风受凉……”

    女子掩口哧哧笑道:“陈郎真是有趣,难道嫌弃奴?”

    陈筹结结巴巴:“晚生怎敢嫌弃仙子,但,真的、真的……恕难从命!”

    女子挑起眉,忽而又扑哧一笑,拢上衣襟:“陈郎果然是正人君子,乃姊姊可以托付终身之人。”闪离床畔。

    陈筹晕晕乎乎,愣愣怔怔挟紧被子。

    女子看看他,又朝一旁看了看:“哎呀,这可怎么好?一个呢,在床旮旯里,一个呢,在屋犄角里,都不想出来,难道要耗到天亮。唉……看得发急。”

    忽而,门窗四闭的屋中,似扬起了一阵微风。

    那风带着融融暖意,浅浅的异常熟悉的花香,冲散了刚才那女子身上的甜浓香味,一个秀美的身影缓缓走入陈筹视线。

    陈筹的呼吸一窒。

    “离……离绾?”

    怎么可能?!

    她怎会在这里!

    她……

    陈筹完全不能再思考,那熟悉的身影远远站在床边,定定望着他,陈筹踉跄冲下床:“离……”

    脚下一绊。

    好像是,踩到了被子——

    陈筹一头扎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

    离绾!

    离绾!

    离绾!

    砰砰——

    陈筹弹起身,没有,没有离绾。

    怎么会在床上?

    好像天亮了?

    怎么……

    门砰砰响着,陈筹在屋内团团乱转。没有!哪里都没有!怎么会没有!

    明明就……

    房门响得像打雷。

    “客官,客官——”

    陈筹一把拉开门,小二一脸如释重负:“客官,恕小的冒昧。昨夜客官入住时,气色疲倦。小的见已经午时,客官还未起身,唯恐客官雪天着凉,这才唐突打扰,望请恕……”

    陈筹猛地掐住他:“我房里的人哪儿去了?”

    小二两眼瞪大:“客、客官,一直不就你一个人?”

    陈筹眼珠血红,狠狠摇晃小二:“真没其他人?昨夜我房中有什么动静?”

    小二伸着舌头喘气,左右上来几个小伙计拉住陈筹,小二方咳嗽几声道:“客官,真没有,昨夜就是小的当值。夜里安静得很。”

    陈筹踉跄后退,觉得脚下踩的地在摇晃。

    陈筹回到屋里,把行李翻了一遍,又将屋子掀了个底朝天,连桌底床下都爬进去查了,没有任何物品。

    他从床下爬出,嗅嗅床边褥子,也没有其他味道,比如,甜甜的香气。

    客栈小二小心翼翼探头到陈筹身侧:“客官,是要再住一宿,还是退房?”

    陈筹摇晃站起身:“退房。”

    牵着小马浑浑噩噩走在道上,正行到那间土地庙前,满地爆竹纸屑不曾打扫,门口大树上挂满许愿红绸。

    陈筹又掏出怀中的签纸看了看。

    “前情蹉跎无需叹,红线早已定姻缘;桂花开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广寒。”

    苍天,苍天,你到底是耍我,还是赏我?究竟什么是天意?

    几个小童追逐嬉戏,误把陈筹一撞,签文纸飘落在地,陈筹弯腰去捡,有快马拉着马车迅速驰来。

    陈筹连忙起身闪避,那马车经过眼前,车帘飘飞,窗内女子侧颜秀丽如杏花。

    陈筹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追,手臂一扯,想起明明牵着一匹马,赶紧要上马,脚下一滑,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小马咴一声转头钻进人群,陈筹跌跌撞撞爬起追上,再一回头,那马车早不见踪影。

    陈筹翻身上马,催马疾奔,前方是个岔路口,陈筹拦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人道:“公子所见,应是搭客的驿车,往渡头去的。”指向左侧道路。

    陈筹道谢,再纵马狂奔,前方果见河道,渡头停着的正是那辆马车。

    车内是空的。

    一艘大船刚离岸行出一段。

    渡头船工拦住要甩衣下河的陈筹:“公子,大船看似行得慢,实则甚快。追不上的。”

    陈筹翻包袱找钱,欲要租船,船工皆摇头:“江水有冰,小船行不太快,多少钱也不敢追。一个时辰后还有一趟船,公子可搭。”

    陈筹又一把揪住船工:“是和这艘去一个地方么?去哪里?!”

    船工连连点头:“是,是。这里的大船都只到郡府。”

    高知府一堂审完,甩出一叠名单,命随行的州府侍卫擒拿。

    不单是曾给那对疯叔侄看过病的,连客栈掌柜伙计、茶棚老板、巷口卖烧饼的一家等等也俱被捕获。

    一时间宜平县风声鹤唳。

    跳个大神竟也是罪,且罪坐十族以上。知府大人就差把嗅过那对疯叔侄裤脚的狗也抓回衙门了。凶残得不可思议。

    连邵知县都斗胆进言,拐弯抹角曰这样是否会令百姓惶惶,落小人话柄。高知府搁出一句“本府自有道理”,邵知县只能喏喏退下。

    抓回的人,高知府一一亲自审讯,经过亦十分神妙。

    侍卫将人带到案前,高知府大略询问姓名籍贯,有一些根本问也不问,直接一点头,或放出,或继续回去蹲。

    被放的和继续扣押的对了对供词,很多答得都差不多,似乎扣或放,就是看知府大人顺不顺眼。

    县衙的灯火彻夜通明,被抓者的亲属聚集在大门前等待消息或号哭鸣冤。附近的鸡颇受惊吓,报晓乱了时辰。

    高知府审了一个通宵,到天亮仍不回行馆休息,曰“治下愚昧邪风一日不清,本府一日不得安寝”。李主簿与礼房唐书吏、刑房刘书吏、吏房赵书吏等袖手缩着脖子在廊下探望,州府随从侍卫来来去去,恍然有种县衙变成了州府衙门的错觉。

    从抓捕到审讯,高知府支使的,都是随行带来的人,除却几个县衙衙役给州府侍卫们带了带路之外,其余人都只能陪着知府大人干熬。李主簿等干坐了一夜,知府大人未进膳,他们也不敢吃夜宵,到了这个时辰,亦不敢挑头去吃早点,只觉得浑身发虚,后心冰凉,都到外面小步来回挪动,活络血脉,忽而见张屏远远从院子那头来,李主簿招招手,小声道:“张大人,张大人。”

    张屏掀起眼皮朝这里看看,走了过来。李主簿笼着手道:“张大人熬了一夜,看来精神还甚足,果然少壮体格好哪!”

    张屏道:“张某刚过来。”再看了看李主簿等人,“几位大人衙门里待了一宿?”

    李主簿等人都哽了一下,张屏嘴角油汪汪的,牙上还缀着一片韭菜叶,看来刚吃完早饭。刘书吏抬手往嘴边比划了一下,示意张屏留意门牙,小心翼翼问:“张大人回去睡了?”

    张屏嘬嘬牙花,将那片韭菜叶嘬下:“昨日酉时离衙,不是和平常一样么?”

    李主簿几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愣还是该叹,不想张屏竟就这样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李主簿婉转道:“知府大人彻夜审案,我等岂能擅离职守。”

    张屏道:“哦,张某以为,既无需我等协助,留也没用,便照旧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李主簿几人只得呵呵赔笑,张屏再看看他们:“几位难道还未吃饭?”

    几人都说没吃,李主簿道:“张大人吃过了?”

    张屏道:“刚在路口吃过。忽然想吃油角,便未让厨房备饭。”

    唐书吏道:“张大人真爱体察民生。路口老姚家铺子,油角极好,豆腐脑的浇汤真是老母鸡高汤熬的,蛋皮薄韧如绸,香菇碎绝不用菇梗。只是人多。”

    张屏道:“正是在他家吃的,油角焦脆,韭馅甚鲜,不禁吃了四个。油糕亦甚好,还有茶叶蛋十分入味。”

    几人被他说得肚里一阵抓挠,刘书吏道:“张大人胃口真好。”

    张屏竟笑了一下:“今日铺子里人倒不甚多,几位既来不及用饭,张某就再去买一些回来。”

    几人赶紧道谢,连称不用。

    “哪能让张大人替卑职等带饭,使不得!”

    “不可,万万不可,这饭卑职哪里敢吃。”

    张屏道:“诸位休要客气,张某较闲,随手之事,不费力气。”

    一句话中,淡淡沧桑,浅浅寂寥,几人都感受到了,再坚持推辞。刘书吏扯开话题:“是了,张大人,卑职正要请教,这次案子,卑职等无用,不能协力,亦看不甚懂。为何知府大人竟如此重视。大人的老师陶老尚书执掌刑部,张大人可曾听闻有什么前例?本朝刑律之中,对跳大神之类的事,从未有……”

    李主簿打断道:“刘掌房,此话僭越了,知府大人看重此事,必有重大干系。或是朝廷欲出新令,但张大人到本县已久,朝中新近之事,恐怕他也不知道。张大人忙于编修县志,县中刑讼事都不曾过问,何用此事烦他?”

    刘书吏连连揖道:“张大人,是卑职一时糊涂,乱说了话,张大人莫怪罪。”

    张屏道:“刘掌房说得对,何须道歉?此事内中另有关窍。”

    李主簿几人都不禁互望了一眼,他几人饿得狠了,胃空脑钝,未能细细雕琢言语,恭维激将之辞粗粗罗就,搭配僵拙,没想到张屏一口吞下了这枚直钩。

    刘书吏恳切道:“卑职实在愚钝,望张大人详尽指点。”

    张屏道:“朝廷最近好似在查乱党。”

    几人吃了一惊,刘书吏颤声道:“乱、乱党?”

    李主簿左右看看,小声道:“张大人,这事可不能乱说啊。当下熙熙盛世,怎会有人作乱?”

    张屏神色平常道:“非匪祸兵乱,只是有人造谣,借鬼神之说。”

    唐书吏恍然:“怪不得知府大人突然此时巡查各县,此事不可说大,又不能小待。”眼一直,“难道……祸根在沐天郡?”

    张屏道:“各地都有,不能详断。知府大人或只是例行。”

    刘书吏道:“我们宜平真没有这种兴风作浪的逆贼啊!依卑职看,倒是那对疯叔侄,从外地前来,到宜平求什么医,十分可疑。”

    赵书吏道:“但看着又像真疯。这叔侄俩在街上蹦跶许多天了,还曾被抓进县衙过,当真有什么,敢如斯招摇么?”

    李主簿因此事亦捏着一把汗,基于前事,不便多言,勉强笑了笑道:“都不好说。张大人怎么看?”

    张屏道:“只堂上见过,不好判断。”

    李主簿等人默默解析了一下这句话与张屏的神情,似依稀嗅到一丝不甘与向往。

    刘书吏笑道:“张大人,休怪卑职多事。大人京中断案的事迹,属下等都曾耳闻,唯钦佩赞叹而已。大人对朝廷欲查之事可有见解?”

    张屏沉默片刻,道:“不能详查,故无见解。”

    几人咂着这句话,只觉得不甘之意比前言更甚,都呵呵笑着,再岔开话题,张屏寥寥应对了几句,袖着手走开。

    几人望其背影,刘书吏道:“久闻张大人嗜查案,看来并非妄传。”

    李主簿道:“刘掌房,你也是的,张大人如今专心编修县志,何必在他面前提这些有的没的。”

    刘书吏道:“李大人,你是不知,卑职前几天听老田说,张大人外出舆地时,曾去那邪门的辜家庄地界看过,又找过朱老大人问话,只是修县志,哪用得着做这些。当时我就纳闷,刚才听了张大人的话,方才恍然明白。”其余几人皆一脸领悟。

    李主簿道:“唉,我等廊下家雀,既不知凌云之志,亦不便多言。散了罢。”便踱回屋中,另外几人便也各自散了。

    谁知过了一时,李主簿在房中坐,忽然嗅到一阵油香,一个小厮拎着几个提盒,在门外道:“大人,小的在此伺候。”

    李主簿唤其入,小厮将一个提盒捧到案上:“张大人命小人送来。”

    李主簿打开提盒,里面是油角、油糕、茶叶蛋等物,还有一碗豆腐脑。小厮道:“大人请趁热吃,天寒易凉,油角就不酥脆了。”又行礼道,“小的先请告退。”

    李主簿点头,待其出门,不禁尾随,探头观望,看那小厮又到吏房门口,须臾闪入,另还有一个小厮刚从刑房闪出,手里也拎着食盒。

    过得一时,刚才廊下一同站着的刘书吏、赵书吏、唐书吏等都纷纷于门口探望,李主簿率先走到廊下,刘书吏左右看看,挪过来悄声道:“李大人,你也有?”

    李主簿点点头。

    刘书吏一脸复杂,唐书吏也凑了过来:“张大人这是怎了?卑职竟有些惶恐。”

    李主簿道:“看来我等一向都误解了张大人,他虽看似冷峻,实则内心炙热。既然张大人如此关怀我等,便感激领受。”

    炸货充饥,吃了这顿早饭,到了晌午,李主簿都丝毫不觉得饿,打个嗝,还是韭菜味儿,看看桌上沙漏,遂踱去看看邵知县那边有什么示下,正走在廊下,眼角视线瞟见花窗外两个熟悉身影。李主簿放轻脚步,走到回廊月门边,一张望,居然是张屏和刘书吏站在靠墙的灌木旁。瞧见李主簿,刘书吏的表情有点慌乱,张屏仍是面无表情。

    待从邵知县那边回来,李主簿遥遥见刘书吏的身影在刑房门口闪了一下,再往前行,刘书吏好似不经意一样自门内走出,还惊喜地笑了一下:“主簿大人。”

    李主簿笑道:“刘掌房有事?”

    刘书吏道:“没事,都晌午了,坐得腿麻,出来走走,晒个暖。”

    上午一起说话的唐书吏、赵书吏也都踱出来,东拉西扯了一阵儿,刘书吏终于憋不住一样小声道:“告诉诸公一件事,千万别外传,方才,张大人来找我,让我办件事,真是愁死我了。”

    唐书吏道:“莫不是中午还要请吃饭?这回单请刘掌房一个,没我等的份儿?”

    刘书吏苦着脸:“唐老弟,别取笑我了。”再左右一望,又压低些声音,“张大人居然是要我带他去……”手往大牢方向一比。

    诸人失色。

    赵书吏道:“那你怎么回的?”

    刘书吏道:“我哪敢答应,就说我没钥匙,因知府大人要审案,都上交了。”特意看了李主簿一眼,李主簿只做旁听,但笑不语。

    唐书吏悄悄道:“刘兄啊,这个事,你确实不好做。知府大人不能得罪,张大人也不像会屈此许久的人,谁知道他掺合这些事是否真的只是自作主张?听说,朝中护着他的,可不止陶尚书一个。”

    赵书吏道:“确实,张大人还年轻,人之运势高低,谁能判断?唉唉……”

    刘书吏被这么一说,脸色更艰辛了。

    到了傍晚,张屏正要回小宅,前方墙角忽而闪出一人:“张大人。”

    张屏抬眼看清是刘书吏,停下脚步。刘书吏左右看看,一抬衣袖,露出一把钥匙,悄声道:“大人,知府大人回行馆了,但大人不能多看,否则卑职真的这辈子都完了。”

    张屏点点头:“张某明白。”拱拱手,“多谢刘掌房。”

    刘书吏苦着脸:“卑职不敢承大人谢,只望大人莫久留。”引着张屏,匆匆走向大牢。

    牢房外把守森严,除开原本守卫,还有几个州府侍卫,侍卫率先喝道:“来此何干?”

    刘书吏掏出刑房的令牌和一本册子:“奉命盘查一个案子的犯人。”

    侍卫狐疑地上下将他二人一扫:“为何不堂审?”

    刘书吏道:“堂审恐怕打草惊蛇,再则……”

    侍卫夺过令牌册子,翻看了一遍,竟就让开:“速速进去,速速出来,不得意图其他!”

    刘书吏擦擦汗,拱拱手:“多谢各位,多谢各位。”和张屏匆匆进了大门,牢差见州府的人都放了,自也不多阻拦。

    进得牢内,扑面一股骚臭烘烘的暖气,牢头很识趣地没有跟随,刘书吏挥了挥袖子,说话都不敢张嘴:“大人,牢中腌臜,且忍着些。”

    张屏面无表情,他第一次来县衙大牢,与之相比,刑部牢房简直就是京城鸿运楼的天字一号房。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栏杆空隙处手臂舞动,黑压压的影子蠕动匍匐,每走一步,鞋底似都被地面黏了一下,转角牢房内,骂声刺耳。

    刘书吏走过去,作势喝道:“肃静!县丞大人在此,不得喧哗!”

    一个人伸着脖子道:“就是知府在,老子也得骂,他奶奶的为了俩疯子把老子抓来蹲冤狱,耳根还不得清静,唱屁,老子揍他祖宗三十六辈!”

    一侧耳,果然听得一阵嗷嗷唱戏声,貌似是邓绪,张屏仍面无表情地站着,刘书吏跺脚:“真不像话!牢里竟还唱戏,被知府大人知道还了得!”便向那里走去,张屏跟上。

    但见角落一间牢房,只蹲了两个人,正是邓绪和柳桐倚。邓绪正在角落舞着稻草唱:“……天啊天,你不开眼……竟设难关将员陷……过不去,难合眼……难……合……眼……”

    刘书吏咳嗽了一声,柳桐倚起身施礼,邓绪一蹿而起,扑到栏杆边:“东皋公,可是天亮了?!”猛挠自己的头,“这里!看这里!白了没?!白不白?!”

    刘书吏喝道:“张县丞在此,胡言乱语个甚……”张屏抬手示意,刘书吏便住口。

    邓绪直着眼睛道:“张县丞是谁?东皋公何在?东皋公何在?”面皮涨红,颈暴青筋。张屏上前两步,邓绪抓住栏杆:“东皋公?”却是望着年纪较大的刘书吏,“东皋公,我的头白了没?”忽而揪住一把头发,失声道,“没有,怎么还是有黑的!怎么还不白!”喉咙喝喝两声,一把扑住柳桐倚,“小主,伍员有罪!天都亮了,头还不白!过不了昭关了……”

    柳桐倚抱住他道:“莫急,窗外透入的,是月光,天还没亮,慢慢来,一定会白的。”

    邓绪哽咽:“真的?”

    柳桐倚道:“真的,伍大人请先去角落静候,若盘膝运气,白得更快。”

    邓绪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真的就到角落里盘膝打坐。柳桐倚方才又拱手,悄声道:“惭愧,惭愧。”

    刘书吏向张屏道:“张大人,卑职看这叔侄二人是有些蹊跷,堂上时还是关云长,这会儿变成伍子胥了。”

    张屏不说话,柳桐倚拱手道:“二位大人,实在是冤枉。家叔的病情就是如此。初发病的时候,曾经袒身露体,仅胯部围一草席,话也不说,整日乱叫,碗筷都不会使,只用手抓生瓜果与烤的大块肉吃。后来看了无数大夫,各种法子用一遍,总算变成了太上老君和姜子牙。来到贵县后,再治了一时,竟变成了关云长,从商周春秋到汉末,学生以为,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就进展到本朝。谁料,一进大牢,又变成伍子胥,回到春秋……”

    话到这里,邓绪捶着膝盖又开始唱:“天啊天,你不开眼……”

    张屏面无表情地回过身,向外走去,柳桐倚疾声道:“大人莫走,学生叔侄真的冤枉哪!”

    出了牢房门,刘书吏看了看依然没什么表情的张屏,小声道:“大人怎么看?”

    张屏沉默不言。

    次日,天刚寅时,县衙忽起喧闹,大牢火光陡亮,鸡惊啼,狗乱吠,张屏小宅的院门忽被撞开,一队手执火把的侍卫一拥而入,一丛雪亮枪尖指向睡眼惺忪一脸呆滞的值夜小厮:“张屏何在?”

    小厮两股战战,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朝一个方向一比画,众侍卫哗啦啦杀过去,踹开房门,张屏正站在床边,身上挂着刚穿进一只袖子的夹袄,侍卫头目一摆手:“拿下!”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张屏五花大绑,拖到县衙,推进大堂。

    堂内灯火通明,高知府端坐上方,四周衙役侍卫陈列森严,堂下瑟瑟跪着蓬头赤足衣衫不整的刘书吏。

    张屏被推到刘书吏身旁,按倒在地,高知府一拍惊堂木:“兀那张屏,你可知罪?!”

    张屏抬头:“下官不知。下官虽只有从七品,亦是朝廷任命,知府大人这般将下官拿到此,不合律制。”

    高大人冷冷道:“本府治沐天郡数载,比你知道什么是律制。你昨日混入大牢,有什么图谋,从实招来!”

    张屏道:“下官是宜平县丞,进出县中大牢,不用担混入二字。”

    高知府再一拍惊堂木:“本府三令五申,此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干涉,你当本府之言是耳旁风?”

    张屏道:“大牢之内,并非只有此案犯人。再则,即便大人有令,按本朝律法……”

    高知府喝道:“莫和本府扯什么律法!”

    张屏道:“大人,律,国之纲,上至帝王,下到百姓,皆要遵从。”

    高知府一击桌案,噌地起身:“闭嘴!你昨日擅入天牢,牢中疑犯便死了几个,你来告诉本府,这是怎么回事?!”

    张屏仍未低头:“敢问大人,死的疑犯是哪几个?”

    高知府脸都青了,案旁的邵知县忙道:“张屏,你就老实回答大人问话吧,唉,死的几人,还有个几岁大的稚童,何其无辜,凶手何其残忍!”

    张屏脸上闪过一丝悲悯,依旧看着高知府:“大人,可有人证物证,能指认下官曾接触过死的几人?”

    高知府脸色铁青,缓缓坐下。

    张屏继续道:“下官乃大人属下,但若要问罪或免职,按本朝律令,须上报三司吏部,大人不可自判。”

    高知府缓缓点头:“好,好个不能自判。但……”神色陡然一厉,又一砸惊堂木,“本府虽不能将你就地摘下乌纱定罪,却能将你责问收押!”唤来侍从,命将张屏和刘书吏拖下收押。

    邵知县拭汗道:“大人,不再多审一审?”

    高知府脸上厉色一收,忽而微微一笑:“本府抓这么多人进牢,本就是敲山震虎,他果然嗅饵而出,慢慢再看有何伎俩!”

    邵知县一愣:“竟是……大人预料之中?大人高明!真当世神断!”

    高知府笑意淡去,又一叹:“可惜那被害的几人,亡者可还有家人?”

    邵知县道:“是卖烧饼的一家,前几年搬来,无甚亲戚在本县了。”

    高知府叹道:“那就县里安排厚葬吧。”邵知县领命而去,高知府又唤过侍卫头领:“那对疯叔侄,干系重大,本府觉得,留在本县不甚妥当,你等速将这二人押送州府。”

    侍卫亦应喏离去,高知府退堂。

    东方天空,墨蓝透白,渐染绯色,晨晓已至。

    赵书吏走到墙边,撒出一把小米,几只鸽子扑棱棱飞下,啄食小米,赵书吏俯身缓缓抚摸鸽子,众鸽食尽小米,扑棱棱飞走。

    赵书吏掸掸衣袖,转过身,身形一僵。一群州府侍卫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

    为首侍卫道:“在作甚?”

    赵书吏施礼道:“早起喂……喂喂鸟……”

    侍卫道:“是,大冬天里,掌房起得早,鸟也起得早。”掏出镣铐,“知府大人亦等着和掌房早些聊一聊。”

    清早,邓绪和柳桐倚被州府侍卫推向囚车。

    一个侍卫捧着那把折断的纸刀从车边过,萎靡蹒跚的邓绪忽而双眼一亮,挺起胸脯:“青龙偃月刀!关某的青龙偃月刀怎的成了这副模样?!哇呀呀——”

    柳桐倚道:“将军,此刀乃打斗之时误折,可见将军内功精进,竟连青龙偃月刀都能震断!”

    邓绪皱眉:“真是关某做的?怎的无印象?”

    柳桐倚道:“真的,军师已命人选天玄金石为将军锻造新刀,名曰忠肝义胆刀。”

    邓绪点头:“嗯,此名足可匹配关某!”

    侍卫不耐烦喝了两声,推搡他二人,邓绪待要咆哮,柳桐倚又道:“将军,这是送你我还蜀,东吴多有不甘,莫与他计较。”

    邓绪哈哈一声:“关某之刀,岂斩鼠类?”昂首阔步登车,柳桐倚遂入,一队侍卫纵马环护,往州府方向去。

    侍从遂报高知府,高知府正在审赵书吏,闻之略颔首。

    赵书吏跪地痛哭,说不明白为什么被抓,他每天都出来喂鸽子。他家娘子素厌禽鸟,不准他养,他就常在袖中装些小米,遇到鸽子便逗弄。听闻县衙有事,清早赶来,见围墙上停着几只鸽子,不知是谁家的,放出笼甚早,不禁取米逗之。

    高知府道:“一番言语,漏洞百出,本府都懒得一一驳斥。”命将赵书吏单独收押。左右劝高知府小憩片刻,高知府道:“也罢,你们也都累了,各去眯一会儿。”

    邵知县命人取来早膳,高知府略用了些许,暂去休息。

    邵知县自个也眼皮乱打架,李主簿劝他道:“大人先去歇一歇,我等昨晚回去睡了一时,早上听说张大人犯事了才过来的。大人一直同知府大人办案,都连熬两夜了。”

    邵知县跺脚:“本县如何睡得着!四房书吏被抓了两个,更有个张县丞!怎么会有这般事情!”

    李主簿道:“大人,事已经有了,急也无用。知府大人英明,这些应不会连累大人。大人缓一缓精神,才好协助知府大人查案。”

    邵知县叹了一口气,困倦交加,整个人都木了,应答迟钝,这样下去的确更容易出纰漏,便拍拍李主簿肩头:“这里先劳累你盯着一时,但有动静,立刻知会本县。”

    从县衙回宅子不过几步路,但邵知县不回去,命人抬了张木床在离高知府小憩处不远的角落小屋,弄了床旧铺盖,和衣暂眠。

    陈筹上了另一艘大船,恨不得船上木桨都化成翅膀,凌云追上之前的那艘。隔一时就到甲板上转一圈儿。他临时上船,没订到单间,只在下舱大通铺有个床位,舱中湿冷,腌臜无比,男女吵扰,小儿啼哭声不绝于耳。陈筹在铺上坐了一时,忽觉腿痒,从神游中惊醒,隐有小物在肌肤上奔跑,应是虱子从铺上爬入衣缝。陈筹赶紧抖衣,发现旁边的老汉正在探手入怀,搔而扪之,扪得一个,送到口边一嗑。

    陈筹一阵恶心,又出了船舱,到甲板上,寻堆缆绳暂且坐下,一个面目平常行商打扮的男子踱过来坐在他身旁:“在码头就见公子来来去去,又打听上一班船,想有急事?”

    陈筹黯然点头。

    那人袖着手,眯眼道:“公子别怪在下多事,公子这般风流形容,难道是为了一个女子?”

    陈筹讶然抬头。那人呵呵笑道:“看来说中了。”

    陈筹喃喃道:“唉,只是匆匆一瞥,也不知是不是她。下船之后,她早走了,万一不在州府停留,又该到何处寻?”

    那人道:“原来公子要找的人就在上一班船中。在下之前亦要搭那艘船,因州府有个大户,采买了几个年轻女子,要送到京城,舱位满了,方才改乘了这艘,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否也在其内。”

    这番话让陈筹越发心焦难耐,夜中难眠,直挺挺睁着眼夹在老汉和一条壮汉之间,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嗅着脚臭与童子尿的气息,任虱子在衣内奔波,无心抓挠。

    船行了一天半,终于到了郡府码头,陈筹蹿上岸,在人潮中找寻,逮着码头的船工摊贩便问。有个卖茶水的摊主道:“上艘船是有几个年轻女子,被人一车拉走,往城西去了,似是哪家采买的。”

    陈筹往城西一路找寻,州府丹化城甚大,街道上车马行人攘攘如流水,陈筹像一条蹿入大江的蝌蚪,左右乱顾,空茫然难进退,更不知所向。

    忽而,他又嗅到一丝淡淡的馨香,回头一望,忽而拔足便奔。

    前方,一抹倩影匆匆低头而行。

    陈筹奋力跑,似乎踩到了不少脚,撞了不少人,耳朵里此起彼伏的骂声,陈筹将它们统统抛到身后,随着那倩影奔进一条小巷。

    乍进巷口,只见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陈筹再向前奔了一段儿,前方有两个岔口,陈筹正犹豫,忽似有所感,猛一回头,但见那抹倩影正从一棵老树后绕出,要往巷口去,陈筹猛跑几步,大喊一声:“离绾!”

    那倩影一僵,低着头又疾步向前。

    陈筹一把捉住她的肩:“离绾!”

    她浑身僵硬,终于缓缓地侧身,抬起头。

    陈筹脑中嗡一声,千种滋味,百般思念,化成热流,一时竟哽咽。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到底是谁?

    一切都不重要。

    “离绾……”

    州府侍卫押着马车一路不曾停歇,天将晌午时,正行到荒野,忽而一阵风起,沙尘扑面。

    众侍卫放慢马速,一个侍卫挥挥手,啐道:“这风甚邪,路上尤有积雪,哪来这些沙土?”

    前方打头的统领勒马转头喝道:“须多小心,快速前行!”

    话音刚落,胯下骏马忽而一声嘶鸣,猛地一跃。

    侍卫们还来不及上前相助,所有马匹俱惊,统领抓缰绳驭马,突身形一僵,从马上直直坠下!

    侍卫们奋力稳住身形,拔出兵刃,又一阵风沙扑面袭来,侍卫们扑通扑通,全如下锅的饺子一般落下马。

    道旁积雪的长草中,陡然跃出数条白色身影,无数寒光如雨点般扎向马车,剑锋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刺目银光,刺入马车!

    “咳咳。”高知府小憩起身,一阵轻咳。

    随从道:“大人连日劳累,损耗过大,再多睡会儿吧。”

    高知府摆手:“此事必有重大隐情,不……咳咳……不彻查明白,本府如何能高枕安寝?”话毕,又一阵咳嗽。

    随从惶惶。

    高知府道:“想是喉咙里,咳咳……呛了唾沫,无妨。”喝了两口茶,整好衣冠,又向随从道,“传本府令,明日本府先回府衙,巡查暂停。本案一应犯人,今日未审完的,一律押回州府再审。”

    随从即刻前去传令。

    县衙中正因张屏、刘书吏、赵书吏被关押的事情人心惶惶,李主簿更冷汗出了好几身,心口扑通扑通狂跳不停,听闻此令,诸人都松了一口气,暗烧高香,请知府大人快快移驾。

    唯独邵知县仰天长叹:“罢了,一月后,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李主簿安慰邵知县:“这事真与大人无干,休要担忧。”

    邵知县再叹息一声,自到门前去迎刚请来的大夫给高知府看诊。

    县中几位名医轮流诊脉,都曰可能是劳累所致,无大事,食补加多休息为宜,开了几味温养的补药。

    到了傍晚,高知府确实不怎么咳了。邵知县又来劝高知府进膳,又请高知府早些到行馆休息。

    高知府道,今夜要再看看卷宗供词,就还歇在县衙。

    邵知县只得再去准备。

    县衙诸吏都在廊下等候差遣,李主簿向邵知县道:“大人还要安排知府大人的饮食药膳,其余杂事便让卑职等分担罢。”

    邵知县道:“也罢。”分出一些杂务交待众人,又拉着李主簿的手道,“怀达,你素稳妥,便由你统一替本县照看。”

    李主簿施礼道:“卑职一定尽力办好。”

    众人各去忙碌,李主簿来回各处察看。高知府的房间上午已用过,安排起来说容易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打扫要整洁,被褥用过一遍,已不暄软,重新换过,又要一模一样,让知府大人看不出来。还有茶杯茶壶把手对应的方位,等等种种。

    李主簿一一查过,忽而瞥到案上:“知府大人便是晚上休息,也可能用到笔墨,怎么还没备好?”

    下属道:“恐怕天冷,墨锭不易化开,纸也不托墨,唐书吏亲自去库房取好墨与新纸了。”

    李主簿哦了一声,又有人来回别的事,便暂先出房。

    过了一时,唐书吏捧着纸墨过来,门口老仆跌足道:“就等唐掌房了。”

    唐书吏道:“多劳多劳。”

    进了房中,把墨盒摆好,又将纸抖开折叠。

    打扫的仆役都甚好奇:“为何这般麻烦?”

    唐书吏道:“你等有所不知,高知府常用京中连升阁的君子宣,县衙里没有这等好纸,只好找相近的代替。然连升阁的纸,折式与别家亦不同,不像咱们常使的一摞摞,而是有整张,有单折做公文折式样,还有书信折式,须照样分开弄好,免得知府大人要用时不方便。”

    老仆叹道:“还不知道知府大人用不用,就这么费心,只恨小人等蠢笨,还非得唐掌房这般懂行的弄。”

    唐书吏道:“我这儿还得一时,你等要有旁的事,可先过去。”

    县衙人手分到行馆一部分,本就不够用,知府大人审案办公处更等着帮忙,老仆便笑道:“那唐掌房弄好了,把门拢上便可。”带着几个仆役出去。

    唐书吏道:“也先帮我拢上门,莫让风吹了纸。”

    房门合拢,唐书吏专心致志折纸,折了一阵儿,抬头揉了揉肩,慢慢踱出桌案后,踱到屋中。

    屋内寂静,廊下也寂静,站在窗下,听不到一丝声音。

    唐书吏又揉肩活着手臂,来回走了几步,踱到窗下案边,似随手一般,掀起了香炉盖,拿起炉中盘香,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盖上香炉盖,回过身。

    不由僵住。

    房中,平白多出一个人,就站在纸还没理好的书案边,两眼幽幽地望着他。

    竟是应该在牢里的张屏。

    刀剑刺入马车,起手时,车壁崩裂,殷红飞溅,沿刃滑落。

    雪地中奔出一条巨汉,手执一把大槌,朝马车重重锤下,车壁轰然崩开,冒出一股烟。

    众白衣人再挥手,银光寒刃噌噌噌直插,噗噗噗,腥红滋出。

    烟雾淡去,残破木板的正中央竖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口袋,汩汩流着红水,哪有什么人影。

    白衣人心中刚一惊,腿上便一凉,尚未察觉到疼痛,已纷纷摔倒在地。

    这次溅出的,是真的血。

    巨汉双腿已断,兀自跪地挺胸,怒吼一声,手中大槌抡得像风车一般,昏倒在地侍卫们纵身跃起,兵刃白光交错成网。

    一个侍卫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筒,取火折子点燃,一声尖利的唿哨直蹿入云霄。

    砰,天边炸出一点红光。

    路人闻声,纷纷抬头观望。

    “哪家大白天的放烟火?”

    邓绪和柳桐倚放下了手中筷子,推开面碗,喊过小二结账,走出草棚。

    到了旷野中,柳桐倚解下随身的布袋,在其中掏摸,邓绪道:“看仔细些,拿漆绿条的,叫他们留活口。”

    柳桐倚取出带着一抹绿的竹筒,邓绪看过,一点头,柳桐倚点燃捻信,忽一点嗖地钻上青天。

    邓绪慢悠悠捻了捻短须,柳桐倚道:“大人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一带动手?”

    邓绪嘿一声道:“这就是经验了,你得慢慢学。”

    话刚落音,远处天边忽又一响,隐约是红光一闪。

    邓绪神色一肃:“果然,都死了。”

    唐书吏一怔之后,脸上顿现惊喜:“张大人?怎么……”么字刚吐出一半,床下柜中扑出两个黑衣男子,扣住唐书吏。唐书吏还未来得及挣扎,便不知被撞上了什么穴道,哑不能言。两个男子一搜他衣袖,摸出一盘香,与香炉中的一模一样,再撬开他牙关,拿探钩挑出一颗金牙,一拨,牙中滚出一颗黑丸。

    张屏拿出香炉中的那盘香,翻来覆去看了看。唐书吏竟还是脸色不变,只从容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养神。张屏将盘香凑到鼻子边,黑衣男子之一往唐书吏嘴里塞了一团布,笑道:“张大人,这可使不得。”

    张屏取出一个小盒,把盘香收在其中,黑衣人将唐书吏塞进一个麻袋,扛出房间。

    “离绾……”

    陈筹的千言万语化成惊涛骇浪澎湃在心中,口里却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女子仍垂着头,仓皇地颤抖:“这位公子,为何无故拦住奴家……”后退一步,欲挣脱陈筹的掌握。

    陈筹双手一紧,死死扣住她:“离绾,别这样,我知道一定是你。我陈筹、我陈筹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这个世上,唯独你我绝对不会认错!”

    女子的肩颤抖得更厉害了:“公子真的……”

    陈筹一咬牙,狠狠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搂住:“你要挣扎你就挣你要喊非礼你就喊你要报官也可以报!我不管你因为什么不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多说……”

    离绾离绾离绾,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我看得着你,摸得到你!

    “离绾,我……我……不论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女子挣扎了两下,瑟瑟如风中枯叶,忽然伏在陈筹肩上无声地哭了起来。陈筹紧紧地抱着她,似乎过了千千万万年般长久,她才又轻轻挣开陈筹的怀抱,后退两步。陈筹怀中一空,冷风袭入,望着面前仍垂着头的她,忽而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居然不争气地不敢再抱上去了,纠结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吃过了么?饿不饿?”

    话出口,陈筹顿时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偏偏他的肚子在此时极其应景地,咕——

    陈筹脸蓦地有点烫,狠狠拍自己肚子一下:“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又没问你!”

    离绾扑哧一声,抬起了带着泪痕的脸,笑容如盈着露珠的杏花:“若饿了,就去吃些东西吧。”

    邵知县站在公堂门口,觉得自己肯定没睡醒。要不然,正上首明镜高悬大匾下端坐的,怎么会是那个横贯古今,在公堂上跳了不止一次大神的疯子。

    知府大人还跟个小学童一样,毕恭毕敬站在他身边。

    疯子的那个疯侄儿也在,旁边还立着应该蹲在小黑牢里的张屏,高知府居然含着微笑凝望着张屏,眼中盈满关爱:“本府此前种种,乃不得已,并非有意为难你。你可莫要怪我,都是邓大人吩咐的,要怪就怪邓大人。”

    那疯子道:“若道啊,你真会推诿,本寺几时让你这么拿捏他了?”亦笑着看向张屏,“回头一定跟高知府要张表功折,你应得的。”

    高知府道:“肯定有,肯定有,这个不劳大人提醒,亦不需他开口。”

    疯子摸了摸短髭:“好,本寺回京后,时刻关注着。”

    高知府叹道:“邓大人这句话压下,本府不睡觉也得把折子写出来。”

    那疯侄儿就在一旁笑,张屏仍是不吭声站着。

    呵呵,这梦太神奇了。邵知县又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李主簿在身后偷扯他袖子,悄声道:“大人,大人,快跪!快见过寺卿大人!”

    寺……卿?邵知府一时迷蒙。

    李主簿再顿顿扯扯他袖口:“我的大人呦!上面那个是大理寺卿邓大人!”

    大理寺卿……邓大人……

    邓——邓绪!

    大理寺卿邓绪大人!

    邵知县陡然一激灵,恍被天雷劈中天灵盖,刹那回神,双膝一颤一软,忘记脚边就是门槛,一个苍鹰扑兔势扎倒在地,挣扎匍匐进了门槛。

    “下、下官……宜平知县邵志通参见邓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

    邓绪一挥手:“罢了罢了,本寺奉旨查案,微服到此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应是本寺向你赔不是才对。两进县衙,倒给本寺办案增了不少方便,算来是你有功,何来请罪之说?快起身。”

    一股暖流从心窝涌进了邵知县的眼眶。

    邓大人!传说中的邓大人!果然就和传说一样英明、宽厚、睿智!

    邓大人!

    “下官谢大人关爱!下官谢大人关爱!下官谢大人关爱!”

    邓绪又费了一番口舌,方才安抚了涕泪横流的邵知县,再看向高知府:“汝审,还是本寺审?”

    高知府道:“大人在这里坐着,下官哪敢露拙,且此案下官真是一知半解,正待大人堂审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大人请。”

    邓绪又一笑:“那就升堂吧!是这样说的么?大理寺的做法,恐与地方公堂不大一样。”

    高知府忙称是,邓绪将笑一敛:“不必行其他繁文缛节,将案犯押上。”

    几个身着玄衣劲装,头戴小纱冠,腰佩长刀,脚踏皂色官靴的男子押着一个蒙着黑布袋的人进了公堂,掀开布袋,露出唐书吏的脸。

    邵知县心里一紧,脚心发汗,又给逮起一个,这是一个都跑不掉的征兆么?

    唐书吏一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从容,缓缓睁开本是闭着的双眼。

    邓绪道:“抓你真是不容易。能否告诉本寺,你到底是谁?”

    唐书吏道:“阁下又是哪位?本来曾与我一样,是这堂下客,怎又端坐上首?连是谁都不知道,就扣押问罪,岂不荒唐?”

    邓绪点头:“好口才,不愧造谣谋逆的骨干。”

    邵知县头壳嗡的一声,谋……谋逆!

    李主簿一把扶住邵知县:“大人,镇静。”

    邵知县双腿冰凉,几无知觉,漫天飞舞的七彩小星星中,唐书吏的表情依稀仍平静从容。

    邓绪瞥向那几个玄衣男子:“逆贼的同伙都拿住了么?”

    玄衣男子之一行礼道:“回大人的话,逆贼合宅未曾漏网,但属下不够快,自尽了两个,请大人责罚。其余全部扣押。”

    邓绪抬了抬手,让玄衣人平身,又看向唐书吏,眼中却有怜悯:“从祖到孙,累积四代,居于此县,只为了谋逆,连你尚不足十岁的幼子亦牵扯在内,何必。稚童无辜,此时回头,你罪虽不可免,家人或可得赦。到底背后指使,是什么邪党,什么教派,快快从实招来!”

    唐书吏仍是一脸平静:“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大人这样的人物要给小人这般的草芥定罪,随便罗织个名目便可,又何必多费口舌?”

    邓绪挑眉:“你不是不知道本寺是谁么?这时倒称大人了。”

    唐书吏居然微微一笑:“端坐堂上,这般气派,这般指鹿为马的作风,小人虽不知阁下姓甚名谁,但必定是位大人,当今朝廷贯产的好大人。”

    邓绪道:“语气如斯怨愤,便将你对当今朝廷的见解说一说?”

    唐书吏悠悠道:“大人听错了罢,小人哪里说对朝廷有见解了?捕风捉影,欲加之罪,实令小人惶恐不已。”

    邓绪哂然一笑,却是看向邵知县等人:“都瞧见了罢?与你等算是朝夕相处,有想过他其实是这样么?”再将笑一收,又将目光扫回唐书吏身上,“本寺不与你口舌扯皮,此案清晰明白,没什么绕弯的地方,只是抓到你费些事罢了。”

    邵知县撑着直抽筋的腿,听邓大人讲述所谓“再简单不过”的案情原委。

    有一伙人,一直潜伏在宜平县内作祟,行谋逆之事。常用的手段是编些造谣的歌谣小段,散播出去,大人编,小儿唱,但逢天灾人祸,就再做得频繁些,蛊惑人心。

    散布谣言之人,以唐书吏为首,还有巷口卖烧饼的一家等等,混迹在民间,多是生意买卖人,或求神卜卦者,居住在街头巷尾,方便与百姓接触,散布谣言,且不露痕迹。

    “本寺装疯作傻,总算引得一两个露出马脚,但都是边角虾蟹。上峰之人,隐在幕后,不露真容,幸而有高知府相助,故意行打草惊蛇之计,方才引尔出洞。”

    邵知县在飘飘忽忽之际,仍挣扎出一丝清明,几乎与高知府齐声道:“大人高明!”

    邓绪接着道:“关于此案,本府有一叹两惑,一叹者,孩童无辜,虎尚不食子,亲生骨肉,竟忍教其做贼。两惑者,其一,数辈延续,阖家沦落,行谋逆事,到底为什么?”

    唐书吏还是一脸平静,竟从容闭上了双目。

    邓绪轻叩案几:“其二,煞费苦心,如尔,一家四辈,几十年,几十口子,就只造了造谣,在县衙供职期间,也没做出其他的事,为什么?怎么不搞大一些?”

    唐书吏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邓绪眯眼:“难道是已经暗暗搞大,本寺未曾察觉?”

    唐书吏仍平静地闭着双眼,挂着笑意,不答。

    邓绪缓缓道:“你能不能告诉本寺,你们这伙人,和辜家庄有何关联?”

    唐书吏的表情有须臾间的一滞,继而嘴角又扬回刚才的弧度,忽漏出一缕猩红,玄衣人出手如电,点了唐书吏几处穴道,掰开他的嘴。

    “大人,案犯咬舌了!”

    邓绪一脸意料之中地摆摆手:“带下去,尽力救一救,救不过来就和涉案的其他尸首一起,仔细验尸。”

    玄衣人之一道:“禀大人,涉案尸首已验看过,有几具尸首身上隐蔽处,纹有一个图案,卑职愚钝,尚未查得出处。”取出一卷纸,呈给邓绪。

    邓绪展开,纸上绘着一根长着四片树叶的树枝,叶中结着一枚果实,像是杏果。

    浓云沉盖,碎雪又零碎飘落,陈筹牵着离绾进了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馆,要了两三道小菜,两碗羊汤面,面端上来,陈筹方才想起:“呃,不知道这面你能不能吃……”

    离绾在汤面氤氲的白雾后微微低着头,唇角却是翘着的:“面很香。”拿起筷子,把碗中的羊肉一片片挑进陈筹的面碗里。

    陈筹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吃肉,不敢推辞,看着碗中堆起的肉,心窝处像揣了个暖炉一般,热烘烘的。

    小饭馆是夫妻店,老板炒好了菜,老板娘端上来,瞧着陈筹和离绾直笑:“客官和小娘子真是般配。”

    陈筹尴尬一顿,想辩解,又觉得也不太好,含糊了一声,偷眼看离绾,离绾把脸埋在烟雾中。

    吃罢了饭,雪下得大了,出了小饭馆,陈筹鼓起吃饭时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勇气,再抓住离绾的手臂,直奔街边一家客栈,拍下碎银:“一间上房!”

    掌柜的笑眯眯道:“客官来得真是巧,也就只剩一间上房了。”

    跟随小伙计上楼,陈筹亦一直牵着离绾,但不敢回头看。小伙计瞧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异样,打开房门,哈腰道:“客官请,但有什么吩咐,门口喊一声便是。”

    陈筹故作镇定地点点头,进房关上房门,方松开了离绾的手臂,才敢看向她:“那什么……你、你莫要误会……我带你来,并非有什么歹意。”

    离绾仍低着头,陈筹的脸十分烫,咳嗽了一声,无措道:“你、你先坐……你渴么?”

    离绾微微摇了摇头。

    陈筹再顿了一时,又道:“我……我要么还是叫壶茶来。”

    离绾依旧未作声。

    陈筹再鼓了鼓勇气,又一把扣住她双肩:“离绾,从今之后,和我在一起,好么?”

    他努力让声音不要打颤,一口气往下说:“我、我一定对你好,不让你吃苦。我用功读书,三年后争取挣得功名。即便没有功名,我、我也会找些别的事做。总之、总之就是,就算只有一口饭,我不吃,也会让你吃!”

    离绾的双肩微微颤:“只怕……我配不上这么好的公子。”

    陈筹赶紧道:“是我配不上你!我无钱无名,跟着我你享不了荣华富贵……”

    离绾轻轻摇头:“什么是荣华,什么是富贵?衣可蔽体,饭能果腹,便是心稳身安。”

    陈筹的眼眶顿时潮湿,离绾缓缓抬头,双目盈盈:“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难道不怀疑,我到底是……”

    想得要命!

    但是,不能这么说,一说,眼前的人可能就要如烟雾一般,消散无踪。

    陈筹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想说的事,我绝不问!”

    离绾定定地看着他:“公子真的能做到?你不怕我是……”

    陈筹截断她后面的话:“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离绾再定定定定地望着他,陈筹亦直直直直地与她深深凝视,两眼发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就要撑不住的时候,离绾忽然微微地,点了点头。

    陈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晕,猛地揉揉眼:“你、你答应了?”

    离绾咬唇,微微垂首,又轻轻点了点头。

    邓绪审完那堂之后,未有再审,只着县衙诸人不得声张,押上唐书吏,直接回京。高知府也同时结束巡查,折返州府。

    邵知县跪送两尊大神各离县衙,起身后许久还没回过神来:“这就,完事了?”

    李主簿叹道:“唉,大人,看来暂时没我等什么事儿了。”与邵知县一道偷眼瞄向杵在旁边的张屏。

    邵知县擦了擦额上的汗,真挚地含笑看着张屏:“张大人哪,本县实在是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屏道:“下官亦只知一二,邓大人微服查访,牵扯谋逆,已将嫌疑人等抓获。”

    李主簿道:“张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位是邓大人?怎的不知会一声!怠慢了大人,可怎生是好?这不是让宜平县落不是么?”

    张屏道:“邓大人有令,下官不便透露。”垂着眼皮的死样子让邵知县和李主簿牙根一阵痒痒。

    李主簿一脸无奈:“张大人,凡事有变通,大家一个县衙,既是同僚,就和一家人一样。事情没办好,我们谁都落不到好,对不对?”

    邵知县截住其话头道:“不可这么说,张大人按规矩办事,极其值得赞赏。幸亏如此,邓大人才能如此快地破案!”

    张屏躬身道:“谢大人体谅,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去做事了。”

    邵知县慈爱地道:“去罢,去罢,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今日可提早一个时辰回去。”

    张屏施礼退下,其余人一道目送他离开,李主簿叹了一口气:“张大人毕竟与我等不同啊。是了,与邓大人同行的那个年轻人,原来就是先柳老太傅的亲孙子、今科状元柳桐倚,张大人与他同科,看来交情不错。”

    在场其余人都未接话,这次的案子明摆着大家都在鼓里坐着,好处全被张屏一个人占了。尤其曾把邓绪押来拖去的衙役们,暗暗忧心之余,再想到张屏本就知情,心中更不是滋味。

    唯有刘书吏和赵书吏叹道:“能留条命在就知足了,其他不多想。”“何必多问,但求平安。”

    众人又安慰了他二人一番,都想不通怎么唐书吏居然跟谋反有关,都不敢多提,各自散去。

    被高知府抓进大牢的人,放出了一批,还有一些早在邓绪微服查访时被盯上,由高知府暂时押送到州府。邓绪与高知府均吩咐,此案一定保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谋逆相关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被放出来的只庆幸捡了一条命,县中百姓都暗暗议论此事,不敢声张。

    谁在谋反?为什么会在宜平县谋反?朝廷怎么查到的?被抓起来的那些人大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街坊,怎么就是反贼了?

    人人都想知道,说法各有不同。

    各种猜测与小道消息纷纭流窜,甚至连“辜家庄的狐狸精作祟”这种谣传都出来了。

    邓绪亦成了宜平百姓茶余饭后最常提及的名字。

    邓绪在本朝,本就甚有名望,堪称传奇。市井出身,少年时是街头混混,偷抢扒赌几乎都做过,但是个孝子,为了给寡母治病,卖身顶替富户家的少爷到边关从军,从小卒混成百夫长。都统忌其能耐,派他去刺探敌国城池,故意不给外援,邓绪竟出奇谋刺杀了城主,带着多半随行的弟兄全身而退,还顺手救回了几个被掳的妇孺,被当时正在边疆手握兵马大权的先怀王看上,收入麾下。不幸背运,没两年先怀王薨了,帅帐易主,新帅与先怀王政见不合,又忌惮邓绪之功,便将其调回京中,名曰升迁,在兵部做一闲职。

    邓绪肚里没多少墨水,新职务偏与文书有关,屡屡出错,官阶一降再降,幸而当时的兵部侍郎程柏与他同是先怀王麾下,交情甚好,总算护住他没有被罚到丢官。后有一回又犯错,程柏护他,亦被人参了,邓绪便自请罪曰无颜再留在兵部,恰恰大理寺缺一狱丞,就调了过去,看大牢时,竟发现其中一个犯人可能被冤枉,便告知大理寺卿。

    当时的大理寺卿是本朝赫赫有名的贤臣,当今怀王殿下已故的岳丈李岄。李岄不但未怪罪邓绪越级上报,还根据他的进言重新追查,果然发现此案的疏漏之处,寻到真凶。李岄欣赏邓绪之才,将他从狱丞升做评事。邓绪不负李岄赏识,屡屡发现案情疑点,助大理寺破了许多奇案。未几年升做大理寺断丞。后李岄调任中书令,离开大理寺前,保举邓绪做了大理寺正。有人弹劾邓绪胸无点墨,不堪大任。先太傅柳羡是李岄的老师,常听李岄夸赞邓绪,便亲自当面考核,结果邓绪竟应答如流,颇有文采,自言是在做了狱丞后,便得空就读书,弥补短处。柳羡称赞邓绪“机敏多智,上劲务实”。大理寺卿之位几易其主,但邓绪因这八个字的加持一直卓然屹立。

    大理寺屡破大案,亦得先帝赞赏,邓绪名声日响,最终众望所归,升做大理寺卿。如今与京兆尹冯邰、刑部侍郎王砚并称本朝三大神断。

    冯邰擅长堂审取证。王砚身为太师大公子,腰杆硬,底气足,敢审旁人不敢审的案,能判旁人不能判的人,故列为三神断之一。邓绪擅长察人观迹,从些许微末便能推察出案件关键,撰《循迹录》等书,记录断案经验,为许多官员的必读书本,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教导提携他人从不藏私,乃三神断之首。

    宜平虽然离京城近,但只慕邓大人之名,从未近身瞻仰其光辉,而今,邓大人居然在宜平破获了大案,还用了微服查访这么传奇的方法,怎不令人兴奋!

    邓绪住过的客栈房间、坐过的茶馆饭庄里的桌椅板凳,都被供了起来。连从牢里放出来的人都说,被知府大人抓去,本以为没救了,幸而有邓大人,才没被冤枉。

    城中的几个文人,已准备将邓大人这段事迹写成传奇。城里的戏班亦拟请人将此事写成一出戏排演,甚至有书坊主人、戏班老板来找张屏。

    “张大人文采不凡,听闻曾写过戏本,亦曾协助邓大人破获此案,斗胆恳请成稿后,大人能赐撰一序,亦可让百姓多知邓大人之英明!”

    张屏默默翻开书坊主人带来的一摞稿纸。

    压封白纸后的第一页——

    “天地既成,便有阴阳二气,日月轮转,清浊皆生。某年某月某日,一缕妖风竟躲过天眼,潜入凡尘,化作邪畜,黄毛四爪,摄阴噬阳,滋出一窝小孽畜,可变幻成人形,吐息为村落,以辜为姓,作祟人间。噫!却不知苍天早已降下克星,此星是谁?乃北斗第五星廉贞也。乘七彩虹,披五色霞,入邓氏宅邸,呱呱坠地,异香满室,白鹤栖梁,四节鲜花皆感应而开……”

    张屏将白纸重新压回书稿上:“朝廷官员,不得参与经营买卖,故不能露拙忝列为序,望谅解。”待书坊主人和戏班老板离去,继续翻卷宗,编县志。

    县衙中人,都暗暗观察他,张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样子,早晨来,黄昏去,只埋首书卷。

    陈筹与离绾在客栈住了两日,囊中见拙。

    他留钱给张屏,身上的盘缠不算多,住上房开销甚大,他盘算着要不暂时赁个小院,但丹化的房租不算便宜,寻来寻去,找不到合适的。

    陈筹有些焦急,又在路上听说,知府大人已回府衙,在宜平办了大案,据说还惊动了大理寺,陈筹不由心中跳了几跳,隐隐为张屏担忧。

    不知为什么,张屏总会卷进这些事里,希望眼下没什么麻烦。

    回客栈后,他仍不由自主地想。离绾轻声道:“陈郎,你面有忧色,是为何事烦心?”

    陈筹连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知府大人回府衙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的好友张屏,在宜平县做县丞,我之前就是承他照应,跟他一起住。他这个人的事儿,从头讲能讲三天三夜,总之是个极讲义气的好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招事,我也有点招事,我俩在一起时,就更招事。知府大人到宜平的时候,我可能有给他招了点麻烦,怕他因此有什么妨碍。”

    遂把高知府那件事和离绾一说,再由此说了一些张屏的事迹。

    离绾微微一笑:“陈郎说的很多事,奴都不大懂,但听陈郎这么说,这位张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好人自有天佑。”

    陈筹嘿嘿一笑:“正是。”

    这夜陈筹却没有睡好,总觉得身上很冷,仿佛有冷风一直往被窝里灌,想要醒来,怎么也睁不开双眼,挣扎到筋疲力尽,终于睁开双眼,猛地坐起。

    温软的柔荑覆在他的手上,离绾轻声问:“陈郎,怎了?”又微微蹙眉,“你的手好冰。”

    陈筹叹了口气:“没什么。”怎么就做起噩梦了。

    离绾握紧他的手,忽而道:“陈郎,你忧心,并非只为了张公子罢?”

    陈筹一怔。

    离绾道:“陈郎,我不是真傻到什么世事都不懂。你一介书生,能有多少银钱。我们住这间上房,房钱不便宜,你给我买的东西,平日吃穿,亦都费了不少钱,你有多少积蓄,够这样使呢?”

    陈筹反手捧住她的手:“放心,总有办法。”

    离绾摇了摇头:“陈郎,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既要长长远远地过日子,从今日起,就得踏实地活。”

    长长远远,过日子。

    陈筹一窒,热浪在心中翻涌。

    “离绾,离绾,我陈筹上辈子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今生遇上你。”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离绾脸颊绯红,埋首在陈筹怀中:“陈郎,你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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